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所謂文化鏡像,指的是滲透思想的文化幻象與真正的社會現實之間存在著一種鏡喻關系,文化鏡像作為能動作用展現的文化母題,它在社會中植根于廣闊豐厚的生活土壤,民族文化的普遍認同、社會心理的共同感懷,思想蹤跡的細微尋覓,都可以通過文化鏡像的方式得到清晰追溯與確證回饋。救亡圖存是近代中國的重要民族期許和文化母題,對以賽金花“妓女救國”事件的文字描述和藝術想象大量的存在于清末明初的新聞報刊和傳記、小說中,這些文本鏡像式的反映了晚清到民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和政治想象。本文試圖從性別和政治的角度解析這一文化鏡像。
關鍵詞:賽金花;文化鏡像;國族期許;公共領域;身體政治
作者簡介:宋欣然(1990-),女,安徽省淮北市人,現就讀于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學歷,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思潮與革命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3-0-02
第一章 文化鏡像:社會文化與時代心理的復現
鏡像意義的產業與鏡子的源初意義有著密切的關聯。鏡子的原意是指人類根據物體表面的光潔程度并利用光線的反射規律而制造的映容物[1]。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康·雅克根據6-18個月大的嬰兒在鏡中認出自我影像的過程提出了鏡像理論,他認為意識的確立發生在嬰兒的前語言期的一個神秘的瞬間,此即為“鏡像階段”——兒童的自我和他完整的自我意識由此開始出現。如拉康言:鏡像階段是一出戲文,為主體制造了那一系列幻影,把支離破碎的身體—形象轉變為他的一個完整的形式。但是另一方面,在鏡像階段,嬰兒與其映像之間的關系依然是一種想象的關系,鏡中之我既是又不是嬰兒自己,當嬰兒企圖觸摸鏡像時發現它并不存在,因此發生了自我與鏡中之我的對立,這個對立用拉康的話說,就是“自我的異化”。鏡像不過是嬰兒在接觸社會和進入語言之前的一個“理想的我”,或者說虛構的自我。[2]此后這個特殊的自我將面對他人、社會和語言,純粹主體也將很快進入知識和經驗的能指世界,但鏡中的自我意象依然將一直影響著主體的全部心理發展過程。
人們認知世界與反饋信息的方式與嬰兒的鏡像階段類似。鏡子自產生以來,就深切地融入了社會文化生活之中,并在人類的物質層面。制度層面與精神層面上映射了各式各樣、豐富多彩的內容。在鏡子意義的發展過程中,原先作為工具的鏡子蛻去了照應容貌的實際作用,而逐漸被人們引申并隱喻為對社會文化和社會心理現象的燭照與映射。人們在滲透著思想和時代心理的文化景觀與社會現實之間建立起一種鏡喻的關系,而這種鏡喻關系,由逐漸地成為在社會文化心理的深層結構中支配個人感知與行為的重要方式。社會文化鏡像燭照的文化幻象幾乎涵蓋古今中外歷史與時代的全部領域,并且滲透到思想信仰、文學創作、人類情感等諸多領域中。在更深層次上,鏡像意義建立的同時,也必然參與到社會行為和社會現象的構建過程當中,鏡像構建下的歷史事件和社會文化也必定是事件參與者心理和世界觀的鏡像式反應。
第二章 賽氏生平的真實與幻象
賽金花可以稱作是中國19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最具有傳奇性的女子,曾作為狀元夫人暨公使夫人出使歐洲四國,也作為妓女而名揚上海,更令她聲名大噪的是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后,她勸說聯軍統帥和保護市民的行為。她在生前身后得到了來自文人、政客乃至市民階層的眾多關注,曾樸的小說《孽海花》以她為主角,劉半農為她做傳,等等不一而足。在20世紀30年代,與賽金花有關的故事是舞臺上永恒的劇目,作品層出不窮。時至今日,依舊不時有以賽金花為主角的影視劇問世。但在無數演繹和想象下,“賽金花”早已成為超越她本人的概念和符號,形象幾經人為塑造,無不順應當時社會的“政治正確”,成為了映射19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中國社會政治、思想和文化等等層面的一面鏡子。
1887年(光緒十三年),在蘇州花船為妓的賽金花被前科狀元洪鈞迎娶,當年四月,洪鈞任俄、德、奧、荷四國出使大臣,賽金花以公使夫人身份出訪,充分發揮了她的社交才能,在歐洲上流社會多有結交,并學會了講德語。1892年,洪鈞結束了他的公使生涯,攜賽金花回國。后不久,洪鈞病逝,賽金花為生活所迫——也有人說是不甘寂寞——重張艷幟。她北上京津,開了“金花班”,狀元夫人賽金花聲名遠播,一時五陵年少爭纏頭。她喜歡著男裝騎馬上街,并新潮的與客人拜把子,時人稱她“賽二爺”。
