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繪本《地下鐵》的敘事空間解讀

摘要：自20世紀后期西方文藝理論“空間轉型”始，空間研究成為跨越人文、歷史、政治、地理、社會學、建筑學等多學科的研究焦點。作為一種特殊的小說形式——繪本小說，其融繪畫與文字于一體的獨特敘事形式使其作品的“空間性”承擔著更為開放的敘事功能和深度的隱喻功能。本文將以臺灣流行繪本作家——幾米《地下鐵》這一長篇敘事繪本為個案，解讀其繪畫與文字共同營造的空間敘事結構及深度隱喻文本，以期為空間敘事研究提供有價值的藍本。

關鍵詞：《地下鐵》；空間結構；敘事；隱喻；語圖互文

中圖分類號：J212.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8-0000-02

“空間”作為一個理論視點在20世紀出現于西方學術界，到20世紀后期，西方文藝理論的“空間轉型”將眾多學者的目光聚焦于文學作品中的“空間性”，空間不僅包涵了人類賴以生活、勞作的現實空間，也成為包含豐富精神、文化內涵的敘事符號和隱喻結構。

何謂繪本？因既有圖畫描繪又有文字書寫，繪本又稱圖畫書。彭懿認為：“圖畫書是用圖畫與文字共同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是圖文合奏。說的抽象一點，它是透過圖畫與文字這兩種媒介在兩個不同的層面上交織、互動來講述故事的一門藝術。”[1]相對于傳統文學敘事，繪本小說融繪畫與文字于一體的獨特的敘事形式使其作品的“空間性”承擔著更為重要的敘事功能，并隱喻著更為深刻的思想內涵與歷史文化意義。隨著讀圖時代到來，臺灣作家幾米的繪本作品在世界范圍內廣泛流行，備受不同年齡段讀者的青睞。基于此，本文將從“空間”轉向研究理論出發，以幾米《地下鐵》這一長篇敘事繪本作為個案，解讀其靈動的空間性敘事結構及“語—圖”互文的藝術空間，以期為“空間”性研究提供有價值的藍本。

一、靈動開放的圖像空間：

幾米的長篇繪本常常通過系列畫幅敘述一個具有固定主題的故事，具有很強的敘事性。《地下鐵》即講述了一個盲女在15歲生日當天，決定自己一個人在城市里探險。她戰戰兢兢地搭乘地下鐵，從一個陌生的小站出發，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小站。旅途中，她一邊回憶、拼湊、感覺、摸索這被黑暗籠罩的世界，“尋找心中隱約閃爍的光亮”，也同時感受到新的希望、新的方向。其現代性的繪畫構圖所建立的圖像空間及利用空間“并置”展開情節流動的敘述模式，將幻覺空間與現實空間鏈接于一體，具有極大的靈動性與開放性。

1、開放式的空間構圖

“構圖主要指畫面的形式結構。畫幅形狀確定之后，在有限的平面空間里選擇最能體現立意的視覺形象，運用形式因素，使之成為具有多樣性與條理性統一、又變化又和諧的構成。”[2]幾米在《地下鐵》中多次使用特殊的V形構圖或反常態比例、物體變形、左右對稱等開放構圖方式，造成不一樣的空間感受，使得空間在繪本中承擔了重要的敘事功能。

幾米別出心裁地采用V形構圖，很多畫面中通過左右兩面分別用一下一上的臺階構筑地鐵入出場景，（圖1）表現小女孩不斷地走入地鐵，又走出地鐵的敘事情節。“讓主角在同一個畫面，三種不同的時空游走，并訴說不同的故事。”[3]通過V形構圖，幾米將封閉的地鐵這一空間，縱向切割，并將其縱截面直觀的呈現在讀者面前，將讀者帶入畫面之中，一起跟隨小女孩去觀看或體驗這一空間的流動性，真實而又可感。

幾米還通過對繪畫空間的掌控，構置了一幅幅構圖對稱卻又細膩有意的畫面。（圖2）發光的月亮與從地下鐵中走出的盲女之間，構成了和諧對稱的布局，幾米通過兩個同樣被籠子囚禁的物體之間的對應，似乎預示著那追尋的光亮其實也不過是虛幻一場，想要到達的彼岸也許只是另一個被囚禁的自我。在這個對稱的空間背后中，幾米展現了盲女及現代人在城市中“尋找光亮”的迷茫，潛藏著自我的思考與生命的認知。

《地下鐵》別具一格的開放式構圖體現了幾米對畫面空間的掌控與巧妙布局。著名策展人、藝評家陸蓉之曾如是評價：“空間，不再是平面的影像記憶，不僅僅呈現多重架構的量感與質感，就連色彩的調子，也細致得變化多端。整個視覺的感受，突然間分得出高、低、深、淺的反差層次了”。[4]

2、幻境與現實：空間“并置”與流動敘事

幾米在《地下鐵》中，打破常規空間敘事的思維，采用超現實的手法，通過在同一幅畫中“并置”不同場景或敘事情節的方式展現主人公的意識流動，或是利用空間的不斷變換和景移來推動情節的發展，擴大了空間，也延展了時間。

