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真宗封禪略述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8-0000-02

大中祥符年間，君臣合力上演了一幕“神道設教”的鬧劇，先是真宗夢遇神人，緊接著神降“天書”，符瑞屢現，最終封禪。關于這次封禪，《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都有詳細記載。關于這幕鬧劇，胡小偉的《“天書降神”新議》①從文化競爭的層面入手；葛劍雄的《十一世紀初天書封禪運動》②則側重于封禪的過程。本文將從真宗主觀動機和目的入手，來探討這幕鬧劇。

一、封禪前真宗的內心思量

目前學界認為，真宗是在知樞密院事王欽若等人的慫恿下，才走向封禪之路的。澶淵之盟后王欽若嫉妒寇準，常詆毀寇準，③并獻上洗辱二策，一是奪取幽燕；一是封禪。王欽若“從容言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帝愀然曰：‘為之奈何？’欽若度帝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滌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朕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唯有封禪，可以鎮服四海，夸示外國’”。④司馬光《涑水紀聞》則指出王欽若直接建議封禪，“今國家欲以力服契丹，所以未能也。戎狄之性，畏天而敬鬼神，今不若盛為符瑞，引天命以自重，戎狄聞之，庶幾不敢輕中國”。⑤接著是真宗與杜鎬的對話，“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得到“此圣人以神道設教爾”⑥的回答，而后權三司使丁謂“大計有余”的回答，⑦則徹底打消了真宗的顧慮，最終決定封禪。這些都說明真宗是在奸佞慫恿下，一步步走上封禪之路，但并不能因此忽略了真宗的主觀動機。

試想如果真宗堅持不封禪，王欽若等人再鼓動也沒用。太宗時也屢次請求封禪，“太平興國八年（983）六月已酉，兗州泰山父老及瑕丘等七縣民詣闕請封禪”。⑧“雍熙元年四月乙酉，泰山父老詣闕請封禪”。⑨何以太宗封禪不成，而在真宗能成事呢？事實上，太宗雍熙元年（984）四月決定封禪，可六月又取消了封禪⑩。

自古封禪者，要么像秦始皇統一天下；要么像漢武帝、唐玄宗，政績卓著；要么就是《史記·封禪書》所說的“符瑞”。前兩者講究硬實力，第三種則偶然性大容易造假，真宗不僅沒能開疆擴土，政績也不卓著，且還簽訂了恥辱條約。故在封禪的帝王中，真宗是最談不上功業的，就只能自導自演一幕鬧劇，各地不斷的進獻芝草，高潮部分自然是群體請求封禪，“大中祥符元年（1008）二月甲戌，兗州父老呂良等千二百八十七人詣闕請封禪”。B11第一次自然是不能答應的，接著又有請求封禪，“已卯，諸道貢舉人兗州進士孔謂等八百四十人伏闕下請封禪”，B12“夏四月辛卯朔，宰相王旦等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州縣官吏、蕃夷、僧道、耆壽二萬四千三百七人詣東上閣門，凡五上表請封禪”。B13幾次請求封禪的人數越來越多，層次越來越高，范圍也越來越廣。如此眾多之人請求封禪，若沒有預謀性的策劃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真宗要極力的支持這次封禪呢？他到底有什么樣的目的呢？

（一）消除潛在威脅，贏得民心的支持。

潛在威脅寇準不能不算一個。寇準在澶淵之役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時人比之謝安”，B14仁宗時的范仲淹說“寇萊公當國，真宗有澶淵之幸，而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動，卻戎狄，保宗社，天下謂之大忠”。B15可見寇準在此役中確起到了大作用，自己也忍不住自夸，“準頗自矜澶淵之功”。“一日朝會，準先退，帝目送之”。皇帝迎送是何種殊遇！不過殊遇的背后確是畏懼，歷史上不乏先例。漢代宣帝對霍光尊敬有加，“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B16可殊遇的背后卻是畏懼，“宣帝始立，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從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17后來霍氏一族被滅族。這與真宗禮遇寇準何其相似。寇準性情耿直，王瑞來先生認為其性格有致命弱點，“寇準與后來的王旦不同，不是在尊重的前提下謀求支持，而是居高臨下、咄咄逼人地左右君主”。B18所以引起真宗猜忌是理所當然的。

