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末清初的舟山居民大遷徙,是一部痛史。舉世罕見的兩次人口大遷徙,驚心動魄的展復,顛沛流離的苦難,舟山民間譜牒記載了這一段段不堪回首的歷史。歷史長河,滄海桑田,溯本尋源已經成為深藏于每個舟山人民心里解不開的情結,這種深沉的意識,這種與生俱來的認同感和凝聚力,正是群島新區不斷發展壯大的重要基礎。
關鍵詞:民間譜牒;清初;舟山;遷徙與展復;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520(2014)-03-000188-02
民間譜牒,是地方歷史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源。為進一步挖掘利用這些彌足珍貴的文化資源,豐富舟山博物館新館布展內容,筆者對館藏的若干民間譜牒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譜牒的內容十分豐富,其中有氏族遷徙、人物傳記、地方名勝、藝文妙章,等等。纂譜者大多是本族中頗有名望的文仕,他們集前人之成果,向后人敘述了本族所經歷的世世代代令人難忘的歷史。埋首于百年前的文字,傾聽著他們曾絕望與希望的艱難呼吸,一群生靈,一串腳印,漸漸明晰起來。兵燹,遣遷,苦難,與創業之艱難,是眾多《譜序》所反映的主題。今擷其一二,參以地方志,供讀者思考。
明末清初的舟山居民大遷徙,是一部痛史。
定海歷史名人王昌科先生在《定海白泉王氏宗譜》記載:“國朝定鼎之初,徙舟山居民于各郡縣,我祖宗流離顛沛,僑寓杭。迨康熙二十八年朝廷始議開復,我祖宗重回故土,來守先塋。”
乾隆二十四年(1759),王氏十五世祖煋代兄楷所撰的《義田記》中稱:“楷世居舟山之白泉,以耕讀世其業。我祖玉瀾公,遇兵燹之變,奉文遣于杭之會城。迨展復時,我父明卿公纔十四歲耳。”
清欽賜翰林院檢討、定海人黃敏(字有功)于嘉慶十三年(1808)在《省方公墓志銘》中稱:王譽鵬之“高祖諱文波,娶高祖妣陳氏,寄居于杭。生曾祖諱宗藩,時年方九,得隨高祖復歸故土。而高祖妣因早卒,殯于杭。及高祖去世,曾祖赴杭遷高祖妣來葬于龍舌隴中,復娶曾祖妣羅氏,以染事設坊,得置田一十余畝,誠基業所由起也。爾時,祖年十六已襄家政,凡治產業不爭價值,納租待以寬平,無執多寡,雖一生行事出于天性,亦祖妣之贊助良多也。由是田園日擴,堂構聿新,乃置良田一千數百畝,拓居于田舍王,今則聚族于斯?!?/p>
據康熙《定??h志·沿革》記載:“本朝定鼎至順治八年,遣將略定之。九年十月,海賊陷舟山。十三年八月,大將軍宜爾德等統兵進剿,奏請起遣人民徙入內地,撤回汛守,老岸釘樁立界。于是海山諸山復為盜藪。今上二十三年,海氛既靖,議復溫、寧、臺三郡沿海地,浙撫趙士麟、總督孫惟統等疏言,請移定??偙谥凵?,統三營駐札鎮守。二十五年五月,鎮臣又來會督,題請設立縣治與營員,內外撫綏彈壓。二十六年五月,改舟山為定海山。舟山,本象形而名。上諭:‘山名為舟,則動而不靜?!蛞酌ê?,頒賜宸翰。二十七年,建縣治,賜名定??h,而改舊定海為鎮??h。”《康熙志》的這段話,以簡煉的語言,概述了清初舟山徙民內地和展復的時間表。白泉王氏家族的遷徙和回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王氏敘述這段家史,雖然僅以“國朝定鼎之初”、“遇兵燹之變”、“流離顛沛”三言兩語而簡言之,但字語間所透發出的,卻是對清廷禁海遷民政策的無奈,流離失所經歷的苦難,回歸故土的期盼,以及先民創業的艱辛。
