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歌還原生活

劉川是一個有著獨持寫作風格的詩人，他近幾年的詩歌，看似風趣、詼諧，實則思想深刻且極富想象力，給人一種讀時輕松幽默，讀后卻發人深思之感。他的詩歌貌似與當下流行的口語詩很接近，但仔細研讀后卻發現二者不盡相同。較口語詩而言，劉川的詩歌有著更為深邃的特質：他以極其簡潔的語言，時而調侃、時而嘲訕，用一些日常生活瑣事來記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而這些見聞和感受卻無一不貼近生活，指向生命。這就是劉川的特別之處——在嬉笑怒罵之中自覺地用詩歌還原生活。

一、還原真實的生活圖景

在詩集《拯救火車》（陽光出版社，2011年版）中，劉川始終以小人物的心理體認世界和人情，進而窺探人生真義和命運密碼。他的詩包涵了對底層人的悲憫，對權勢者的嘲諷，對日常生活的戲謔，對社會百態的調侃……從這些文字背后，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對世界的認知態度，這些構成了他詩歌的血肉。從整體上來看，劉川的詩歌絕少玩深奧玄虛，幾乎每首都樸實通達、舉重若輕。他習慣于將心中的大“丘壑”以小“玩笑”的詩歌形式展現出來，以輕松幽默的話語解構一些所謂的大道理、大哲思，更以一種世俗化的方式來還原生活與人性。

劉川習慣于從一些細小的生活事件中，引申出對社會民生的關注。比如《題市民意見欄》、《請為百姓做點實事》、《春節建議中央》、《離開校門十三周年紀念》、《六月雪》、《一環二環三環》等，都涉及到了大的社會民生問題，可謂主題厚重。然而劉川卻以一種近乎戲謔的口吻，把這些厚重的主題給消解了，轉而以一種輕松幽默和略帶嘲諷的筆調把這些問題呈現給讀者，平易近人卻引人深思。他用這種口語的方式，完成了生活與詩歌的統一：在他的詩歌中，我們既能看到生活在流動，也能看到詩意在閃爍。

此外，劉川的詩歌一直試圖對人文精神與社會責任進行追思。他想為讀者展現一些底層人物不甚理想的生存狀態，以喚起人們的良知，呼吁人們聚焦他們未曾關注過的弱勢群體。可以說，劉川在嬉笑怒罵中承擔起了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他把“生存的真義化解到每一個具體的生活細節之中”，以一種滑稽而不乏苦澀的表達，運用奇特和巧妙的想像，淋漓盡致地將人生百態還原出來，從而能深深地打動讀者。“我建議把長征八號運載火箭/掉轉個方向/不朝著/空空渺渺的太空/而是對準地球里面的/十八層地獄/讓它轟的一聲噴火飛行/進入其中/去把N年以來/一個個挖煤時/不小心闖入其間的/礦難工人/給運載出來/讓他們在新年/回來慶團圓/看春晚”。這首《春節建議中央》，劉川用奇詭的想象，把人們從國家大事層面拉入到日常生活中。他想告訴我們國家大事固然重要，但家庭小生活的和諧與完整也是不容忽視的，這種以“小”拆“大”的做法，在劉川的詩歌中很常見。我們可以說，相比于國家發展等重大問題，劉川似乎更傾向于“小我”的和諧。在他的《聽說某地地震，隨筆記之》中，更鮮明地體現出了這種平凡的“小人物”心態。“聽說地震了/有的詩人表示/愿意化作一列火車/車上裝的都是/災區難民/有的詩人/愿化為一輛大卡車/車上裝的都是/災區的眾多黨員/有的詩人愿化為一臺小轎車/車上裝的都是/災區的主要領導/我當然也是一個詩人/但我只是/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前橫梁上坐著我爸/后車座上坐著我媽/我就這么大能耐第一趟先推走他倆”。在一些詩人宏大的抱負與深沉的心機面前，詩人只愿做一個平凡人，做平凡事。“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事”，詩人的這種選擇似乎更有現實生活氣息。因此，劉川的詩歌少有風花雪月之事，而更多的是關注現實，因為只有現實才能無限接近生活，接近世界的底色。

因此，劉川是一個理智而冷靜的詩人，他遠離表面化、形式主義的追新逐奇。他的詩處處直擊當下社會問題的核心，無論在詩歌中他怎樣嬉笑怒罵、嬉戲調侃、諷刺挖苦，他總是試圖為我們展現、還原真實的生活圖景。

二、諷刺、悲憫和游戲的詩歌性格

劉川的詩歌寫作題材涉及非常廣，關于生死、人性、時空、親情、愛情……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詩人想要表達的東西有很多，想要傳達的人生意蘊也很多。總體來說，我認為劉川的詩歌大致表現出了以下幾種特征，即諷刺性、悲憫性及游戲性，這些特征無一不在展現其獨特的詩歌性格。

