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方言

雖然方言會讓我們的交流范圍大打折扣，但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熱愛著家鄉的方言。

——題記

緣于三條河流的滋潤，一個生長著水稻、小麥、玉米、蠶豆、竹林、荷花的壩子，緊貼著一種方言，讓獨特的聲調從一張張嘴唇里涌出，把來自中原的韻律注入到了無數的靈魂里。

明朝洪武年間的“洪武調衛”，讓無數的軍士遠離家鄉，向著蠻荒偏僻的滇西北進發，他們不知道遙遠的路途之后，那個地方會為他們呈現出怎樣的面容。這些軍士們帶來了戰馬、刀槍、詩書、禮儀、籽種、耕牛、技藝，在滇西北的一塊塊土地上駐守躬耕，把每一個壩子，都變成了屯戍的田園。于是，一塊塊土地上長出了莊稼，一座座山岡上跑滿了牛羊，一個個村莊擁有了方言。這些帶著遠古湘贛之音的方言，被一代又一代的邊屯后裔傳承著，為我的家鄉刻上了一記深深的印痕。

方言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讓每個使用它的人都沉浸在一種柔婉而特殊的氛圍里。方言是一根最具個性的標桿，深深地插進一個村莊，一片地域，從而劃分出自己的勢力范圍。方言中的每一個詞語，每一句話，就像一條紐帶，把一種血脈延續成了千年的風流，讓這里的空氣里彌漫出久遠的清香。

沒有了方言，人們的生活將會變得多么的單調。從嬰兒開始牙牙學語，就在父母的指導下，把一個個滲透著愛意的音節，恣意地表達。方言是一方地域、一個部族的凝結劑，用它的溫潤讓一些原本陌生的人血肉相連；方言是一條碩大的根須，向著土地內部蠶食和侵占，由此上溯，我們的靈魂都必將找到一個既定的歸宿；方言是一條不息的河流，悠緩而固執地向著每一個可能到達的地方流淌，它的方向，決定了每一個人的流向。也許會有一些水流偏離了河床，在某一個地方停滯，發展成一條小溪，一個水塘，從而把從源頭上帶出的泥沙，沉積在了某個中間地帶。前方永遠不可預期，但每一滴水都會有一個固有的源頭。于是，充滿了泥土和水流氣息的方言，撲進了滇西北的一個個壩子，找到了它最后的歸宿。

家鄉方言有著獨特的語境。相同的方言，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場合使用，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語氣的高低、強弱、快慢、抑揚頓挫，音調的每一個變化，都使方言呈現出一種迷離的光澤，都使方言的韻味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作為一種地域標志，方言被無數的人帶出了家門，在四面八方回蕩。方言是每一個人真正的母語，是人們來到世間所領受到的第一筆財富。方言讓人們的視野以家鄉為軸心，向著外面擴張。一種熟悉的腔調，如果在異鄉交匯，一些鮮活的詞語，如果在外地碰撞，那是一件讓人感到多么幸福的事。正是方言，讓我們的心里都有著一個情結，關于故土，關于村莊，關于母親的一個永難解開的情結。

我自小沐浴著家鄉的方言長大，在村莊里流傳了多年的歇后語、諺語、歌謠，在我成長的過程里種上了樸實、厚道、寬容的種子，讓它開始逐漸生根發芽、長葉開花。“木匠怕上鑿，文人怕下作”告訴我們作一個文人要堅持正義，敢于擔當；“當官莫走村里過，三歲娃娃叫奶名”告訴我們無論一個人當官與否，人們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只要正直、仁義，就沒必要對人卑躬屈膝；“人狂有災禍，狗狂豹子拖”告訴我們，要謙虛謹慎，不要狂妄自大，惹是生非；“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盤”告訴我們，一個人無論做什么事情，沒必要斤斤計較，機關算盡，人在做，天在看；“人騎門子是非多，狗騎門子棒棒多”告訴我們，不要搬弄是非，整天東家長西家短瞎嚼舌根；“貓吃糍粑——脫不了爪爪”告訴我們，人不要貪意外之財，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千千有個頭，萬萬有個尾”告訴我們，做一件事情要有始有終，不能虎頭蛇尾；“三天不吃飯，還要充個賣米漢”告訴我們，不要只圖虛榮，打腫臉充胖子……家鄉用它的方言，在我們的內心里灌注了習俗、人情、禮儀，讓我們在方言的教化下，茁壯成長。