封建王朝的更替,往往伴隨著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是人民遭受劫難而無處伸說的痛史。不堪忍受痛苦的百民,當回顧這段不堪回首的不幸的家族史時,譜牒便成為情感痛訴的寫本。筆者曾瀏覽過民間的多家譜牒,可進一步佐證這段歷史。
書《序》于康熙二十四年的定?!夺凵蚴献谧V》寫道:“祗因處世不偶,時逢荒亂,歷盡艱辛困厄,屢遭劍戟烽煙,哀死求生之處,忘身廢產之中,事難備述。幸我清皇恩威并著,除殘救困,于順治十三年丙申歲十二月二十日,統師靖平。奉文遣遷,拋妻挈屬,移入內地。痛思我祖我父勤勞積累之功,斡旋創垂之力,倏爾成灰。只得投棲蒸嘗祭祀,僅全為子為孫之職,疏食羹,依然如舊。越今,康熙二十四年乙丑歲四月十六日,奉旨開關,展復舊址。不期兄弟內,祗鵠與鸞二人,并侄鼎隆、鼎臣,暨侄孫大有等,遷歸故里。三十余年之荒土,四五子侄之殘丁,尋巢認業,泣廬拜墓,刈草為居,索绹成屋?!?/p>
康熙三十一年仲夏,沈氏應鵠于是《譜》言道:“迨順治八年辛卯,大兵會剿,而翁州之土民解倒懸,無如余氛未靖。順治十一年甲午秋,仍遭猖獗,變亂如前。嗟我父兄,復罹羅網者三年。至十三年丙申冬,又幸我清統兵云集,退害屠城。于是年十二月中旬,奉旨遣徙。當斯時也,予年已一十七歲,拋室挈屬,投寓卜居,苦莫苦于此矣。至寓省安業以來,越三十載。而奉文開關,嗣于康熙乙丑四月,內展復舊址,招遣來歸。予時年已四十有六。憶昔之遣也,伯叔父兄弟侄,子姓濟濟多人,環聚而處,群居而嘆者,盈庭滿座;憶今之歸也,我伯之兄弟、我叔之弟侄,而并予伯姆、叔嬸,淪喪無人。僅鵠與鸞兄弟二人,侄與孫寥落二三,次第來歸,尋基刈草,茆房荊室,躲風避雨?!彼煤笃浜笠崂m寫道:“應鵠、應鸞二公,身遭兵革之災,家有流離之嘆。蒙皇恩,遣入內地三十載。展復故址,重整門楣,捧讀祖上之遺訓,艱苦備嘗,何堪勝道哉?”
《碇齒里何氏譜》有《遣復記》、《遷徙考》二文,擇要于茲。前文曰:“順治丙申,詔徙居民入內地。其時限甚迫,船不及載,且遇颶風,而淹沒者所在多有。其幸全者,船一到鎮,促迫上岸,滿目無親,倀倀何之!兼之桃符換舊,各拜春王,回念風景,殊難再得。其不至望海,號泣者幾希矣。生既無聊,死亦不惜,故有潛入舟山耕作、采捕,以度日者。既而引類,以至而人跡幾偏矣。聚處既多奸宄,亦出時有行劫,上鄉大為民患者,后知為盜,復之民赴官呈告。順治十六年,上命洗凈舟山,凡盜復者殺無赦。由是巡撫趙公士麟、提督田雄,各岙公剿,被殺甚眾。其有貪生婦女,遺棄兒童,盡為軍士虜矣。嗣后閉關堅守,無許寸板入海,老岸亦栽樁釘界,海寇絕食,漸行歸順??滴醵荒辏n覆舟山后,又御書“定海山”三字。建縣設署,移立總鎮,而舟山如故矣。迄今人煙稠密,民物康阜。后之人享朝廷之福澤,思祖代之流離,則雖身遇盛世,而先人之顛連困苦,不可不時怵于心也已?!焙笪恼f:“遷徙勞事也,古人恒重言之。定海自開辟來,數千年間,興廢不可得詳矣。粵若我朝定鼎燕都,天意有歸。不度得者,尚有隆武之踞福州,永歷之踞肇慶,監國魯之踞西興。定海初遵隆武,繼遵永歷。自魯王入舟山后,遂奉魯王之正朔。順治辛卯,大兵征撫,建官設署,民始少安。自陳六御入寇,而邊海復遭累矣。章皇帝念我民之失所也,乃起遣于內地。夫安土重遷,民情皆一去亂。適治法令難違,吾聞其時給紛紛籍籍,若鳥獸散者,不可勝數令紀。”
