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風
(商洛學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中國古代叢書編纂起自南宋《儒學警悟》,明代以后蓬勃發(fā)展,至今已有各類叢書一萬余種[1]。叢書中收錄小學著作,始自宋代的《百川學海》,但僅錄《九經(jīng)補韻》一種。明代也有多種叢書收錄小學著作,但一般數(shù)量較少,尚不成規(guī)模,起不到“即類求書”的作用。而在清代,隨著小學研究越來越受重視,不但叢書中收錄的小學著作開始增多,還出現(xiàn)了專門收錄小學著作的專科叢書。此外,隨著輯佚學的發(fā)展,輯佚類叢書中也大量收錄小學輯佚著作。這些叢書對小學文獻的匯輯,對此后古代語言學史的研究,是重要的文獻基礎(chǔ),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
綜合性叢書的大規(guī)模編纂,始于明代中后期。當時雕版印刷空前發(fā)達,復古之風甚熾,加上考據(jù)之學漸興,文人學士多炫博愛奇,故編纂?yún)矔党娠L氣,所纂大多是綜合性叢書。其中,吳琯《古今逸史》、何允中《廣漢魏叢書》、胡文煥《格致叢書》皆收錄多種小學著作,但都限于篇幅較小的著作,如《爾雅》、《方言》、《釋名》之類。字數(shù)較多、篇幅浩瀚者,如《說文》、《集韻》之類,不但叢書中不收,連單刻本也沒有。所以,明末清初之際,學者很難見到《說文》、《集韻》等重要文獻,甚至認為其書久已散佚[2]。
清代前期,小學研究越來越受重視,《說文》、《集韻》等書都有了新刻本。《四庫全書》纂修之前,《說文》已有毛氏汲古閣本、翻刻汲古閣本、康熙三年本、朱筠椒吟舫本等四個刻本[3],《集韻》雖僅有一個曹寅據(jù)汲古閣抄本刻的本子,卻影響極大,校者甚多。但是,綜合性叢書收錄小學著作的情況,此時并沒有發(fā)生根本的轉(zhuǎn)變,直到乾隆時期纂修《四庫全書》,才出現(xiàn)第一部大量收錄小學著作的綜合性叢書。
《四庫全書》將小學文獻分為訓詁、字書、韻書三類,其中訓詁著錄13部,存目8部;字書著錄36部,存目68部;韻書著錄34部,存目61部。總計著錄小學著作83部,存目137部,共有220部之多,對乾隆之前的重要小學著作,收羅殆盡。每書之前,還撰有一篇提要,“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對古代語言學史進行了初步梳理。后來這些提要匯集在一起,和其他提要一起編成《四庫全書總目》,對此后小學專科目錄《小學考》、《許學考》、《雅學考》等著作,具有很大的影響。
乾隆年間舉全國之力纂修《四庫全書》,但卻無力將這部收書三千五百余種的大叢書雕版付印,只能讓書手抄錄七份,分貯南北各地,一般學者是無緣見到的。所以,《四庫全書》抄錄的小學著作,在當時產(chǎn)生的影響有限,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出版,“海峽兩岸迅即掀起了‘四庫熱’”[4],這些著作的影響才擴大開來。倒是《四庫全書總目》刻印之后傳播甚廣,影響極大,成為當時士人讀書的向?qū)Ш途蹠闹改稀?/p>
此后,私人纂修的綜合性叢書收錄小學著作較此前也有所增加。如張海鵬(1755—1816)輯《學津討原》收錄鄭樵《爾雅鄭注》等6種小學著作,阮元(1764—1849)輯《宛委別藏》收錄陸佃《爾雅新義》等7種小學著作。但所收大多是清前的小學著作,在數(shù)量和內(nèi)容上,都尚未超出明人叢書的窠臼。
而同樣是張海鵬輯刊《借月山房匯抄》,則收錄惠棟《惠氏說文記》等10余種小學著作,不但收錄小學著作的數(shù)量超出明人,而且收書以清人的著作為主,僅顧炎武的著作就收錄了4種,反映出其對當朝小學研究成果的重視。其后,王懿榮輯《天壤閣叢書》,收錄小學著作10種左右,也以清人著作為主。鮑廷爵《后知不足齋叢書》收錄小學著作近20種,占全書收書種類的三分之一,所收大多也是清人著作。其他如葉德輝《觀古堂匯刻書》、徐乃昌《鄦齋叢書》等,對小學著作也專收清人之作。