沒有誰不喜歡自己的方言，如果五湖四海的人，都說著同樣的話語，這個世界將變得多么乏味。親切的鄉音，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了太多的呼喚與情感，一些詞匯在唇邊奔突，一些話語在內心蕩漾，溫和的方言，讓我們和泥土無縫銜接；綿軟的方言，讓我們和樸實緊緊擁抱。

方言讓我想起了一個曾經的朋友。他幼年喪母，是父親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他十分聰穎，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廣東的一所大學，他的父親為了供他讀書，賣了家里養著的家禽家畜，省吃儉用，歷盡艱辛。畢業后，他在廣州一家電子設備廠找到了工作。由于他忠誠勤奮，幾年后有了一些積蓄，自己開了一個公司，年紀輕輕就在廣州買了住房和轎車，成為了廣州市民。后來，他回家看望父親，父親在家里擺了幾桌酒席，宴請親朋和鄰居。這個朋友見到父親和親戚，卻只能說一口蹩腳的廣東普通話，在外打拼多年，他把家鄉的方言忘得一干二凈，讓他的父親感到很沒面子，當著親友的面狠狠訓斥了他一頓，并不愿意接受他帶回來給家里建新房的錢，父子倆的感情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沒過幾年，他的父親就郁郁而終。通過這件事，我更加覺得，方言是我們一個家族的文化之根，即便在外奔波的時間再長，也應該把這條底線緊緊的堅守在內心里。

一種方言，彰顯著一種文化的傳承與認同。方言既定的走向，讓不同的地域，能在歷史中某個特定的章節里尋找到部族繁衍的根系。因而，最徹底的侵略，是對語言的侵略。在時光的長河中，我們不難發現，不少的民族，因種種原因喪失了他們的文字，但卻把他們的語言頑強地保留了下來，完成了他們靈魂中對故土最后的堅守。方言在，陣地就在，文化就在，這個民族就不會消亡。

方言的特殊性，讓屬于它的人感到親切，但總是讓不屬于它的人感到無所適從。因此，方言的使用范圍就決定了方言生長與傳播的地域。由于我們家鄉多是邊屯移民后裔，而很多人家都說自己的祖上是從湖南、江西、江南等地調衛而來，族譜和墓碑上也有“前明洪武年間調衛入永”字樣，因此，很多到湖南、江西、江南去讀書的家鄉學子常把方言作為尋根訪祖的“敲門磚”，比如性命殼（額頭）、腦頂達（腦門）、波羅蓋（膝蓋）、螺螄拐（足踝）、麻拐（青蛙和癩蛤蟆）等，如果在某一個地域生活的人，能夠知道這些家鄉方言的意思，且對一個事物相同的詞語表述較多，那么基本可以確定，我們的祖先大約是來自何方。

隨著時間的流逝，由于民族的遷徙，融合，由于文化的交流，碰撞，方言中的一些詞語被同化，一些詞語被異化，一些詞語在演變，但仍有一些詞語保持著以前所固有的含義。從這些詞語中，我們可以觸摸到一個地方和另一個地方共同跳動的脈搏。

在我的家鄉，邊屯后裔們守著這片美麗而富足的田園，一代又一代的傳繼著方言，把對遙遠故鄉的思念，鑲進了方言里。他們繼承了軍屯先祖們勤于耕讀、忠于職守、熱愛莊稼、講究禮儀的傳統，彰顯著邊屯軍士們一貫的崇文尚武重義之風。

方言是那樣的滋潤與妥帖，充滿了十足的韻味。一些故事，只有分解到方言里，才會變得生動；一些傳說，只有嫁接到方言里，才會變得新奇。方言里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方言里究竟蘊含著什么神奇，是祖先們的靈魂，飄進了方言里；還是一些閃光的信念，移植到方言里，讓方言擁有了圣潔與無堅不摧的力量？沒有人能夠說清。我只知道，在方言里，充滿了泥土的味道，草葉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小麥的味道，煙火的味道，荷花的味道，和無處不在的書香味道。這讓我們更加接近鄉村的真實。我們說著那些家鄉方言中特有的詞語、諺語、俗語、歇后語，和家鄉一同成長，一同呼吸，一起衰老。

作為精神層面上的方言，它的存在與延續，就是一個地域、一個民族存在與延續的理由。懷揣著田野里生長的方言，我的內心無比的充實；攜帶著山坡上飄蕩的方言，我的內心格外的豐盈。走過長長的路途，那些荊棘、崎嶇、泥濘與坎坷，早已被家鄉溫暖而綿軟的方言悄悄熨平。

感謝方言，讓我們的話語更加流暢；感謝方言，讓我們的目光更加堅毅；感謝方言，讓我們的腳步能夠踏實地向著遠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