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8-0000-02
亞里斯多德曾說道:“最讓人嫌的動物或死尸的外形,本身是我們所不喜歡看的,在繪成精心繪制的圖畫以后,卻能使我們看到就起快感。”張愛玲就是一位精心的“繪畫家”,她成功的將人世間的丑惡的外形不加掩飾的描繪出來,給人以悲涼凄哀之感,但同時又在這“丑”之中蘊含了對美的呼吁與追逐。《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將幾個美麗的女人用審丑的方式刻畫出來,腐惡掩埋在美麗的表象之下,透過她們洞悉人世的愛恨情仇,人性的虛妄與浮世的荒涼在鮮明的對比之中彰顯無疑。
一、情感表現上的審丑形式
批評家謝有順說過這樣的一段話:
我們都知道從20 世紀(甚至更早的時候)開始,人類的善好像就從作家筆下悄悄地退場了,惡——不是法律意義上所理解的,而是哲學意義上所理解的陰冷、無力、黑暗的絕望狀態——反而成了作家們關注的基本的日常現實。甚至可以說,惡是20世紀文學最重要的精神母題。①
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用獨特的女性視角洞悉現實中人們的絕望狀態,窺探著人性中的陰暗面。“五四”以來的女作家們都以“人間有愛”為前提。而張愛玲則冷冷地告訴人們:“人間無愛,至多有一層溫情的面紗。”②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將人活于世溫暖的感情外衣一件件剝離,以丑惡的形態展現在讀者面前,在引起人們的共鳴與思考的同時,呼喚著“真愛”的到來。
關于友情。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地也就覺得倪兒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導,也就把倪兒當個心腹人”,但倪兒卻背叛了她,與喬琪喬私通,于是,在浴室來了場“驚天動地”的打鬧。倪兒懂薇龍,所以倪兒說“由她去吧,她也夠可憐的”,因為這句話薇龍又狠狠抽了倪兒幾下。當你最信任最了解你的朋友明知怎么做會傷害到你卻還是經不住做了,這種感覺就像她用一把鋒利的刀正面刺入了你的胸膛,別人或許不懂,但這種痛在當事人那里加倍放大。其實,從某種角度說,薇龍和倪兒從來不是朋友,她們是愛的競爭者,她們想盡一切辦法得到關心和照顧,卻唯獨忘了彼此。或者說倪兒在這場“友情”場的斗爭中是勢力強勢的一方,倪兒的交際手段是高明的,能在薇龍尷尬時扶一把來收買她的心,能在場面不知如何轉場的時候以巧妙的語言解決,能在梁太太那里幫著圓場、通會梁太太的暗語,又能與薇龍親近的同時耍狠與喬琪喬私通。這就是一個看似不起眼卻處處經營自己的生活的人。“友情”在張愛玲的筆下摻入了功利性、競爭性。苦心經營的雜質,最終“友情”的糖衣被背叛的惡果所剝離,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赤裸的,失去了真心滋潤的“友情”外殼。
關于愛情。葛薇龍初涉愛情這個詞,從來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她盲目的愛著,但是這種愛更多的是寂寞與孤獨所讓她產生的情感依托。她即使排不開時間還是參加唱詩班,默默地喜歡著一個文人氣質的大學生盧兆麟。與其說這是喜歡,不如說這是她最初還想保持一縷單純與寧靜,所以迫切地渴望著一個能與自己共同抵擋黑暗潮流的人。當盧兆麟淪陷在梁太太的溫柔鄉時,她就立馬放棄了自己對他的迷戀,因為她雖然接受了梁太太安排給她的命運,但是潛意識中還在怨恨著她,于是薇龍把所有對男人合意的標準定為能經得住梁太太的誘惑,盧兆麟顯然被淘汰出局,而喬琪喬因其參加宴會和放蕩不羈、對感情不負責的態度而誤打誤撞進入薇龍的世界。愛情本來是甜蜜的、浪漫的感情,但葛薇龍的愛情定位在虛妄的現實總逐漸扭曲了,在盧兆麟這段感情中,強烈的反抗意識超越了對愛情本真的追求,但對于喬琪喬呢?