可見,清代中晚期綜合性叢書對小學著作的關(guān)注重點,已轉(zhuǎn)移到清人的研究著作,這反映了清代叢書編纂者對當朝小學研究成果的認可。
與明人相比,清人學問在求博通的基礎(chǔ)上,對專精有著特別的追求。所以,清人編纂專科性叢書,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規(guī)模上,都大幅度超過明人編撰同類著作的水平。
明人編纂的小學類叢書,一般規(guī)模較小。如畢效欽輯刊《五雅》,收錄《爾雅》、《廣雅》、《埤雅》、《爾雅翼》、《釋名》等五種雅書,而郎奎金輯刊《五雅全書》,則以《小爾雅》取代成書較晚的《爾雅翼》,并將《釋名》更名為《逸雅》。再如釋真空《韻書四種》、呂維祺《音韻日月燈》兩種作為專收韻書的叢書,收書卻僅有三四種。明人纂修的小學類叢書之所以規(guī)模不大,與當時的學術(shù)風氣有關(guān)。明代學風空疏,對小學不甚重視,故雖纂修叢書的風氣盛行,但小學類叢書的規(guī)模和內(nèi)容并沒有明顯的擴大。清人學風嚴謹,尤其是考據(jù)學家,講究讀書先從識字始。戴震曾說:“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5]張之洞也認為:“由小學入經(jīng)學者,其經(jīng)學可信;由經(jīng)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jīng)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jīng)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jīng)學、小學兼經(jīng)濟者,其經(jīng)濟成就遠大。”[6]在治學的次序上,小學是居于首位的。所以,清代小學研究達到了鼎盛的局面,不但遠遠超過前代,在專門化、科學化上,也高于當時其他學術(shù)研究方向。
就所編纂小學類叢書而言,僅據(jù)《中國叢書綜錄》統(tǒng)計,就有24部。這些小學類叢書,收書數(shù)量少則兩三種,多則四五十種。并且,專門化程度提高,兼收訓詁、字書和韻書者較少,僅有張士俊《澤存堂五種》、曹寅輯刊《曹楝亭五種》等數(shù)種。
專收一類的小學叢書,主要集中在《說文》學和音韻學著作上。首先,清人學術(shù)研究之所以能夠大幅度超邁前人,與音韻學的發(fā)達有很大關(guān)系。較早的是個人音韻學叢書,僅收個人音韻學專著,如顧炎武著《音學五書》,收錄《音論》、《詩本音》、《易音》、《唐韻正》、《古音表》等五種古音學著作;又如江有誥《江氏音學十書》,收錄《詩經(jīng)韻讀》等10部音韻學著作。此外,繆闐《庚癸原音》、龐大堃《龐氏音學遺書》等,也是收錄個人專著的音韻學叢書。這些音韻學叢書,規(guī)模一般不是很大。大規(guī)模輯錄音韻學著作的叢書,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才出現(xiàn),如嚴式誨《音韻學叢書》,收書多達二十余種,這無疑是清代纂修音韻學專科叢書風氣影響的結(jié)果。
其次,清代文字學研究主要集中在《說文解字》的研究上,所以專收文字學著作的叢書,大多都是《說文》學叢書。李祖望輯《小學類編》,除了附編《小學鉤沉》等內(nèi)容之外,其主體部分,是惠棟《惠氏讀說文記》等清人《說文》學著作6種。其他以許學命名的,如許頌鼎《許學叢刻》收錄清人《說文》學著作14部,靜觀堂主人《說文續(xù)字匯》收錄清人《說文》學著作9部,都是非常重要的許學叢書。清末黎經(jīng)誥纂修《許學考》,在一定程度上,是受許學叢書的編纂熱潮所影響的。
專科性叢書的編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這些專門學科發(fā)展的成熟。清人熱衷于編纂許學、音韻學叢書,正說明了清人已經(jīng)能夠清楚地認識到當朝學人在這兩個領(lǐng)域所取得的成績。