《地下鐵》中，幾米將或真實或幻象的屬于不同時段的“瞬間”畫面提取出來，通過一定的組合方式，將他們“并置”在同一個畫面空間。（圖3）幾米將四組不同的意象空間并置于一體：有盲女進入地鐵的黃色樓梯空間（與上頁中童年的懷舊感傷色調相一致）、盲女走出地鐵的藍色樓梯空間（與下頁中深藍天空的景象相協調）、黑暗陰郁又似乎有人影閃動的地下鐵空間（與盲女黑暗了的視覺世界相呼應）以及盲女在田野中追逐兔子的幻想空間（隱喻著在暗淡世界中追尋光亮）。四組空間的并置將幻境與現實、主人公意識與行動相聯接，將盲女潛藏在黑暗中的恐懼、哀傷與向未來追索的思緒淋漓盡致地傳遞給讀者，拓展了讀者無盡的現象空間。

幾米還通過畫與畫之間、場景與場景、空間與空間之間的轉換來呈現情節的推展或意識的流動。作品中，幾米正是通過“地下鐵”這一固定空間通道，將讀者帶入不同的視覺空間，森林、大海、馬戲團這些場景跟隨盲女的想象不斷變換。幾米通過“地下鐵”將讀者帶入幻境，“地下鐵”則成為合理地鏈接現實世界和虛幻世界的媒介。通過系列幻覺空間的推移出現，幾米擺脫了現實世界對想象力的束縛，將盲女生命多個層面的熱愛、懷念與寂寞交織在她一“進”，一“出”的動作中，也交織在無窮而有意的空間變幻中。

幾米善于運用空間構圖來游戲，通過空間的變換，寓愉悅于無窮之中。這些靈動的圖像空間與主人公幻覺空間的存在形成呼應，展現了圖像空間敘事的流動性。

二、“畫框外的空間”——空間隱喻功能

“空間”一詞不僅包涵了人類賴以生活、勞作的現實空間，也成為包含著豐富精神和文化內涵的敘事符號和隱喻結構。在幾米繪本《地下鐵》中，除了文本的物理空間外，“畫框外的空間”——空間隱喻功能、空間所折射的心理狀態、空間所滲透的文化內涵等更值得探索。在這里，幾米用空間符號與心理空間的透視啟發讀者思考現代人如何從精神沙漠中獲得救贖這一精神命題。

1、空間隱喻——“地下鐵”與城市文化解讀

空間符號的塑造往往為空間實踐想象出各種新的意義和可能性。在《地下鐵》中，幾米并不拘泥于現實中地鐵空間的真實再現，而通過“地下鐵”這一城市代言符號的創造，在賦予其魔幻性的同時，寄寓了深度的城市文化隱喻，展現出現代都市人的生存困境。

扉頁圖中（圖4），圖片上方是一位甜甜地睡著的女孩，她的床體卻被分割成柵欄式的空間模塊，無意識中仿佛被囚禁。下方則是城市中的地下鐵，被分割的車箱體竟與柵欄式的床體如此契合。深諳城市文化的危機四伏，幾米正是采用這樣的空間布局，將“地下鐵”被分割的車廂與囚禁般的城市文化隱隱地連接著。現代社會，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囚籠，將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圖5

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越束越緊。人們尋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支點，都市身份的不到認同，生活逐漸成為一種機械模式，幾米正是通過盲女在地下鐵中的內心獨白，將這種孤獨、冷漠、匆匆、使人精神迷失的城市文化刻畫地淋漓盡致。“我在擁擠的車廂里，迷失了方向”；“但是我在這個城市里，常常受傷”；“在這個城市里，我不斷地迷路”；“不斷地坐錯車，并一再下錯車”；“我在危機四伏的城市里，隨時準備揮手告別”……人與都市之間的對立與疏離已成為都市人目前生存狀況的最大特點，幾米通過繪本中“地下鐵”空間符號的塑造，將都市囚禁現代人的文化隱喻傳遞出來，發人深省。

2、個體心理空間探究——自我的對話

《地下鐵》中，幾米不僅營造了多變的圖像空間、多維的文化隱喻空間，更是通過一種“看不見的看見”將敘述空間心理化，大多通過小女孩內心獨白式的豐富想象來實現敘事。幾米故意安排了一個“盲”女孩，讓她用看不見的眼睛去感受世界，將主人公置于真實與想象的完美融合之中，體驗對生命的敏感。正如幾米所說：“如果主角‘看不到’，那么，它所身處的空間，就充滿了各種可能；它所聽到、聞到、想到的，就可以有無限的想象，所有的奇想都有了合理性。”[5]從這個角度講，幾米在《地下鐵》中采取的并非視覺上的空間結構，而是由心向外、意識流動的、表現生命向往的“心靈空間結構”。