石礁韓述堂《續修韓氏宗譜》載:“本朝順治丙申冬,我皇上奉旨,將舟山人民遷居內地。一時行旅彷徨,附船緊急,即家眷尚不能聚首,而家譜誰復為留心耶?當是棄之如遺,后日求之不得,此亦勢所必然者。迨康熙年間,開覆舟山,本地人民得歸故土。時吾韓氏之來歸者寥寥幾人,僅有世增公、世倫公、世茂公三人同復舟山。”
讀之以上王、沈、何、韓四氏諸文,不禁令人掩卷長嘆,沈思百端。諸氏所痛陳的一段歷史,是明末清初的戰亂時期。明末,明廷腐敗,病入膏肓的大明王朝內外交困,處于風雨飄搖之中。此起彼落的農民軍矛戈直指明政權,轉戰南北,勢不可擋。而崛起的清廷在扼滅農民軍之后,遂乘勢南下,一路橫掃,血刃江河,大江南北呻吟在血泊之中。期間,南明小王朝在當地人民的支持下,曾維持過半壁江山,但由于各支藩王的殘軍孤立作戰,互爭地盤,分裂內訌,相互殘殺,以致在短短的時間內被清軍剿滅。舟山人民的抗清斗爭堅持最久,然而命運亦最為悲慘。據舟山地方志記載,僅辛卯一役,舟山人竟以一萬八千條生命作為代價。這里尚不包括四處避難和流遷各地的成千成萬的無辜居民,他們的流民生活,其苦楚亦是一言難盡的。至于曾為保衛舟山而與清兵血戰的義士后裔,我們可以從“各拜春王,回念風景,殊難再得”的詞句中,想見其遷徙、流放、囚禁、管制的悲慘情景,更是苦不堪言,如果我們讀過《成仁祠備錄·云間張茂滋馀生錄》的話。大清王朝,就是在這樣充滿血腥和焦土味的兵燹中建立起來的,這亦就是清順治朝定都北京,清王朝定鼎天下的歷史背景。
滿清政府以武功稱雄天下,以征剿、彈壓與撫綏兩手,統治中國達三百余年。當清軍平息江南兵變,收復澎湖列島與臺灣之后,則收兵內陸,放棄舟山時達三十余年。一紙禁海令,移民遷界,荼苦了舟山百姓幾代人。以上所引的四姓家族的譜牒,字字血淚,是對中國最一個封建王朝的痛訴。“奉旨”內遷,“法令難違”,“其時限甚迫,船不及載,且遇颶風,而淹沒者所在多有。其幸全者,船一到鎮,促迫上岸,滿目無親,倀倀何之!”“一時行旅彷徨,附船緊急,即家眷尚不能聚首,而家譜誰復為留心耶?”“拋室挈屬,投寓卜居,苦莫苦于此矣!兼之桃符換舊,各拜春王,回念風景,殊難再得。其不至望海,號泣者幾希矣。生既無聊,死亦不惜!”家有男子者尚且如此,至于孤苦婦女,其苦更不待言?!犊滴踔尽ち信跏稀酚浀溃骸皶r海氛方熾,議徙民內地,氏抱孤奔走,常絕食葭葦間?!睔v代大遷徙是人禍,是歷史的災難與人民的痛史,難怪前人長嘆“生不如死”,亦難怪明初內遷,王國祚為民請命,敢于提首赴金陵,以死相諫。人民需要安居樂業,誰愿背井離鄉,流浪四方。由此,令人想起明洪武舟山遷民,想起山西大槐樹留傳數百年的《離歌》,想起明末清初的的定海屠城之悲,以及舟山人民被驅趕內遷的慘象,于是眼前四姓家族的述史文字徒然沉重起來。沉重的文字,雖然隱去了數十年戰亂和三十年流離者的死亡人數,但我們從當初內遷“拋妻挈屬”,回歸時“來歸者幾人”的字里行間,獲悉戰亂導致舟山人口銳減的大略。
