許文舟

一
一天,對于人的一生來說是短暫的,人的一生由無數個一天組成,一天其實也是一生的濃縮版,從中可以看到一個人的一生。
坐在梳妝臺前,妻子用五秒鐘時間端詳自己,然后陷進回憶。妻子不是回憶老家討豬菜時摔傷的手臂,學前班孩子的淘氣與頑劣,進城時的迷茫,城市生活的種種艱辛,而是從早到晚的一天,從家里到鋪子發生的事。
鳳城的冬天,早上六點,完全還被夜色包裹。疲倦的路燈下,再也看不見那些繞圈子的蟲子,低沉的霧氣,讓路燈更加朦朧。這時街上匆匆的腳步聲,從根本就沒隔音的窗縫鉆進來,顯然是有負擔的那種,或背籃子或挑擔子,紛紛朝農貿市場奔去,農貿市場是小城最熱鬧的地方。豬屠戶的肉案,早已有刀子剁肉的聲音,肉案前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南腔北調的、忽高忽低的、連喊帶唱的、調侃風趣的、鋒芒畢露的,只要你肯側耳細聽,就一定能聽出生活的味道來!
淡淡的火煙味顯然是早點鋪涌出來的,濕心的柴、夾生的炭,再加上生火的是剛來不久的小姑娘,半天,這味道還濃著。妻子在聽,好像是下雨吧,糟了,昨天的貨攤沒蓋嚴實呢,那些貨會不會被淋濕掉?妻子的貨都經不住雨淋,陰人用的香紙錢火,凡人用的草帽香煙,妻子嘟囔著翻了個身,又才發現,身子一半開始酸痛。再翻回身,想找到晚上做夢那個睡姿,已經很難了。一夜有夢,都是關于幾百公里外的老家,那些流得歡欣鼓舞的溪水,唱得天真無邪的童聲。
妻子教過六年學前班,雖然有據可查的只有五年,但確實是六年,最多也就六年還差幾個月吧。妻子的夢境總是有學前班的符號,掛著鼻涕的、掛著眼淚的、掛著口水的、掛著無法再見到的笑容的孩子們,聽她走調的領唱,再根據小鳥的動作學會展翅,河流的動作學會奔跑。妻子現在不考慮那些了,當了六年的代課教師,最終選擇離開,用她同事的話說叫你男人拖你后腿,其實也不完全是我拖妻子的后腿,是生活。腆著大肚子的妻子,站在巴掌大的小黑板前,那些孩子們在竊竊私語,聽說老師肚子里的孩子是個男孩,有一天生出來了,我們就帶他去河邊撈魚。兒子出生后不到一歲,一場感冒引發的肺炎就糾纏上了他,我只好帶著他們母子離開故鄉。好像已經六點了,天怎么還那么暗呢。
妻子有點發嘔,是不是風寒反胃,妻子想起昨天在農貿市場自家鋪子,姐妹們煮的魚是不是被什么污染了呢?她擰亮燈,直接進了衛生間,她首先被一地的長發嚇了一跳。那是自己的無疑,這下是嚇到了她,實在地說,她有點不敢相信。不就是洗了個頭嗎,這該死的頭發居然跟著汗水輕而易舉地被“海飛絲”褪下,為什么下來的不是左眼角那些與頭發絲一樣細卻比頭發絲難纏的皺紋呢?為什么不是右臉下半部位總是按不住它的蝴蝶斑與掛在眼下的眼袋呢?妻子想弓下身子去撿拾,此時,這一動作卻引起她的遲鈍的思維,頭發,落發,她愣在原地,墻上的鏡子忠實地把這一切反應出來,再次讓妻子愕然。
洗發水只剩搖得出聲來的一小點,會不會是這東西作怪。妻子還在想與她落發有關的一切。洗發水是一號路某化妝品店的老板娘送的。老板娘浙江人,來鳳慶二十年了吧,當初從賣三分錢一米的泥龍繩子開始,現在也算腰纏萬貫了的成功人士,她不感謝政策好,始終相信是她的命好,每天燒香敬神,就成了妻子的???,香越燒生意越好,是她的原話,出于感謝,她帶了瓶洗發水給妻子。當然后來我發現,那洗發水早過了使用期,妻子舍不得丟,留著,全用在自己頭上,至于兒子用的,妻子也清楚該到哪個化妝品店購買?,F在,妻子懊惱起那過期了的洗發水,有點嗔怒。