“我愛你,關你什么事!”一句話把葛薇龍的愛情卑微到骨子里。她情愿淪為妓女也要為喬琪喬賺取揮霍的費用,即使她明白等她老了,在交際場混不開了,她也義無反顧的這么做,可這不是真正的愛情。她始終摯愛的,只是那個半封建氣息十足的男人的金錢。當她在約會當晚發現了喬琪喬之后,愛已蛻化為零,而虛榮欲卻膨脹前進。她已經無法擺脫,只有繼續選擇留下,把自己的青春,賣給了梁太太和喬琪喬。金錢與畸形的愛情混雜,使得葛薇龍早已看不見自己的未來,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美好的愛情天堂被外在丑陋的表象淹沒,留下的只是無盡的悵惘。
關于親情。當愛情、友情都隨風飄逝時,親情是葛薇龍最后的救命草。但是在無邊蒼涼的大海中,一顆早已發霉的稻草卻絲毫起不了任何作用。梁太太雖然在小說中被描寫成一個充滿心機、利欲熏心的狠心姑媽的形象,甚至于利用葛薇龍拓展交際圈,謀取利益和愛情,在梁太太這里,親情必須與利益掛鉤才能有存在的可能性,否則一切都為零。這是在功利化的環境中的親情,那么傳統中親情能否拯救葛薇龍與苦難之中呢?毫無疑問,一個人在外受了委屈,最先想到的是家的溫暖:家是落葉所能回歸的根,是孤雁所能向往的巢,是江河所能擁抱的海,是心靈所能停靠的岸。有家的地方,就有溫暖。我們每個人都抱著對家的依戀和想念游離于世間,心存幻想,渴望愛的滋潤。但對于葛薇龍來說,這根寫著家的名字的稻草早已腐爛,抓不住了。溫暖是有的,但那只是年少不諳世事時的溫暖。一個封建的家庭、一個思想保守的父親,該如何接受一個早已破損的薇龍。也許當一切都已過去,薇龍也不會回家了,她已經融不進那個傳統的家庭,飄蕩、孤獨是她唯一的選擇。所以張愛玲在小說中僅是用“想”的方式來代替實際行動,這種意識領域的描寫本身帶有無法實現的潛存觀念。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人們迫于封建倫理道德和腐朽思想的威嚴,但又因為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先進文明的影響,渴望追求自我、追求屬于自己的價值、尊嚴與愛,所以傳統形式的家庭與個人的自主意識是矛盾的,溫暖的親情在意識形態的束縛下在現實中已不再是葛薇龍溫暖的港灣,而僅是夢中的依靠。
二、丑的根源——對“物”的依賴
張愛玲“大膽地將物性與人性并列,有時物性還凌駕了人性,這種反叛以人為中心的人性論,是與五四標舉的理想道德背道而馳的”③。張愛玲寫過很多物象。比如說房子、衣服,這些物象在她的描述下成為人生活空洞乏味、缺乏生機的代名詞,物是死的,是沒有生命的,人們在這毫無生氣的物上費盡了心思,丟掉了人生命中極為重要的感情與愛,而將生命的最大的賭注押在追逐金錢、權利上。對“物”的依賴成為《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沉淪的開始,這個曾經單純天真、懷著夢想只想完成學業的小女孩在“物”的奴役下,踏上了一個悲慘的人生旅途。
葛薇龍,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由于家庭原因走到了一個學校與社會的交涉點上,中學單純美麗的時光與無所忌憚的日子被社會刻薄冷漠卻又繁華誘人的現實所沖擊,于是在燈紅酒綠與紙醉迷金中迷失了自己。張愛玲抓住了處于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的致命點:衣服與虛榮。“簡言之,《沉香屑—第一爐香》就是圍繞服飾進行的女人之間的戰爭,戰爭雙方大頭陣的是這兩位——葛薇龍和她的姑媽。”④年少的葛薇龍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無所畏懼,堅定自己的原則。然而當真的面對各式各樣、各種場合的衣服時最初的那種排斥心理逐步被眼花繚亂的繁華所擊敗,“在衣櫥里一混就是兩三個月。”早已習慣的還算嬌慣的生活也被潛意識的唾棄了,眼前虛幻的一切讓她認為“自己家里做熟了的傭人原來這么上不了臺盤!”這樣一種鮮明的落差感使得她對于眼前的并不屬于自己的生活更加依賴。就像吸毒一樣,上癮了,再戒可就難了。
如此想來,之后葛薇龍嫁給喬琪喬真的全部是為了愛情嗎?她的婚姻走到最后“無邊的荒涼之中”難道僅僅是喬琪喬沒本事不愛她嗎?大多數評論家認為:葛薇龍是個單純的少女,是為了愛才掉進陷阱走向墮落的⑤。有的認為:薇龍的墮落與那個浪蕩子喬琪喬有很大的關系,是他玩弄了薇龍的感情才迫使薇龍不得不走向淫靡的生活。⑥但是,我覺認為這一切的“丑”的本源還是葛薇龍對于物質的迷戀,她已經把自己定位在嫁給一個有錢又合意的丈夫。是先有了物質的吸引,然后才有了對于喬琪喬“飛蛾撲火”似的愛情。薇龍其實并沒有了解自己是否真的愛喬琪喬,她,一個處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被喬琪喬的愛情攻勢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擇偶標準所遮蔽了雙眼,在有錢人的世界里,她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了,于是盲目的步入了這注定是悲劇的婚姻。所以說,究其本質上,喬琪喬只是葛薇龍出入名流,為金錢奴役的一個借口,我認為她對于物質的愛遠遠勝過對于喬琪喬的愛。只是當自己的這種錢欲與原來自己的保守純潔的想法產生沖突時,為自己沉重的心找一個釋放的窗口。
