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張藝謀作為攝影師拍攝陳凱歌的《黃土地》時所寫下了一段創作筆記,“我一邊拍,一邊流淚,所有人都很激動,為這片貧瘠的土地,蘊含著這么頑強的生命而感動”。文辭灼灼,讓我想起他其實曾是個古典文學修養很深厚的藝術理想青年,他當年和陳凱歌初期相當默契,甚至感情深厚的合作,并非僅僅因為電影技術方面的契合,還因為兩人有著共同的古典藝術的修養,以及對藝術、家國共同的追求和深情。
1985年《黃土地》震驚世界之后,陳凱歌為張藝謀所寫的一篇《秦國人》,以及近年來張藝謀、陳凱歌等第五代電影人在北影的老師之一倪震所寫的《第五代電影前史》中,都頗為真實而細致的描繪了青年張藝謀的種種個性和生活細節。張藝謀本來想成為一個畫家,但后來有機會看到一幅列維坦的真跡,大師不可企及的技藝讓他徹底斷絕了在繪畫上出人頭地的愿望,而轉向于攝影。
陳凱歌在文章中寫道:“后來,他賣了血。用自己的血換一臺相機,不犯什么法。相機有個套子,是他沒成親的媳婦做的,外面是勞動布,里面裹著棉花。后來,他成了攝影系的學生和專業攝影師,也沒有用過比他自己的‘海鷗’更好的相機。他覺得‘海鷗’不錯,可以拍出很像樣的相片。相機的好壞不是最重要的。”
倪震則寫到他買來相機后的辛苦,“借來文化革命前出版的攝影藝術知識讀物,張藝謀埋頭苦讀,但是借書到期了要還人家,‘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張藝謀用手抄的方法,工工整整的把書一字一句完完整整的抄了下來,加上圖表和圖例,照畫不誤。從這時開始他就養成了白天上工,整夜抄書和放大照片的工作習慣。”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其中的一個小故事。1982年北京電影學院畢業,本身就擁有北京戶口,而且父母屬于高干或老藝術家的陳凱歌、田壯壯等人順利分配到了北京的電影廠,而張藝謀、張軍釗、肖風、何群、陶經等出身一般或差的同學則被“發配”到沒人想去的廣西電影廠,在那個戶口力量極為強大的年代這幾乎給幾個人的藝術生命宣判了死刑,幾個人無力改變結果,決定抱團在一起,爭取搞出些驚天動地的作品出來。(后來也確實做到了,拍出了驚世駭俗的《一個和八個》,但在當時的情況則是相當悲壯的)
當時是第五代電影人領袖、也非常欣賞張藝謀的田壯壯勸他不要去廣西,并說會讓自己的母親幫忙給他找一個指標。田壯壯的父母是30年代就去了延安的老藝術家田方和于藍,田方于1974年死于文革的折磨,于藍肯幫忙的話,留京的希望很大。當時的張藝謀“半天沒說話,用他那一貫的沉默對著田壯壯,末了擠出一名話:‘替我謝謝你母親,讓她費心了。我還是決定去,哥們之間說了不算數,不仗義。’”
至少在倪震的文字中,我們看到的是一條坦誠質樸堅毅的陜西漢子。1988年,張藝謀初執導筒的《紅高粱》獲得柏林金熊獎。第二年,與鞏俐一起主演《古今大戰秦俑情》,居然應了陳凱歌在《泰國人》中說張藝謀是真正秦人后代的景。
而之后的張藝謀,就是公眾最熟悉的那個張藝謀了,那個在國際上屢屢獲獎也屢屢引發爭議的張藝謀,那個因為拍攝了《英雄》而一夜之間遭到全國知識分子口誅筆伐的張藝謀,那個把從前發生在農村的情欲故事搬進遍地黃金的皇宮大院的張藝謀,那個因為執導了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而被冠以“國師”之名的張藝謀,當然,還有今天被爆是“葫蘆娃之父”并遭到否認,以及和視頻網站簽約的張藝謀。
但在陳凱歌和倪震的筆下,這個叫張藝謀的青年是可以與很多美好的詞匯聯系在一起:質樸、正直、刻苦、義氣、深情、愛國……不過,在今天的這個時代里,這都是些毫不重要,也引不起人們興趣的東西。
朋友讀野夫的《塵世挽歌》后的感想:我們的父輩爺輩,經歷坎坷與殘忍,苦難發酵為傳奇;我們在平安幸福中打滾,收獲最多的是無聊。
也許,這句話不僅適合生于這個富足時代的我們,也許更適合半途進入這個富足時代的曾經的理想青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