當時著名的艷體詩人樊增祥以賽金花和洪鈞的韻事寫就長詩《彩云曲》,流傳甚廣。但真正使賽金花名揚海內的事件,乃是庚子事變中的救國議和。1900年8月,八國聯軍攻入北京,賽金花躲在北京南城避難,德國兵破門而入,情急之下賽金花說了幾句德語,并稱認識瓦德西將軍,德國兵不敢造次,引她與八國聯軍主帥、德國元帥瓦德西相見。據《賽金花本事》中的記述:洋人在京城肆意奸淫婦女,賽金花索性操持老本行,介紹她的業內姐妹來軍營。賽金花在街頭一旦看見洋兵戕害百姓,常盡力阻攔,解釋這是“良民”不是義和團,救下了不少人[3]。民間甚至有傳說:她臨危受命,勸說被義和團所殺德國公使之遺孀,最終保證了和約簽訂,八國退兵,災難平息。
這段經歷后來也招致諸多質疑——的確,賽氏救國義行并不見于正式歷史記錄,即使有賽氏本人口述確認也仍不能消解這質疑。可是“議和大臣賽二爺”之名還是越傳越神,尤其盛傳她和瓦德西同宿龍床,靠吹“枕邊風”救國救民,一些文人名士以此為藍本寫就《后彩云曲》《序彩云曲》等艷詞。這種質疑畢竟無憑無據,而曾在八國聯軍進城后幫官府做過翻譯的齊如山的回憶或可當做一種證據,如山兩次親見賽金花望瓦帥而回避,遂認為她根本沒見過瓦帥,瓦氏名為聯軍統帥,但各國國事交涉“仍只可由各國公使承各國政府之意進行”,同理賽氏也不可能面見并說服克林德夫人同意簽訂合約,“不過是一個老鴇子的身份,一個公使夫人怎能接見這樣一個人……假如說賽金花可以求克林德夫人,試問一個公使夫人有權利答應這種事情嗎?她丈夫雖然被害,她不過可以要求關于自己的賠償,至于真正國際事情,萬非她可以主持”。齊如山形容賽氏“言談動作很輕佻,仍是一種妓女作風”,斷定她不可能和德方有什么高尚交接,包括當年她以“公使夫人”身份赴德時,因以當時時代及風氣,官員內眷都不會和外國人交際,何況賽并非正式夫人而只是一側室[4]。臆測式的證據中頗多傳統文人的偏見。賽金花在“庚子救國”事件中起到的了多大的作用已難以考證,但是民間想象與文學作品中的描述就傳奇性而言顯然超過了歷史原貌。
第三章 賽金花的三種身份與二重鏡像
1884年后的中國在西方的侵略下面臨著空前的民族危機,關心國事和救亡圖存,一度躍出了統治者和知識階層的界限,成為全民族共同的社會心理宿求和社會責任——這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傳統男權社會對女性參政的排拒。賽金花的妓女身份有為她參政提供了先天的便利,這不僅歸因于妓女在煙花場中訓練有素的社交能力,更在于 “不道德”的妓女較之良家婦女,從私人領域中解放出來,進入了具有政治含義的公共領域。
“庚子救國”是賽氏人生中最富有傳奇性的一頁,在這一事件中,賽金花的妓女身份為文人和市民們提供了情色想象的空間,賽金花的出洋與;議和,都被冠以身體救國的想象。在公眾視野中,她最終以其富有挑誘性的肉體再次被物化,被當做幻想的對象和精神娛樂的消費品。
這首先是因為,在晚清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妓女往往被認為是水性楊花、天性放蕩的。在以賽金花為原型或主角的文學作品中,都有這類的情色描寫,例如名噪一時的《孽海花》中繪聲繪色地描寫了賽金花在出使時期的諸多風流韻事。民眾也總是樂于想象賽金花以色相換取撤軍,不僅是由于對具有消遣性的傳奇故事的偏好,更是對妓女身體自然產生的情色幻想。其次, “一個不可侵犯的婦女在寓意上等同于不可侵犯的祖國母親”[5],侵略民族對被侵略民族婦女施加的身體暴力,往往被等同于對被侵略國的極大羞辱與侵犯。而良家女子與妓女被顯然區別對待。妓女以出賣貞操為業,她們的貞潔不再被視為需要保護的對象,因此,妓女失身于侵略者,并不會帶來民族被侵犯的恥辱感。賽金花是否與瓦德西發生私情都不涉及民族國家的尊嚴,而她介紹行內女子進軍營,防止了德軍士兵強暴良家女子,這也被認為是愛國的壯舉。此外,傳統文人的“名妓情結”也是塑造賽金花民族英雄形象的助力之一。沉醉在既通琴棋書畫又有民族氣節的名妓的溫柔鄉里,“以兒女之情,抒家國之感”,借狎妓來隱約的表達對國族的擔憂和時局的不滿,自明末以來已然被視為名士的風雅。因此,賽金花的艷名和被傳奇化了的救國壯舉,一直吸引著諸多社會名流的關注,一些聚會、雅集上,主人常以請到賽金花列席為榮,而參加者也樂于前往,一睹傳說中的名妓真容。特別是在抗日戰爭爆發的30年代,舉國上下彌漫著救亡圖存的氣氛,民族危亡再次成為社會性的主題,國民政府不抵抗政策頗受輿論抨擊,而賽金花替清廷阻止八國聯軍暴行的傳奇,剛好對現政府構成絕妙反諷,推崇救助賽金花,再一次成了一種政治姿態。吳佩孚、胡適、梅蘭芳派人送過錢物救濟困窘中的賽金花,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李苦禪等畫家為她組織過義賣,各類話劇和戲曲也常以她為主角。