香皂早已褪去茉莉花的香味,留下一團可能起不了作用的“面團”,牙刷已經倒下了半數的毛,牙膏擠得像一張樹皮。毛巾一到冬天就硬得像地塊鐵,自來水根本無法把它軟和下來,燒水又浪費電,妻子就用手搓,先干后濕,硬是將一塊毛巾搓得挨得攏嘴巴。妻子的香水在她床頭柜的二層,與她外婆給她的一個銀針筒放在一起,香水其實早已無力發出香味了,灰塵與里面的水將孔給塞了,用時得使勁搖晃,或者干脆用力甩它。該穿哪件衣服,還真費周折,妻子把窗口小小地拉開一縫,她在看天色。如果天晴,得穿薄一點的,就是冬天下午的農貿市場也熱得不行呢,不是陽光是四周那些小吃店的煙火。看著天陰,得穿厚一點,順著迎春河邊常常來往著一股股冷風,會直接躥進農貿市場,給沒有準備的妻子潑一身寒。穿什么衣,都讓妻子惱火不已,貨要擺到路邊,一擺一收,這身衣服就臟了,加上滿街落雪一樣的雞毛與蒜皮,根本就不用你穿新衣呢。下午還不到,就需要洗一把臉,否則臉就會有一種黏稠的感覺。
貨物本來可以放在商鋪里,這年頭小偷多,重要的貨比如香煙就得每天收攤后拉回到家里,第二天再拉出去。一輛幾根廢鋼筋焊接起來的小推車,就這樣隨妻子往返于家與農貿市場之間。小推車的鐵輪與粗糙的水泥地皮之間產生磨擦,那糙呼呼的聲音提前幾十分鐘,報告妻子出門或歸來。
二
七點整,那只孤獨的黑頭鳥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上叫了一聲,石榴其實已成了一幅水墨畫里的干枝杈,準確地說像是死了一樣,再怎么聯想,都無法想象這干枝杈上會長出淡綠的葉子,會開出火焰一樣的石榴花來。妻子撥開反鎖的門銷,用鑰匙旋轉著房門,嚇得那只黑頭公來不及打開翅膀就跑,差點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鉆心冷的風趁機撲進門來,像帶著針,遇上就有被針扎的痛,頓時讓全身麻木。露水早已變成霜花,在小推車把上掛著,把那些印在上面的汗漬全部泡醒。
兩個鐵輪子的彈子讓霜凍得根本無法轉動,綁貨用的尼龍繩輕輕一理,便發出霜塊脆弱的聲響。妻子將煙從里屋抱出來,紅塔山紅梅紅山茶,都是云南制造,這時她發現怎么上了那么多灰,燈光下那些浮塵變得異常堅實。她找來毛巾,一條一條地揩抹,像是給自己的商品洗臉。這動作要輕,邊角不能壓卷,毛巾不能過濕,否則抹過的地方就有水汽,霧一樣鉆到那層塑料紙里,影響整條煙的面容,消費者怎么看,都會覺得那是假貨,多事的人還會將情況舉報到煙草公司。
妻子的貨要準備多少去呢?這是一個學問性質的事。街天,農村人進城趕街者居多,盡量帶些價格低的煙品,盡管這些抽煙的人就是這些烤煙原料生產者,但他們抽不起價格老高的煙??战痔?,就帶些好的,但再好也不能超過一包二十元的軟珍品,再好的煙一進入農貿市場,再放到只有幾平米的小鋪子里那組變形了的貨架,消費得起這種煙的人都不相信這煙是正品。妻子說,假煙放到金屬柜臺上,再鑲上紅綢,就有正品的形象了,有些假冒偽劣的極品香煙就是通過這樣的渠道出籠,如果將正品的好煙塞到農貿市場的小鋪子里,至少抽這煙的人是不會相信是真的。妻子的煙是熟人買去的,熟人們知道我在工商局工作,總不致于讓妻子賣假冒偽劣香煙吧。對于發誓,我干了三十年工商管理工作,恐怕就這一點讓妻子占了好處。把煙綁穩在小推車上,是7分鐘左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