古代書籍在流傳的過程中大量散佚。唐代以前的古書流傳至今的,不足十分之一。小學文獻,尤其是唐以前的小學文獻,也存在大量散佚的問題。所以,四庫館臣認為,“古書亡佚,愈遠愈稀,片羽吉光,彌足珍貴。”[7]隨著考據(jù)學風的盛行,清代輯佚學著作數(shù)量、質(zhì)量都有所提高。乾隆時期編纂《四庫全書》時,從《永樂大典》等典籍中輯錄出三百余種書籍。受此影響,清代后期出現(xiàn)了大量輯佚類叢書,這類叢書中保存了很多唐以前的小學文獻的資料。
規(guī)模較大的綜合性輯佚叢書,有馬國瀚(1794-1857)《玉函山房輯佚書》和黃奭(1809-1853)《漢學堂叢書》。《玉函山房輯佚書》收書600余種,主要是漢唐間的經(jīng)部、史部、子部著作,其中屬于小學文獻的,有《爾雅》類13種,小學類46種,共收錄小學文獻59種。由于受乾隆年間編纂《四庫全書》的影響,馬國翰為每一部書撰寫了一篇提要,介紹作者事跡、著作情況、流傳端緒等方面的內(nèi)容。黃奭《漢學堂叢書》收書210余種,其中小學文獻輯本25種,所收之書與《玉函山房輯佚書》相近,但輯錄的內(nèi)容可以互補,書前也都撰寫序言,有的還有跋語,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這兩種輯佚類叢書對漢唐間散佚小學文獻的輯佚,可稱居功至偉。
專門收錄小學文獻的輯佚類叢書,最早的是任大椿(1738-1789)輯《小學鉤沉》。《小學鉤沉》收錄漢唐間小學著作輯本近38種,是首次對散佚小學著作進行大規(guī)模輯佚。《四庫全書》雖然在輯佚學方面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但在小學著作的輯佚方面,乏善可陳。任大椿曾任四庫館編修,他之所以輯錄此書,或許是受參編《四庫全書》的影響。
晚清中日交流頻仍,很多在中國已經(jīng)亡佚的古書或古書善本,先后重新傳入中國,對當時的小學著作輯佚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黎庶昌(1837-1897)纂《古逸叢書》,就有史游《急就篇》、原本《玉篇》殘卷、《玉燭寶典》及《韻鏡》等國內(nèi)久已散佚的小學著作珍本。就小學著作輯佚而言,影響更大的,是唐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遼僧希麟《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此二書保存了大量古代小學著作的佚文,為小學文獻輯佚提供了重要的依據(jù)。顧震福輯《小學鉤沉續(xù)編》、龍璋輯《小學蒐佚》,就是據(jù)唐釋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等書輯錄的小學類叢書。其中,《小學鉤沉續(xù)編》在續(xù)輯《小學鉤沉》37種的基礎(chǔ)上,又另外輯錄12種,共輯錄漢唐間的小學文獻49種,規(guī)模超出了《小學鉤沉》。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以上數(shù)種輯佚類小學叢書,多存在一個較大的缺點,即對引書卷次交代不明,難于覆案。而龍璋《小學蒐佚》對所引之書,多注明卷次,使用較為方便。此書收錄小學著作78種,分為上、下兩編,上編收字書和訓詁書54種,下編收音韻24種,在收書數(shù)量上,也遠超前人。而且書前有《小學蒐佚敘錄》一卷,為各書提要。此書可稱是清代小學著作輯佚的集大成之作[8]。
清代以后,小學著作的輯佚成果較少,近百年來尚沒有一部能夠全面超過清人輯佚成果的小學文獻輯佚著作。所以,今人要利用漢唐間的散佚小學文獻,還必須參考清人的學術(shù)成果。