在獲得盛譽的同時,賽金花在“庚子議和”中起到的作用也不斷被質疑,甚至被妖魔化為“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的禍水。在男權社會里,女性走入公共領域,參與政治被認作違背了女性在家庭和私人領域中活動的天職,而對妓女“色相救國的想象,更強化這種道德批判。在這一點上,人們常常將賽金花與慈禧相提并論,劉半農就曾經感嘆道,“晚清史上有兩個活寶,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賣國,一個賣身;一個可恨,一個可憐。”
結語
賽金花在家國恩怨、政治風云的圍繞中,不斷地被塑造、被解讀,出訪歐洲和“庚子救國”事件中的賽氏,在文學作品和民間想象中被不斷地神化抑或妖魔化,被政客根據政治需要而塑造成不同的角色,其映射的內容,早已不在時一個真實的賽金花,而是時代潮流中的人們對她的期望與想象。賽金花的文化鏡像燭照著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社會文化——在民族危亡中愛國和救民的時代主題,新舊交替中現代性的萌發,以及開始走向公共領域中的女性的性別認同。
注釋:
[1]劉藝 著:《鏡與中國傳統文化》,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4年版
[2](日)福原泰平著 王曉峰、李濯凡 譯:《拉康:鏡像階段》,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3]劉半農,商鴻逵著,賽金花口述:《賽金花本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頁
[4]齊如山著:《齊如山回憶錄》,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50頁至67頁
[5]陳順馨、戴錦華著:《婦女、民族、女性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216頁
參考文獻:
[1]劉半農,商鴻逵著,賽金花口述:《賽金花本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2]杜君某 編纂:《賽金花遺事》,上海:千秋出版社,中華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版
[3]孫震編:《賽金花其人》,重慶出版社,1987年版
[4](清)曾樸著:《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5](清)張春帆著,唐世明標點:《九尾龜》,上海古籍出版社
[6]夏衍著:《賽金花》,上海:生活書店,1936年版
[7]王曉玉著:《賽金花:凡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8](美)費正清,費維愷編 劉敬坤 [等]譯:《劍橋中華民國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
[9]李文海著:《世紀之交的晚清社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10](日)福原泰平著 王曉峰、李濯凡 譯:《拉康:鏡像階段》,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1]劉藝 著:《鏡與中國傳統文化》,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4年版
[12]王逢振 主編:《性別政治》,天津社會科學學院出版社,2001年版
[13]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大出版社,1999年版
[14]R.W.康奈爾 著:《男性氣質》,柳麗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
[15]張京媛著:《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16]陳順馨、戴錦華著:《婦女、民族、女性主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
[17](法)西蒙·波伏娃著:《第二性——女人》,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版
[18]齊如山著:《齊如山回憶錄》,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