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景點,都是被人們浮躁的腳步和輕佻的目光吵醒的,包括那些跟地球一樣古老的石頭。
在筠連縣古樓鎮隱豹關五尺道山腳下,有一塊近兩米高的巨石,向著山外的一面比較平整,于石頭肚臍偏右位置,有一小孔,大小可塞進一截指頭。對著小孔吹氣,若力道用得正好,石頭便發出黃牛般的哞叫,聲震山谷,氣勢恢弘。當地人稱它“石海螺”。我在大海邊工作,知道再大的海螺,其聲也沒有如此雄壯渾厚,更沒有如此號令三軍的氣勢。
跟佩服第一個吃西紅柿的人那樣,我佩服第一個發現這小孔并吹響第一聲的人。這塊石頭看似相貌平平,沒想到上天早就賦予它神奇的功能。大自然有多少物件跟這塊石頭一樣,其神奇的功能還處在沉睡狀態呢?
從這兒越過一壩梯田,就到了如今學術界討論非常熱烈的隱豹關五尺道。討論的焦點,一是“五尺道”到底是秦朝行政區劃的一種,還是指按照一定寬度規定修建的官道;二是隱豹關的五尺道是不是秦人所開。各方引經據典,宏論連綿。
作為一名作家,于我來說,上述兩個問題如同我小說中的人物,是沒有必要非得在生活中找一個具體的人來對應的。能夠確定,這條古道是出入川滇的重要通道,而且使用的歷史非常悠久,這就夠了。當年的馬幫、背幫、挑夫、進京趕考的仕子,出朝為官的大員,全靠這條遍布艱辛和險惡的古道,來承載他們的希望和夢想。拾級而上,從無數深深淺淺的馬蹄印中間,似乎還能嗅到得意者作樂的酒香、失意者酸楚的嘆息。
古道兩邊的石林石筍,姿態萬千,有的像被風雨侵蝕的院落,有的像林立的古廟,有的又像登臺拜將的神壇,或如蓮花亂開,或如一堆剛出鍋的爆米花……在堅硬的石頭中間,草樹亂長,負勢而生。
站在石階上回頭望,遠方是川南著名的古樓峰叢。在古樓鎮酷似盤子的壩子邊上,突然高聳起數以千計的孤峰和各自獨立的小丘。那些孤峰,好似一片朝天舉起的手指,近處的十分清晰,遠處的,隱現在縹緲的山嵐中,高低錯落,粗細相間,特別像五線譜上綴著的音符。
峰叢腳下,舒適愜意地散落著村落。川南典型的人字坡黑瓦房,掩映在落光了樹葉的冬樹間,顯得謙遜而溫馨。村子前面那一壩種著各種蔬菜的田園,把村莊好好地包圍著。這是一片還沒有被現代社會攪亂節奏的農村。看一眼,勾起我們對過去平靜的原生態的歲月的懷想和依戀。
重新返回山腳,見距離隱豹關五尺道一公里的地方,一個小村子的后邊有一孤峰獨立,遠看,酷似一個大印的手柄,當地人稱“印把石”。這個村的村支書熱情地慫恿我們去爬這個“印把石”。到了石峰腳下,抬頭望,只見四面如刀砍斧削一般,別說攀爬,站底下都怕上面石頭飛下來砸了自己。
村支書說:“好不容易來一趟,錯過了,也許一生都沒有機會了?!?/p>
村支書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文化水平不一定多高,但話不多,卻往往一語中的。是啊,人一輩子能故地重游的,不過百分之一;再說,如今建設發展那么快,即使能故地重游,到那時候,誰知道這“印把石”還會不會立在這兒。
石峰有四五十米高。
村支書在前面帶路。沒有任何保護和輔助措施,手腳并用,緊扣石縫,揪亂草,攀石崖上的樹丫,還得當心腳下,腳尖踩在能夠承受重力的那么一點點石頭凸起上。一身臭汗,終于抵達石峰頂部,那是兩塊四五平方米的平臺,寸草不生。從上面的鳥糞看,多半是老鷹、鷂子等猛禽過夜的地方。站在平臺上極目遠眺,人就有如樂隊指揮之感,遠處的古樓峰叢、近處頭帕一般蜿蜒盤曲的隱豹關五尺道、隨心所欲四處散落的村莊,仿佛都在靜靜地等待,只要我一抖指揮棒,就能樂聲大作,翩翩起舞。
在筠連,我愛上了石頭。友人均虎送我兩方震旦石材質的硯臺。這石頭色如精墨,細若凝脂,石頭中間夾雜乳白色的石筍狀的海螺化石,粗細不一,精美異常。據資料,震旦石生成于4億多年前的奧陶紀中期。石頭中間形似海螺的化石,為海底無脊椎軟體動物。此石埋藏于堅硬的石灰巖中,取之不易,得之更難,開鑿成硯,尤為珍貴。
莫非,那時候,這里是汪洋澤國?
那石海螺、那峰叢、那印把山,以及那被人開鑿和踐踏的古道上的石頭,都是大自然之子,成于一瞬,屹立萬年。
跟大自然的亙久相比較,人類不過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過客。它們蘇醒,因為我們到來;它們復又沉睡,因為我們離去。好在,不管它們允不允許,我們都把印象和思考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