真宗對寇準早有猜忌，不過被禮遇的表象所掩蓋，寇準“用人不以次，同列頗不悅”。B19真宗曾對王旦說“寇準多許人官，以為己恩”。B20可見早就對寇準不滿。王欽若又不失時機的在真宗面前進讒，把真宗的猜疑無限放大，最終寇準被罷知陜州。當然我們也不能把寇準與霍光等同，霍光是權傾朝野重臣，寇準雖立大功，但只是真宗的一宰相，不過不妨礙真宗對寇準有猜忌。

真宗在澶淵之役的表現讓人大失所望。所幸在寇準等人的堅持下勉強親征，最終簽訂了澶淵之盟，每年給遼30萬歲幣。雖然“30萬僅相當宋朝歲收的0.5%”B21，但城下之盟著實屈辱。契丹從此與宋稱兄道弟，“始，通和所致書，皆以南、北朝冠國號之上。將作監丞王曾言：‘是與之亢立，失孰甚焉，愿如其國號契丹足矣。’”。B22太宗雖屢敗于遼，卻沒簽訂任何恥辱條約，反而自己簽訂這樣的條約，確是奇恥大辱。不過當時能夠和議，卻是真宗所愿意看到的（真宗底線是不割讓關南地。真宗多次提到，如果遼要割讓關南地，就只有進行決戰，“朕守祖宗基業，不敢失墜。所言歸地事極無名，必若邀求，朕當決戰爾”。B23）。可恥辱的條約是會寫進史書的，不管如何掩飾，終不能改變屈辱的事實。何況喪權條約會使萬民失望，寇準卻此役中撈足了人望，故真宗的屈辱感和危機感油然而生，王欽若又時常添油加醋，令真宗的恥辱感和危機感無限放大。如何重新贏得民望是真宗要考慮的大問題，在王欽若等人的慫恿下，真宗走上了封禪之路。

（二）彌補國人心中創傷，重塑中原上國形象，潛消遼覬覦之志。

澶淵之盟后宋遼約為兄弟之國，遼獲得了與宋同等的國際地位，自此便名正言順地以北朝自居（遼的早期國號“契丹”就有“中央”，“中央之國”的意思B24），遼實現了多年的夢想。可這對宋卻是一個沉痛的打擊，中原上國的地位受到挑戰，國人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傷害。如何彌補國人的心理創傷，重塑中原上國的形象，潛消遼的覬覦，這也是真宗要考慮的問題之一。最好莫過于奪取幽燕來洗刷恥辱，可宋不能戰勝遼，所以最終只有走封禪這條路。

為什么封禪能解決上述問題呢？《宋史》寫道：“契丹其主稱天，其后稱地，一歲祭天不知其幾，獵而手接飛燕，鴇自投地，皆稱為天賜，祭告而夸耀之，”“欲假是以動敵人之聽聞，庶幾足以潛消其窺覦之志歟”？B25這說明遼十分崇拜天地。真宗認為封禪，一方面，可以彌補國人心中創傷；另一方面，可以重塑中原上國形象，提高宋的優越性。雖然“我大宋”和你們簽訂屈辱條約，屈尊和你們稱兄道弟，但天道卻站在宋這邊，這是你契丹無法比擬的。“我大宋”是上天眷顧之國，你們不是以天為父，地為母嗎？如果你們攻打上天眷顧之國，就是對天地的不敬。企圖以精神勝利法，來重塑中原上國的形象，潛消遼的覬覦之心。

二、封禪活動順利進行

宋建國以來就對天文數術嚴格控制，把這方面的解釋權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太宗繼位初，就對天文術數進行控制。“開寶九年（976）十一月庚午，命諸州大索知天文術數人送闕下，匿者論死。”B26“冬十月丙子，詔禁天文卜相等書，私習者斬”，“十二月丁巳朔，試諸州所送天文術士，隸司天臺，無取者黥配海島”。B27真宗比太宗更嚴厲，范圍上擴大到了圖讖、推步之書，不允許官員結交術士。“景德元年（1004）春正月辛丑，詔：‘讖緯、推步之書，舊章所禁，私習尚多，其申嚴之。自今民間應有天象器物、讖候禁書，並令首納，所在焚毀，匿而不言者論以死，募告者賞錢十萬，星算伎術人並送闕下”。“壬寅，詔司天監、翰林天文學士諸色人，自今毋出入臣庶家，占課休咎，傳寫文書，違者罪之”。B28掌握了天文術數的解釋權為封禪造假提供了便利。

