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卷之后,我點著一支煙,許久,又點著一支。用塊濕巾把鍵盤擦一遍,輕輕敲下了一行字:一個女采油工的心靈史。
同楊秀霞是同學,因為不同班,校園里交往并不多,都是大慶人,有限的幾次交談中倒有一點親切。二十年前的記憶中,她總戴著一頂護士用的白帽子,不知為啥?安靜,見人就笑,只是個同鄉,覺得她與文學無關,那時的我們每根頭發都被文學點燃,夾一本(或幾本)書,擰起眉頭,看日起月升,覺得若沒有文學,沒有我們,這世界就完了。
二十多年后,她來電話,邀我為她的小說集《原野又是花開》寫點文字,我首先想到的是對她的記憶:為啥總戴頂白帽子呢?
對文學的理解,我向來是嚴肅,既是骨子里存的,又有“撞運”的感覺,萬一我這塊“云彩有雨”,弄個“旁觀者清呢?”于是在作家的面前也有說三道四的毛病。
翻開楊秀霞的小說,有個從隨意到認真,從瞄幾眼到凝視的過程。
由看到想,一個個大慶采油廠童年期的場景躍然紙上,其逼真程度,以前我是沒有讀到過的。
我家在大慶,我卻沒在大慶生活過,但若有人說我不了解大慶我還真跟他叫板,讀了楊秀霞的小說,我默然了,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至少對大慶的童年期沒有本質上的理解,像個白癡,而她的作品在教導我。
我是搞新聞的,喜歡追問。大慶精神、鐵人精神的核心有了,那么本源是什么?愛崗敬業,為國家豁出一頭去,這沒錯,只是覺得缺少一點人本身的東西。毛主席一號召,大慶人就那么干了,驚天動地的。可大慶人自己呢,一個個個體哪里去了?有人說,那時的國家沒有個體,宣傳上可以沒有,但實際不會沒有的。
《波斯菊盛開的地方》中,楊秀霞寫了一個王明光,他是井場上所有人的師傅,早該退休了,可他不退,一旦離開井場他不知還咋活著。
“春天的時候,王師傅用他那破工具袋,從老家屬種包米的大地里,偷了五六袋子漚好的糞肥,全放井場這個花池子里了。這家伙的,這花快長瘋了。”
不退也得退。王師傅在桂林的療養院呆了一個星期就回來了,明明是一個月的療養假期,他連來帶去十天。王明光說:“哎——呀,都說桂林好,沒啥看頭兒,就一堆石頭!”桂林沒有井場好。
這是為什么?
同樣的追問可以指向王鐵人。當工作的形態自然的又是在無意中,變成了生存形態,工作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全部,這是怎樣的一種人?轉換的原因是諸多的,如聽黨的話,或用榮譽激勵,可后來,再后來,形成了習慣,習慣不需要外力,成為一個人的屬性,這個個體與工作的連接不是用榮譽和工資,是用血液,真實的血液,工作與他共生共死。
這是為什么?
首先我們感謝那個年代的共識,這個外力讓大慶人變成了特殊材料。
他們快樂嗎?我想起一次在鄉下過年,三十兒的晚上,叔叔說,你們喝著,披上了老皮襖。我好奇,出門,見他在牲口棚里鍘草,那是兩個人的活兒,他一個人就干了,鍘一會兒,就將寸草捧一捧放到槽子里,還哼著歌,暗燈下的背影上都堆著快樂,我知道,他干點活兒比看電視打牌更快樂。
楊秀霞的筆讓我想了這么多,她的小說有大價值。
“那天晚上,王明光憑多年的工作經驗,把所有的油井都提了火,讓火大一點讓油溫高一點,以抗大雪帶來的嚴寒。當他檢查到一口平日含蠟較高的井時,發現問題很嚴重,處理起來也是相當麻煩了。這井是在白班就出現問題了,管線不但灌了原油,已經凍結了,像一根結結實實的香腸。別說原油,連氣都通不過了,幸虧王師傅一接班就及時發現了。按規定是可以回到隊上,把白天值班的人找來處理的,可這么一折騰又要耽誤兩三個小時,這樣惡劣的天氣,說不定又有多少米管線被凍呢!于是,他先把地面上厚厚的積雪清理到一邊,憑經驗找準地下埋管線的地方,撿來許多干枯的樹枝,點著,把鐵鍬燒紅,把污油池子中的凍原油切下了幾塊,端到燃燒著的樹枝上,一條小火龍在數久寒天的大雪地上舞了起來,他不斷地去撿樹枝,不斷地切凍油塊……慢慢地,冰凍三尺的厚土化開了,埋在地下一兩米深的油管線終于烤熱了,通暢了,石油又歡笑著流走了。當王師傅看著這口井的油壓、套壓、水套爐壓及其他數據都恢復正常時,已是凌晨兩三點鐘了。