“誰愿意為我在黃昏的窗邊念一首詩。”（圖6）盲女的內心渴望著知心的陪伴和懂得，昏黃的兩扇窗戶，便是她打開自己心靈的通路，她呼喚著那個人或是那個光亮的出現。盲女問：“如果所有地下鐵都連成一個世界，是不是可以帶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有人會在地下鐵的出口等你嗎？”“這一站是終點？還是另一個起點？”在持續的心靈拷問中，地下鐵仿佛成為盲女追尋夢想、自我救贖的唯一通路，她幻想著自己能夠通過著悠長、深邃、寂寥的地下鐵找尋自己生命的“金葉子”和“紅蘋果”，找尋支撐自我勇敢的探索下去的夢想陪伴。

幾米自己也曾因疾病而壓抑與迷茫，最后還是生命力最光亮的那道線，使他豁然開朗，獲得重生。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盲女身上，幾米折射的也是自己的心理空間，是現代人生的體驗和生命感受。

三、文字的魔力——語圖互文的敘事空間

美國學者米歇爾在《圖像理論》中提出“形象文本”一詞，指代將語言和圖像二者有機結合起來的現實藝術樣本，如電影、電視等。而幾米繪本也是現代藝術中體現“語—圖”互文的極佳范式，《地下鐵》中，“文字以詩性的語言闡發作者的感悟，圖畫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用溫暖的色彩、童話般的想象力，為文字言外之意的延伸提供了另外一種解讀的可能。”[6]其文字與圖畫藝術化的絕妙相合，和諧共生地建構著圖像空間之上的更深度的文學詩意空間。。

圖7中，走出地下鐵的盲女在金秋的落葉樹下眺望。文字如是：“我走出地下鐵，陽光溫暖地撒下，葉子掉落的聲音，有一種緩慢而愉快的節奏，聽說這里藏著一片金葉子。”在這里，“陽光”與“金葉子”并非簡單的文字符號，而是賦予了詩意的心靈意象。文字中閃爍著的是盲女追尋圖7

內心美好的希冀與溫暖心緒。俏皮的畫面，配上詩意而有內涵的文字，二者輝映相生，構建了一個充分而又層次感豐富的表意空間，更有一種相伴而生的直抵人心的詩意魂靈。

幾米還通過“語—圖”的反向映襯，構建了更妙趣橫生、意蘊無窮的藝術空間。圖8中，畫圖8

面中并排了四行形狀各異的椅子，盲女則坐在第二排靠右的椅子上，整幅畫面看似則不知所云。幾米卻巧妙地配文如下：“也許我們該坐下來，悠閑地喝杯茶，訴說未來的希望。”文字層面中，幾米表現的是盲女此刻的平和心境，但與配圖比照，我們不禁疑惑：幾米為何要安排空椅子呢？筆者認為，這里的文字正與畫面中的空椅子反相映襯，將盲女生命中陪伴之人的缺席凸顯了出來。現代人想要“悠閑地喝杯茶”，卻無人相伴，幾米正是通過盲女真實內心世界的壓抑突顯了現代人寂寞、隔閡的荒謬生活姿態，帶讀者進入“語—圖”之外的藝術空間，啟示讀者思考現代人真實的生命形貌。

除了與圖像之間的映襯，文字的魔力還體現在其彰顯文本的內涵深度上。幾米在《地下鐵》的開篇和結尾處，都引用了一定的文字。開篇《我們何其幸運》一詩，來自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我們何其幸運 無法確知 自己生活在什么樣的世界。”辛波絲卡是懂得詩和生命的況味的，她的詩歌常透過獨特的敘述手法，錘鏈出生命的共相，直指現實之荒謬、局限，人性之愚昧、妥協。幾米在扉頁中寫道“獻給詩人”，也許不僅是向像辛波絲卡這樣直指生命的詩人致敬，也因為幾米自身是詩人，他渴望著對自我的解讀和心緒展現，期盼著對于生命的領悟與浸透讓自己能夠找尋到“隱約的光亮”。而結尾處，幾米則選取了里爾克的《盲女》一詩，展現盲女精神境界獲得升華的同時，也帶給現代人一種生命救贖的意念。這些文字將幾米對生命的美好憧憬，細致而純粹的生命感知，不避死生、不懼疼痛的寧靜平和心境映襯得美麗動人。不僅提升了文本的藝術空間，更讓讀者走進幾米，走進詩人，走進生命本真。

幾米用獨特的繪畫空間傳達出豐富的視覺藝術審美，展現了空間作為敘事符號所隱含的多重價值，其圖文合奏的敘事功能也使文本進入開放的藝術空間解讀。同時，幾米更關注現代人的生存狀況和心靈救贖，其繪本因其意蘊豐富的藝術形式及無線闡釋增生的思想深度而呈現出持久而光輝的魅力。

參考文獻：

[1] 彭懿.圖畫書：閱讀與經典[M].南昌：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06：6

[2] 張麗華編著.創作與構圖[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2：25

[3] 幾米.幾米故事的開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80

[4] 陸蓉之.靈視的旅途—看幾米的<地下鐵> 原刊載于2001年4月6日《臺灣日報》副刊，現載于幾米.幾米故事的開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86

[5] 幾米.幾米故事的開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78

[6] 齊瀟瀟.幾米繪本的符號學研究[D].山東師范大學 2012

作者簡介：劉鐘遙，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