此外，沒有受到強有力的反對，也是能夠順利封禪的重要原因之一。

首先，宰相李沆對真宗是一個強有力的約束，“真宗升儲，遷禮部侍郎兼太子賓客，詔東宮待以師傅禮。”B29師傅說的話皇帝都會采納一些。與契丹媾和后，李沆擔心真宗邊患消除漸生奢侈之心。于是常把水旱、盜賊等不重要的事陳奏，以戒其奢侈之心。B30李沆死后真宗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約束。

其次，寇準、王旦對真宗有一定程度的約束力。寇準雖不信神降“天書”的事，但時已被貶知陜州，何況若干年后，寇準又欲借“天書”重返相位，“天禧元年，（寇準）改山南東道節度使，時巡檢朱能挾侍都知周懷政詐為天書，上以問王旦。旦曰：‘始不信天書者寇準也。今天書降，須令寇準上之。’準從上其書，中外皆以為非”。B31王欽若建議封禪時，真宗就擔心王旦不同意。可王旦畢竟是臣子，在真宗賜以裝滿珠寶的酒壇后，“由是凡天書、封禪等事，旦不復異議”。B32

最后，沒有群臣強有力的反對，少數人抗言直諫起不了作用。如升州知州張永上書抗論“‘近年虛國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無用之土木，皆丁謂、王欽若啟上侈之為也。不誅死，無以謝天下。’章三上，出知陳州”。B33孫奭在真宗“得天書”后，招宰相引對時，反問到“臣愚，所聞‘天書言哉’，豈有書也？”B34崔立在眾人爭獻芝草時，獨言：“水發徐州，旱連江、淮，無為烈風，金陵火，天所以警驕惰、戒淫泆也，區區符瑞，尚何足為治道言哉？”B35崔立前后上了十四余事，最后被改知濠州。

三、封禪的實際效果

真宗封禪花費大量的民脂民膏，B36自己冒著嚴寒遠赴泰山。那么封禪效果到底如何，有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呢？

首先，真宗雖大赦天下，免除一些地區的賦稅，但實際上百姓沒有得到多大好處。盡管一再強調不得擾民，但龐大的封禪隊伍，不擾民是不可能的。

此外，受封禪的影響各地報喜不報憂，地震、饑荒等災難，得不到中央及時的救助。《宋史》記載了徽宗“神道設教”時，太原府的一次地震，“ 建中靖國元年（1101）十二月辛亥，太原府、潞晉、隰代石嵐等州、苛嵐威勝保化寧化軍地震彌旬，晝夜不止，壞城壁、屋宇，人畜多死，自后有司方言祥瑞，郡國地震多抑而不奏”。B37史籍中雖沒載真宗封禪期間，災難抑而不報的情況，但零星的史料中，不難發現確有瞞報痕跡，崔立奏折中寫到“水發徐州，旱連江、淮，無為烈風，金陵火，天所以警驕惰、戒淫泆也，區區符瑞，尚何足為治道言哉？”B38可見瞞報災情是有的。

其次，重塑中原上國形象和潛消遼覬覦的目的也未達到。遼受漢先進文化的影響，雙方差距不斷縮小。鄧廣銘先生在楊若薇《契丹王朝政治軍事制度研究》序言中寫到，“在唐王朝衰亡之后，被中亞、西亞以至更西的諸國人作為中國的代表稱謂的，不是五代十國和北宋的任何一個朝代，而是契丹。這個稱謂至少持續了有數百年之久。中亞和西亞的伊斯蘭教各國學人，在十三世紀末葉所撰寫兵書當中，還把由中國傳去的火藥和火器稱作‘契丹花’、‘契丹火箭’、‘契丹火輪’等。直到今天，蘇聯俄羅斯民族的語言和文字當中，也依舊是以契丹來稱呼中國的”。B39可知遼的文明已然很高。遼雖崇拜天地，但“神道設教”的把戲豈能糊弄遼。這次封禪還引起了宋遼的緊張。宋雖事先“命都官員外郎孫奭至契丹境上，告以將有事于泰山”。契丹表面上漠不關心，實際上還是十分緊張的，契丹以打獵為名在邊界集結重兵，以防宋借封禪之名而行突襲之實，“大中祥符元年（1008）八月癸丑，河東轉運司言，偵得契丹點集兵馬，邊民頗懼，望增屯兵。上曰：‘近北面亦言戎人聞國家東封，調發輦運，慮因行討伐，率眾堅壁，以打圍為名，巡邏境上’”。B40