這期間,王師傅不只一次想到田青,他想她肯定是躺在水套爐上睡著了,熱了呢,她會趴在鐵皮桌子上睡,冷了呢,她再回到水套爐上,他心疼她,想著明天就好了,明天一定要把家里燒得熱乎點兒,田青剛來東北,她還不抗凍呢。
說來也巧,這口“灌腸”井是這個井組離中心崗最遠的一口井,如果是最近的呢,王明光處理完事故,一定會回中心崗看看田青,順便吃口飯,那樣,田青也許還有救呢。但,現實就是現實,是沒有“也許”的。后半夜兩三點鐘,王師傅又一口油井一口油井地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查了一遍,回到中心崗值班室時已經是凌晨四點了……”(《波斯菊盛開的地方》)
田青死了,死于天然氣中毒。好人的結局為什么是悲劇呢?是意外還是必然?我無語于小說的敘事中。
楊秀霞的小說寫的有點“糙”,結構得很隨意,我喜歡這糙。你喜歡看花市還是喜歡去草原?花市美麗,但草原更有生機,有天然活的東西。
糙,透著一種真實的原生態。
能看出她的小說幾乎都不是編的,是將記憶加以整理,以小說的形式來反映自己的心路歷程。
楊秀霞的半生中不只當過采油工,甚至可以說當采油工的經歷是她生活中很短的時間,為什么一凝神,一動筆,一回憶,一到生活中尋找可寫的東西,就在這個時間段駐足呢?
記憶深刻是源于苦難嗎?不完全。那段時間在由女孩兒到女人的蛻變,是第一次站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獨立處理自己的生活,是慌張、不自信、寂寞、想家、情感波動、是張望未來的聚集地,是完成性格的處所,以此性格向生活出發,形成了今天的楊秀霞。《另樣斑斕》寫情感經歷與感受,《暖暖的雪》寫家與井場之間……平靜的敘事中體現她的精神履歷。
大致寫過小說的人,都會承認一個事實:最初的寫作是寫事件、編故事,后來懂得寫人物、寫沖突、寫人的命運;再后來是在超乎常人的天賦和閱讀支撐下寫思想、寫大感受、大體驗、寫一類人群的心靈史……
那么,在完成寫作之后什么最重要呢?
是真實。
文學寫作其實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因為具有標志意義的名作也是形形色色的。
但我個人喜歡真實,這種真實不是生活現象的描摹,而是精神世界的階段性再現,是準確把握心靈的本質,是人的原始形態的具體變異……楊秀霞的小說里有這種真實。
在作品中能看出,她的寫作是很隨意的,她在小說面前沒有久久的擰起眉頭,就是說她不把小說當命,不把寫好小說當此生的終極指向,文學在她心中少有神圣感,從這個意義上講,她不會成為大作家。想寫時寫,不想寫時看電視去了,不強求自己,隨性而發。刻苦的朋友會說,不能這樣,白瞎你的天賦了,她會哈哈一笑。
與文學建立怎樣的關系,決定于作品的質量。這種不強迫自己,想寫時才寫,有一大好處,筆下有確切的感受,更接近于文學創作的本體。
楊秀霞的小說屬于她自己的小說,屬于大慶石油地的小說,她將自己的經歷,一塊塊剪下來,并賦予某種意義,以小說的形式講給人聽。我們突然發現,在這平靜的敘事中,她的記憶不再屬于她自己的了,她在剪裁大慶,在表現石油人,她撥開了三十年前石油人的心靈的一域,裸露出一種特殊人群的精神類型。像老照片嗎?不,文字是活的,有血色的,人氣留存。在她的小說面前,人們很容易凝重的回首。
《原野又是花開》記錄石油人生活的一塊兒,雖然是很小的一部分,但仍然讓我小心,讓我成為石油人面前的一個陌生人,于是,我沒有資格去談論這些作品的深層意義與價值,作品是寫給石油人的。但讓我去想,想的很多,世上能讓我想的作品并不多。
記得她曾同我說,參加過大會戰的老工人,一旦退休,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或找個老家回)看看,回來后,好長時間都話不多,有的甚至病了……
這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都經歷了什么?
大慶精神,鐵人精神,僅僅宣傳是不夠的,讓人們記住他們,了解他們,假定有一天石油沒了,他們還在,石油文學負有這樣的責任。楊秀霞在做,并出于本心,出于對父輩們的愛,為大慶石油人代言。
尊敬,在我心中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