強遷數萬千百姓流離于異鄉,拋數萬海域之舟山于荒涼,既違背了民意,亦遭到朝野上下有識之士的強烈不滿。他們強烈要求朝廷展覆舟山,以固疆安民?!犊滴踔尽凡射浀那宥êEe人謝交泰和定海知縣郝良桐的二篇《請覆舟山議》從國防、賦役、資源和黎民百姓的強烈愿望出發,陳述了展覆舟山的緊要性和必要性。謝泰交說:“竊惟舟山之應復與否,非特定海之關系,實一郡之關系;非特一郡之關系,實全浙之關系;非特全浙之關系,實天下之關系也?!庇终f:“定海,其中為里者四,為岙者八十三,五谷之饒,六畜之繁,可以食數萬之眾,不待取給于外”,“舟山田產雖少,頗稱沃壤,可供十萬余人之食”,舟山有“大海魚鹽之利”。郝良桐稱:“(順治)十三年八月,滿漢諸師合力進剿,賊棄舟山南逃。旋于是年十二月間遷居民,撤守兵。此舟山棄置之由也?!庇终f:“議展覆舟山,竊以舟山自順治十二年(前后相差一年)遷棄至今,未滿三十年,非若大榭、金塘遷自明初,歷年三百者比。其被遷之民,現今寄兩浙東西內地,在各州縣皆可按甲而稽。若許燕返舊巢,鴻集中澤,亦是人情之所樂趨者也?!笨上驳氖?,康熙帝在平定江山后,順應歷史潮流,終于頒布展復舟山令。同樣一紙命令,一正一反,悲喜之情赫然躍然紙端。清定海知縣周圣化在《定海頌并序》中寫道:“二十五年,從大臣請,開覆舟山,于是疆蛟龍之窟,府虎豹之居,辟萊抽棘之民,從仁人而歸者如市。”當康熙帝御筆“定海山”,“錫名定海,寵以宸章,署以銀榜”,“自撫臣、鎮臣而下大小臣工,莫不岱仰嵩呼,歡若私榮也?!碑敃r舟山居民的歡欣場面雖然不能親睹,但我們可以在眾多民間譜牒的序文中,從其褒頌、感恩之辭中,尋覓先民當年的歡愉心情。
雖然,荒廢三十年之久的舟山,滿目瘡痍,荒草荊棘,殘垣斷墻,一片破敗凄涼景象?;貧w故土的先民,艱難于途,一切都得從頭開始。但,萬事開頭難,尤其是創業,在一片廢墟上重建家園,其步履艱難更是難以訴說。周圣化說:“民是以雖有復閭之慶,往往裹足而不敢前。其一二來者,于茅索绹,幸避風雨,則又耰鋤不完,斧斤不備,罟網不設,無以播稼穡而利漁樵?!睕]有屋舍,沒有工具,沒有種子,生存發展于荒蠻之地,又是何等的困苦!知縣感慨地說:“圣化為之多方招來,為之委曲區處。荊棘灌叢之鄉,貍貉縱橫之窟,歷崎嶇,冒風險,而身先焉?!鄙硐仁孔渑c民共苦的知縣尚且如此,白手起家的民庶又怎能有坦途可言呢!歷史是人民創造的,從康熙到乾隆,民間譜牒文字告訴我們,近百年的歷史,是一部舟山先民披荊斬棘、艱苦創業開發史和奮斗史,一水一土、一路一橋、一井一塘,無不是先民鐫刻著血淚、抗爭,艱辛、奮進這八個大字。歷史有太多的教訓。由此,我們沒有理由不熱愛這片熱土,更沒理由不熱愛這片藍色的海洋。
以上歷史事實告訴人們,放棄舟山,閉關鎖國,是違背人民意志的愿望逆行倒施,是歷史的大倒退。而堅守舟山,發展舟山,則是人民的希望,歷史的進步和國家的大幸。
當我們漫步在古城街巷,信步于田野阡陌,暢游在藍色的海洋,一片生機盎然的繁榮景象呈現眼前,誰也不會想到,這里曾經是明清兩代被廢棄的荒蕪人煙的地方,如今則是人人向往的海上樂園。海上敞開了大門,千帆之舟懷著新的夢想正乘風破浪駛向遠方。翻過歷史沉重的一頁,書寫舟山歷史發展的新篇章,是舟山百萬軍民新的夢想。
參考文獻:
[1]王昌科.定海白泉王氏宗譜.光緒三十四年(1908)
[2]黃敏.省方公墓志銘.嘉慶十三年(1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