余論

真宗這次封禪虛耗了國力，加重了人民的負擔，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遼緊張，可謂是得不償失，而鬧劇一開始，就不容易停下來，封禪后有人建議真宗祀汾陰后土，于是又不得不去祀汾陰后土。我們認識到這場鬧劇自欺欺人的一面時，也應看到真宗接受以歲幣換和平，又不以收復幽燕來洗刷恥辱，而代之以封禪，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宋遼的和平相處，為北宋經濟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相對安定的國際環境。

注解

① 胡小偉：《“天書降神”新議》，《西北民族史研究》2003年第1期。

② 葛劍雄：《十一世紀初天書封禪運動》，《讀書》1995年第11期

③ 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下簡稱《長編》）卷五十七，景德元年閏九月癸酉條，中華書局，1992，第1528頁。

④ [元]脫脫等：《宋史》卷二百八十二《王旦傳》，中華書局，1985年，第9544頁。④

⑤ 司馬光：《涑水紀聞》卷六，崇文書局，清光緒元年[1875]。

⑥ 《宋史》卷二百八十二《王旦傳》，第9545頁。

⑦ 《宋史》卷二百八十三《丁謂傳》，第9567頁。

⑧ 《宋史》卷四《太宗一》，第70頁。

⑨ 《宋史》卷四《太宗二》，第84頁。

⑩ 《宋大詔令集》卷一百十六，中華書局，1962，第393頁。

B11 《長編》卷六十八，大中祥符元年二月甲戌條，第1528頁。

B12 《長編》卷六十八，大中祥符元年二月已卯條，第1529頁。

B13 《長編》卷六十八，大中祥符元年四月辛朔條，第1530頁。《宋大詔令集》收錄真宗五次“答宰相等請封禪詔”，第394-395頁。

B14 《長編》卷五十八，景德元年十二月戊戌條，第1298頁。

B15 《范文正公文集》卷五《楊文公寫真贊》，四部叢刊本。

B16 《漢書》卷六十八《霍光傳》，中華書局，1962，第2948頁。

B17 《漢書》卷六十八《霍光傳》，第2958頁。

B18 王瑞來：《宰相故事》，中華書局，2010，第102頁。

B19 《宋史》卷二百八十一《寇準傳》，第9531頁。

B20 《宋史》卷二百八十一《寇準傳》，第9532頁。

B21 汪圣鐸：《宋帝列傳》，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第90頁。

B22 《長編》卷五十八，景德元年十二月辛丑條，第1299頁。

B23 《長編》卷五十八，景德元年十二月庚辰朔條，第1288頁。

B24 清格爾泰主編 ：《契丹小字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在巴林左旗出土的《遼道宗哀冊》（現藏遼寧省博物館）據專家釋讀篆蓋上的契丹小字“契丹”二字乃是“K”eiauan的音譯，原意為“中央之國”。

B25 《宋史》卷八《真宗三》，第172頁。

B26 《宋史》卷四《太宗一》，第54頁。

B27 《宋史》卷四《太宗一》，第57頁。

B28 《長編》卷五十六，景德元年春正月辛丑、壬寅條，第1226、1227頁。

B29 《宋史》卷二百八十二《李沆傳》，第9538頁。

B30 《宋史》卷二百八十二《李沆傳》，第9539頁。

B31 《宋史》卷二百八十一《寇準傳》，第9532頁。

B32 《宋史》卷二百八十二《王旦傳》，第9545頁。

B33 《宋史》卷二百九十三《張永傳》，第9803頁。

B34 《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孫奭傳》，第12802頁。

B35 《宋史》卷四百二十六《崔立傳》，第12698頁。

B36 《宋帝列傳》，第185頁。“泰山封禪花費800余萬貫，相當于當時一年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強”。

B37 《宋史》卷六七《五行五》，第1486頁。

B38 《宋史》卷四百二十六《崔立傳》，第12698頁

B39 鄧廣銘：《鄧廣銘治史叢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

B40 《長編》卷六十九，大中祥符元年八月癸丑條，第1557頁。

作者簡介：江厚旭，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