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從鐵軌上哐當而過, 車身像一條長長的蛇,和緩地消失在曠蕩的土地上。說它和緩,倒不是速度不夠快——很多如同一條凌厲的白線,驟然就遠去了。這種和緩,來自于它既行的軌道,還有在遠方靜默等候的站臺。
快速,龐大,穩定,一個接一個地到達目的地,又忠實地貼近著現實大地;在這一條規劃好行程和時間的路上,有脫軌的危險,卻還算安全;車廂里似乎一直都擁擠,嘈雜,美丑善惡并行,公共與私密難分——這不只是火車,也是30 年來行進中的中國。
與汽車、飛機不同,火車穿過的是一個民族的后院。農家的田林菜地,工廠的廢料堆,城市邊緣的民工棚,上個時代留下的煤黑,貧民區歪歪扭扭的木頭陽臺,遙遙聳立的繁華都市,車窗掠過的一切風景,這會讓你接觸到真正的“生活”。火車上的人,從穿行的風景而來,聚集在一節一節的鐵皮車廂里,同車而殊途。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引用荷蘭攝影大師費里茲· 基爾資堡對王福春作品的評價:“你的作品非常生動,猶如發現新大陸一樣。”
大多數人對他的作品表現出來的興奮態度,不是懷舊,就是因為好奇。但王福春顯然不是為了去“發現”什么,他是鐵路運輸系統的一名自由攝影人。從端起照相機的那一刻起,穿過鏡頭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鐵軌上奔騰的火車和車廂里的人。36 年來,北上漠河,南下廣州,西奔格爾木,東至上海……乘坐列車上千次,行程十幾萬公里,王福春拍攝了幾萬張底片。火車上的一切對他來說,不是“獵奇”,而是親切,這種親切就像是看著自家院子里的花草樹木,親朋往來。王福春喜歡使用35mm 的鏡頭,相對平和的視角,缺乏“視覺沖擊力”。他用傳統報道攝影的視角,幾乎本能地尋找著拍攝對象,將火車旅途中的認為必要的片段截留下來。他偏愛溫情的、有趣的畫面,因而那些本有些窘迫的畫面,在鏡頭里也徒增了一些浪漫的、可愛的色彩。
這種浪漫與可愛當然要更樸素一些,甚至飽含生活的委屈、徒然和心酸,透著苦澀的味道。不像電影《安娜·卡列尼娜》,月臺上塵煙滾滾,火車汽笛長鳴,安娜在這樣的塵煙中出現、消失的匆匆。也不是《周漁的火車》里,逐愛的周漁在火車上的期待、猶疑。與那些借“火車”的意象理清愛情與生活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的矛盾相比,這里的生活實在不能相提并論。
大多數時候,他們要奮力地擠進并不寬敞的車門,手中攥得緊緊的火車票甚至連一個座位都不能提供。有時候,從車門無法擠進去,只好從打開的車窗爬進去,這個時候,他們是混亂的,但也是相互合作的:進去了的人會幫忙遞行李,沒進去的人,會幫著把爬窗的人推進去。如果能在火車的空余處爭取到一個稍微好點兒的間隙,這段旅程還要稍微安穩一些。座位上的人也并不舒適,板直而硬的椅子,不靠窗的座位甚至沒有一角可以落手的桌面。坐得久了,不免要起來動動僵硬的腰桿,換一個稍微舒適一點兒的姿勢……過夜的火車上,只有座位的車廂里,可以見到各種為求舒適安穩的坐姿,還有撐不住了的、東倒西歪的睡姿。攜家帶口的一家人,還要盡量想辦法照顧老人和弱童。很多年后,音樂人周云蓬回憶小時候母親帶他坐火車去遙遠的南方治病的路程:“在火車上,孩子的興奮也就那么一會兒,接下來是疲憊、困倦,媽媽把她的座位空出來,這樣我就有了小床,睡得昏天黑地的。那時不懂事,不知道媽媽這一夜是怎么熬過去的。”
這些年來,穿行在車廂里,王福春寫過這樣一幕:在開往南寧的列車上,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滿身汗泥,倚住車門站著睡著了。我望著小女孩足足有五六分鐘,我不能給她幫助,心里十分難過和自責。