其一是諷刺性。從前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劉川是一個極度關注人物生存狀態的詩人，他在創作中探究人性，并極力呈現生命的瑣碎與痛楚，在他詼諧調侃的筆調背后隱含的是對社會民生的認知。他一直都用赤子之眼打量著這個世界，用沒有被人情世故所污染的思維來發現，用一種令人深思的方式來表達他對一些不公不義現象的審視。例如《地球的桃子熟透了》、《明年要更注意安全》、《中等個頭的自述》、《一定是乞丐們自己出了錯》、《寶貝》、《中國式恐懼》、《我是一個弘揚傳統美德的人》等，都是諷刺當下社會不良現象的力作。尤其是像《地球的桃子熟透了》，就是對阿諛奉承之輩作辛辣嘲諷的典范。舔人屁股，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對少數奴顏婢膝之人的一種貶斥，而劉川在這首詩里，通過描述一個多米諾骨牌似的舔屁股群眾運動，隱射一些人想升官發財，對上級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荒誕之舉。詩人并沒有對這種現象表示出極度的憤慨，他只是用一種戲謔調侃的比喻把“桃子”與“屁股”等同起來，這種極富幽默的關聯——因為“桃子”與“屁股”某些程度上的相似性，在劉川這里而成為了一種近乎惡搞的冷幽默。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劉川詩歌的諷刺性不在于露骨地揭示和批判，而在于含蓄地調侃影射。他習慣借助“偷梁換柱”的比喻方式，來達到借“此”諷“彼”的效果。

其二是悲憫性。作為一個有擔當的詩人，劉川沒有沉浸在詩歌的風花雪月之中，他從詩歌的虛偽抒情中抬起頭來審視世間百態。對權貴階層恣意驕奢的生活方式，他辛辣諷刺；而對社會底層民眾糟糕的生存狀態，他又心存悲憫，因此，在其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社會底層人的同情和理解。他為他們在現實生活的不堪境遇而發悲聲，也為他們在當代社會的不幸命運而生憐憫之心，其中以《六月雪》最具代表性。該詩構思巧妙，詩人選擇了元代大戲曲家關漢卿的代表作《竇娥冤》主人公竇娥被殺的悲劇，巧妙地影射了詩中一個沒有身份證的民工。在炎熱的六月天，民工被肇事司機無辜撞死，尸體已經發臭又無人認領，馬上就要火化，而肇事者又逃之夭夭。面對此情此景，詩人痛心疾首，憤然停筆，不愿再接著寫下去，而把“潔白潔白潔白”的紙撕得粉碎，扔出窗外，變成“六月飛雪”。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為這位死去的民工感到傷心，但他更對這個讓民工冤死的時代感到疼痛，這個時候詩人的悲憫情懷就不自覺地被放大了。此外，劉川的悲憫情懷，不僅表現在對社會底層人的關注，同時，還表現在對人本身的關懷。例如《學校門口的人群》：“學校大門外就是一條/繁華的大街/人流潮水一樣涌來涌去從無止息/只要放學鈴響，學校大門打開/這個人群/一會兒就吞掉一撥孩子/一會兒就吞掉一撥孩子/一會兒就吞掉一撥孩子?！痹娙嗽诒瘧懞⒆?，也是在警示家長和社會。在他看來，人群是一個個復制品的堆積，面容相似，缺乏個性，在群體中找不到一個完整的人。他對這種群體吞噬個體表現出一種深切的擔憂，但他明白這種現象又是人類尋求生存發展之必須，大家都無法避免。因此，在無可奈何中又必須接受沒法逃避的現實，這種狀態固然矛盾，但這就是生活。

其三是游戲性。劉川有一些詩歌用游戲化的敘述口吻，來對一些事件進行書寫，透露出一種興奮的、充滿童真的心態。如《下弦月》“今夜的月亮/僅是金燦燦的/一條縫/我想伸進一根鐵棒/把它撬一撬/讓更多更燦爛的金條/嘩啦嘩啦的瀉下來”。詩人以一種兒童視角，從月亮中撬下燦爛的金條，充滿了童真之趣。當然更多時候，詩人這種充滿“樂趣”的敘述，顯示出他對世間百態的重新發現和深刻理解，體現出了其特有的個人風格。像《一打雷我就生氣》：“一打雷我就生氣/憤怒極了/是在和老天爺慪氣/他轟轟的干響/為什么從沒像傳說中那樣把那些惡人/劈一劈呢/我一邊生氣/一邊無聲地寫詩/但我的怒氣都存儲進了/一個個字里/我希望雨過天晴/讀到我詩的人/耳邊還有雷聲，一下一下地劈/一下一下地驚嚇著/他們的靈魂”。整首詩體現出一種敘述的游戲化，透過孩童的內心，來埋怨老天爺并希望自己的詩能劈開讀者的靈魂，形式雖簡單好玩，但內里卻顯示出作者深切的人性關懷。劉川這種游戲化的形式，看似天真，實則卻是以童真引大義，以玩笑帶真知，充滿了一種詩意的智慧。