金錢所能帶來的衣服、房子、高檔生活,這些表面上看起來美麗、光彩照人。在沉迷于這些外在“物”的時候,我們已然“異化”了,成為這些“物”的追隨者與附屬品,喪失了人之所以為人的主體地位。這造成的惡果就是人性的虛妄與人情的冷漠。原本美好的愛情變為對金錢的依賴、對性愛饑荒的渴求,原本基于信賴所產生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因為人性的自私和人與人之間的隔膜而變得丑陋不堪。
三、從“丑”中憧憬的“美”的未來
董小玉在《先鋒文學創作中的審丑現象》中指出,“作者以冷漠的態度,關注人性的陰暗與殘忍,無休止地炫耀丑、品味丑、欣賞丑,這就很容易把人引向虛無與絕望。”⑦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通過一系列變質的情感形式向世人展示了“丑”的劣質性,但并沒有如董小玉所說的那樣,是在“無休止地炫耀丑、品位丑、欣賞丑”,而是在“丑”的表現中加入了主觀情感因素。在小說中,張愛玲并不是一個超脫于文本或敘事內容之外的純“寫手”的角色,而是在對人物刻畫、物象表現等方面滲入了自己的是非批判意識。雖然“丑”的情感形式使人產生一種虛妄絕望的狀態,但從中蘊含的對美好事物的追求是這種“丑”并沒有在讀者心里極端化,“丑”與“美”兩者結合,在對比中形成一種張力,使小說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更加明確。如小說寫葛薇龍在婚后與喬琪喬到灣仔逛市場,忽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然而在這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
作者在這里通過天與海的意象描寫葛薇龍的心理活動,營造出一種荒涼、恐怖的氛圍。這種物象描寫本身帶有情感色彩,包含著張愛玲對葛薇龍現實感情與生活狀態的同情,擺正了自己的主觀態度,即對金錢社會侵蝕人類感情生活的不滿,對純潔真摯的感情生活的崇尚。
因而,《沉香屑——第一爐香》表面上看似是對“丑”的描寫,但張愛玲的語言就是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在平淡敘事中含有悲涼滄桑的意味,使人讀時深入其情節,讀罷又慨嘆無限。總之,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即對于純粹以謀財為目的而嫁人的梁太太嗤之以鼻,又對那些不敢追求愛情或怯懦地遷就無愛婚姻的猥瑣平庸的男人頗有微詞,同時對以葛薇龍為代表的從初入社會到被黑暗現實吞并的年青一代深表同情。洞悉了人性中本有的自私與陰暗,探討了社會交際中人情的虛無與荒涼。但在這無數“丑”的表象下面實則暗含著張愛玲對于美好感情的追逐與向往,對真誠有愛的社會的憧憬,對善良人性的呼吁。在“丑”之下有著對“美”的無盡的渴求。
用冰冷的心體味人世的蒼涼,用冷眼旁觀的態度看世人的廝殺。她從不亂碰別人的生活,她用自己的人生經驗和創作實踐將人性的殘忍與陰暗血淋淋的剝離在你的眼前,但又用獨具特色的蒼涼的語言訴說著自己的不滿,表達了對美好感情、美好世界的向往。這就是張愛玲。一個用“審丑”的方式去探討人性與人情,又在“丑”中寄托“美”的女作家。即使過了這么多年,張愛玲的語言、她所描述的人性種種同樣給我們現在浮華的都市生活以啟迪,正如她所說:“...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
注解
① 謝友順:《發現人類生活中殘存的善——關于鐵凝小說的話語倫理》,《南方文壇》,2002 年第6 期。
② 司美娟.《張愛玲傳奇》.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
③ 《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周玲芬著,163頁
④ 鄧如冰 《服飾之戰——絢爛下的悲涼》出自《現代回眸》,2008年
⑤ 金宏達.《回望張愛玲——鏡像繽紛》.北京:北京文化出版社,2003.年
⑥ 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5年.
⑦ 董小玉:《先鋒文學創作中的審丑現象》,《文藝研究》,2000 年第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