在火車上,你會確實地感受到這樣司空見慣的生活的艱難,盡管他們對生活仍抱有難以用言語說明的希望。你也會突然發現自己原來遠沒有那么強大,有時候穿過車廂這頭回到那頭的幾十米距離,已是舉步維艱。因而前幾年,當一組略帶調侃的“春運眾像”在網絡流傳時,人們對攝影者多是厭惡,甚至裹挾著憤怒。更多的人試圖追問和尋找解決問題的方式。
漂亮的衣服是不會留在火車上穿的。逼仄的車廂、食物的汁水、不夠干凈的廁所……許多顏色和味道都可能不經意間便要附著在衣服上,穿著的人不免要心疼。這個時候,不平易的衣服,只能是是一堆累贅。
食物卻是人們最不吝嗇的行李,尤其當幾個人結伴坐火車的時候。火車上的販賣的食物總是很貴,況且并不好吃。等到終于進了車廂,安置完行李,各人拿出一兜一兜的食物:糕點、小吃、水果、飲料,擺得差不多了,一群人就開吃,旁的人也會被邀請加入,吃著吃著,上車前可能從沒打過照面的人,投緣的也就聊開了。許多火車上的朋友,就是這么交來的。
除了吃,打發時間的方式還有打撲克牌,甚至麻將。好這口的,認識不認識,都最容易扎堆。
火車上吵架的人不多,要一起坐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的火車,大多數人選擇友好相處,實在要忍耐,也不過是這一路的事。相互照應的時候很多,力氣大的人幫著放行李、拿行李是常事。借用一點小東西,也少有決絕。出門在外,彼此相幫,這一路總歸要舒坦一些。《火車上的中國人》里,常是這樣的和平景象。
王福春在車廂里暈倒過一次。1995 年盛夏,列車通過被稱為“火爐”的武漢,車廂溫度高達40 度,旅客嚴重超員,寸步難行。王福春“熱得渾身淌汗,頭發跟水洗的一樣,T 恤衫全部濕透。紅色的T 恤衫干后,結成白花花一層鹽堿。”
那是沒有空調的綠皮火車夏天的景象,它們還將長久地存在一些人的記憶里。如今的火車多數有了空調,速度愈發快了,高架的鐵路線還要高出土地三四丈。在更短的車程內,遠方更近了,火車上的中國人與同行者的兼程,也就更短了。他們在更干凈、更寬敞的車廂中,彬彬有禮,各歸其位。打發時間的方法多了許多,相比跟陌生的鄰座聊天,他們更愿意盯著手中大大小小的顯示屏自娛自樂。有些人會在空閑的時候,特意坐上一趟慢悠悠的綠皮火車,“也許幾年之后,它也會淡出我們的視線,那時,旅行中恐怕再也難尋覓悠悠晃蕩的心情。”
這種變化悄悄地發生了,微妙得難以捉摸。但這一切并不是無跡可尋,在放大了的鏡頭里,一切都被忠實地記錄了下來,變化清晰可見。從前的影像里,王福春樂于捕捉那些情緒豐富的群像,那些鏡頭也不難遇到,畫面里充滿生氣。而現在,他不得不懷著復雜的情緒,記錄下火車上的疏離感。并排坐著的乘客在他的鏡頭里,有著遙遙無期的距離。在跟記者談到的時候,攝影師激動而哀傷,反復地說:從前的人,一分鐘就可以成為好朋友。現在,火車里不再像從前一樣熱鬧了,人們冷漠了,也變得孤獨了。
時間帶來的變化是無窮盡的,當攝影師念念不忘火車溫情時,這個世界就像他手中更換的照相機一樣,不可不免的要有更迭。盡管我們的遺憾數不勝數:攝影師的鏡頭里,畫質越來越清楚,卻越來越讓我們無法了解鏡頭里越來越面無表情的人,他的心情,他的思慮,他與我們有什么相同之處。這種生疏感正如火車般沖著每一個人呼嘯而來,卻不知何時才會離開。
人們對火車有抱怨,有憤恨,也有感激和懷念,鐵道部撤并前,許多人跑到門牌前合照留念。火車仍沿著軌道,送人們走過人生的一小段時間。火車迷們篤信火車的力量,也以它自比人生:“一遍人生如一趟列車,做人當如火車馳騁,令行禁止,風雨無阻,腳踏實地,行勝于言,風塵仆仆而步履匆匆,行囊壓壓,速度加加,向著夢想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