清代叢書在匯集小學文獻方面的成就,與清人小學研究的成績是相匹配的。這些成果具有很高的學術(shù)價值,對后世的學術(shù)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清代叢書匯輯小學文獻,對歷代小學文獻的保存、流傳、整理、使用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清初學人難得見到《集韻》,曹寅輯刊《曹楝亭五種》本《集韻》十卷,是此后清人閱讀、研究《集韻》的最重要的版本,《四庫全書》抄錄《集韻》以此本為底本,姚刻本亦以此本為底本。此本后來有顧廣圻修補本。清人校勘《集韻》亦多以此本或顧修曹本為底本。新近趙振鐸先生撰《集韻校本》,依舊是以此書顧修本為底本。可見三百多年過去了,《曹楝亭五種》至今尚有很大的學術(shù)影響力。
第二,清人輯刊小學類叢書,對民國時期的叢書編纂,有很大的影響。如民國渭南嚴式海《音韻學叢書》20種,1923年至1936年陸續(xù)刻成,主要收錄古音研究的代表人物吳棫、陳第、顧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念孫、孔廣森、錢坫、江有誥等人的著作,還收錄了《切韻指掌圖》、《古今韻考》、《音學辨微》、《四聲切韻表》、《切韻考》等韻書與考古今韻目及《唐韻》者五種,是宋代以來古音學研究成果的集成之作。民國時期編纂的《說文》學叢書,則先后有張炳翔《許學叢書》、金鉞《許學四種》、佚名輯《許學四書》、葉德輝撰《郋園小學四種》等多種。
第三,以類匯纂小學著作,按時間之序排列,對古代語言學史的研究,具有很大的啟發(fā)。“即類求書,因書究學”,是從事專門研究的重要方法。清代叢書對歷代小學著作的匯編和輯錄,對后人從整體上了解中國古代語言學史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也為今人從事古代語言學史研究,提供了資料使用上的便利。
第四,清人纂修叢書,往往會在書前撰寫提要,概述作者、內(nèi)容、學術(shù)特點、版本源流等內(nèi)容。這些書前提要,有的匯集成書,如《四庫全書總目》、《小學蒐佚敘錄》;有的沒有匯集成書,如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黃奭《漢學堂叢書》的序跋。《四庫全書總目》收錄小學文獻提要220多篇,對乾隆以前的小學文獻,做了相當系統(tǒng)地梳理。如《四庫全書總目》卷四二《音論》提要:“自陳第作《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而古音之門徑始明。然創(chuàng)辟榛蕪,猶未及研求邃密。至炎武乃探討本原,推尋經(jīng)傳,作《音學五書》以正之。……其時舊本《集韻》與別本《廣韻》皆尚未出,故不知唐、宋部分之異同由于陳彭年、丁度。又唐封演《見聞記》,其時亦未刊行,故亦不知唐人官韻定自許敬宗。然全書持論精博,百馀年來,言韻學者雖愈闡愈密,或出於炎武所論之外。而發(fā)明古義,則陳第之后,炎武屹為正宗。”[7]這篇提要既溯源探流,對古音學創(chuàng)辟與發(fā)展做了介紹,又客觀評價了《音論》的學術(shù)特點與時代局限,本身就是一篇簡明的古音學小史。而《玉函山房輯佚書》書前序言、《小學蒐佚敘錄》等,則分別撰寫所輯小學著作提要數(shù)十篇,是對唐前散佚小學文獻的介紹和評價,對了解漢唐間的語言學史,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如馬國瀚《玉函山房輯佚書》卷六一《聲類》序:“音韻之學,萌芽漢代,鄭康成注六經(jīng),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至魏孫炎為鄭學之徒,注《爾雅》用反切,音益加詳而未有專書,等與炎同時,作為此編,其韻書之權(quán)輿乎?”[9]此文對音韻學的起源與發(fā)展做了說明,也指出了《聲類》作為“韻書之權(quán)輿”的歷史地位。這些提要和序言,對后人研究古音學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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