在70后詩人中，劉川詩歌里透露出來的諷刺性、悲憫性和游戲性，在這種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用心良苦的演繹下，顯得獨樹一幟。他那調侃、戲謔的筆調都促成了他獨特的詩歌性格。我覺得劉川的詩歌之所以能打動人，皆因它源自生活并還原于生活，而在還原生活的過程中，詩人又用他的大情懷為小百姓立真言，鳴不平。

三、比喻與想象構成的詩歌藝術

劉川奇特的想象力為他的詩歌藝術增色不少，他往往以出其不意的想象，給人驚奇，正如《詩選刊》的主編郁蔥對劉川詩歌的評價：“在他的作品中，詩的思維常常是奇特的。他沒有直接地寫這個世界對人性的摧殘，但內在的表達卻更加淋漓盡致”（詩集《拯救火車》封底推薦語）。這在他的《這個世界不可抗拒》中體現得尤為明顯，他先設想著把一群孕婦排成像閱兵式一樣的行列，然后詩人“看見”了她們體內的嬰兒，詩人在這些未出生的嬰兒身上綿延了他無盡的想象力：嬰兒的頭都是朝下，與我們常人方向相反，但詩人“我絕不恐慌/因為只要他們敢出來/這個世界/就能立即把他們/正過來”。這首詩不僅想象奇特，同時也意蘊深刻，“頭朝下”意味著人類與生俱來的個人棱角，而“正過來”也代表著外力對個人棱角的磨平。整首詩揭示了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對人個性的壓制、摧殘，可謂言在外而意在內，極富藝術表現力。劉川的想象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日常生活本身，這使他總能從一物聯想到另一物，從一事聯想到另一事。比如他寫吃骨頭，卻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我吃骨頭/狗吃我吃剩下的骨頭/我用我生命的剩余/喂養我的未來/就像把吃剩下的骨頭/給狗”（《藍》。劉川還善于從雨這個意象發揮他的想象力，在《雨一直下》、《別讓雨量這個世界了》、《下午遇雨，隨手而記》、《雨》、《雨下得像鐵絲網一樣》、《雨中口占，兼致詩人樊樊》在這些作品里，他把雨作為背景，以此帶出了許多關于這個社會的思考。雨對詩人來說是一個舞臺背景，足夠詩人在上面用想象進行詩意的舞蹈，而這些舞蹈背后就是真實的人生。

除了想象力，劉川還更擅長比喻。有評論家曾說：“詩歌就是比喻的藝術”，我深為贊同，一首詩要想出彩，巧妙的比喻至關重要，而劉川出奇制勝的關鍵就在于對比喻的運用。他用比喻還原生活的真實狀態，用比喻逼近事物的本質，用比喻營造詩歌氛圍，然后讓讀者情不自禁地進入詩歌所呈現的詩性氛圍中。這些在《拯救火車》、《衣服》、《紅×》、《關于白天的白》、《地球的桃子熟透啦》、《雨》中都有精彩的呈現。劉川習慣于在瑣碎生活中發現真理，在看似不相關聯的事物對應中，尋找恒定的規律，有時我們在為他所敘述的瑣碎之事感到脫離了生活本真時，他卻用漫不經心的比擬“突然逼近事物真相，讓人忍俊不止。取得了很好的趣味性，戲劇性效果”（《拯救火車》封底陳仲義語）。劉川《拯救火車》中所表現出來的諷刺、悲憫、游戲性等特征都是由他獨特的比喻所表現和強化的。在繁復中擇其精要，在蕪雜中尋找本質，發現詩意，還原生活。這是一個去粗取精、去偽求真的過程，也是一段艱難的詩與思的旅途。劉川的詩歌，就在于他把這種詩與思的結合演繹得天衣無縫，這就讓他的比喻充滿了趣味性和戲劇效果。劉川在詩歌中將比喻推向了極致，但我從不認為劉川的比喻是肆意捏造，而是他自己全力感知生活后的一種發現。生活如此忙碌瑣碎，詩人用睿智的眼光，穿過這厚厚的帷幕而獲得素材，再以藝術化的加工，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詩歌風格，于平凡處找詩，從生活中得詩，是詩人向人性、向心靈、向詩性的回歸之體現。

總之，我們可以看到，劉川的詩歌更傾向于還原生活的本質。他在詩歌中表現和還原的生活都是愁苦的，甚至是不幸的，但是劉川自身所表現出來的心態卻并不是憤世嫉俗的，相反，他面對此種生活，所表現出的是一種從容和超然的心態。也許他這種心態包含更多的是一種無奈的情緒，而這種情緒使得他的詩歌充滿了一種幽默反諷之意。我們可稱他的這種幽默為黑色幽默：無從選擇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就是生活，這也正是劉川力圖要表現的東西。他詩歌的領地是真實的生活，是他正在經歷的生活，也是平民大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