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試著從若澤·薩拉馬戈的論斷中來感受一種足夠的心酸的嘲諷。是的,我們都是些可憐的魔鬼,在明白了人自身的極限,但又無力滿足人類“想飛的愿望”時,我們,人類,若澤·薩拉馬戈,還能懷著怎樣的期待繼續生或者死?更令人可悲的是,若澤·薩拉馬戈告訴我們,在我們無休無止的不安、焦慮與恐懼的生存歷程中,我們幾乎都不明真相地患上了失明癥。“恐懼令我們失明,恐懼令我們繼續失明。”當年拿破侖曾對他的士兵說:“從這些金字塔的頂部,你們可以看到40個世紀。”可今天,我們什么也看不見了。從里斯本、波爾圖這樣一些本來十分具體的地方,到每一個無法具體的國度和鄉村乃至每一個似是而非的人,我們希望的影像,已經成為一種修辭手段,而非一朵真實的玫瑰,一聲真實的吆喝。若澤·薩拉馬戈在《失明癥漫記》中為我們安排了一個在失明癥群落中唯一的明目人。一個證人。而事實卻是這樣:若澤·薩拉馬戈是我們目前俗世生活中不可多得的恐懼的證人。這個葡萄牙鄉下的農民,上帝讓他拋開了諸多類似于學院派的詞語迷宮,帶著他原生的生命任務和想象,來到我們中間。他泥土的智慧、樹木的歌詩、農具的鋒利、神秘的血管中的小教堂、石頭的警覺……再通過富有天然性質的情緒化語言,把我們撕裂,讓我們看清自己和自己所處的環境。1998年的瑞典皇家學院在授予若澤·薩拉馬戈諾貝爾文學獎時說:“若澤·薩拉馬戈的充滿豐富想象力、同情心和反諷的譬喻,不斷推促我們再次體會難以捉摸的事實。他的智慧和敏銳的洞察力相輔相成……”在我們對大師們欽佩不已的同時,我們更應向大師所表現出來的驚人的智慧和能力致以崇高的敬意!每位大師都是一座金字塔!每一段至理名言,都是人類智慧的一個制高點!我們讀書就是要讀人類最高層次的書。記得司空圖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讀書讀最好的,獲得的東西只能是中等的。讀書讀中等的,獲得的東西只能是最差的。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因為有了腳踏實地的讀書人,才使人類變得節制、變得理智、變得儒雅。
讀書,使我們感受到大師們對生命和人類體驗的深刻,這種體驗是人類共通的:那些孤獨,敏感,在反抗中表現人的生存的光榮,人與日趨墮落的世界抗衡的悲劇和大師們用藝術給生存世界帶來的光芒,還有那種在深情綿邈中讓人產生沉思的藝術品質,這一切都使我深深感動。我尤為喜愛那些新穎、奇特、棱角分明或幽玄晦暝、思維陸離的作品,或是獨創的、沖擊力的、異質的、另類的作品。也許它們作為一艘沉降的潛艇,更能測量到文學海洋新的深度。如卡夫卡、貝克特、里爾克、海德格爾等大師的作品,一直深深地吸引著我。我堅信文學的進步是靠吸引力獲得的。大師們的作品追逐著我,促使我跑入自己所不熟悉的領域,先是陌生、疑懼,繼而驚喜地發現,我找到了自己靈魂的故鄉。大師的經典之作,并不領導我們前進,而是讓我們自己去披荊斬棘。由此,我接近大師們靈魂的愿望更加強烈!我在大師們的文字中看見了自己的過去,未來,我出生的事實和人在死后所能達到的狀態,它們合在一起構成我的現在。而我的現在是時常處于悲哀和被自己的夢幻騷擾的狀態。那種夢幻是在我目睹現實和人所達到的丑惡程度的同時,在每一時刻,奇特地在我頭腦中出現的光。那光照耀著這些黑暗,使我為它的亮度和純粹所折磨,是一種為這樣的生存狀態困擾、為使文字更準確地貼近這些并再現它們而感到神圣的折磨。
大師的存在十分遙遠,一個到達大師的讀者,要像高山上的一棵喬木一樣,經過無數次掉光了葉子的洗禮。我到達某位大師的時候(指閱讀),好像正好從冰凌推動著的歲月之河中爬上岸來,而多少年前,這位大師也是從這條河流中爬上岸的。我不知道誰曾經牽著這位大師的手上岸,而我,則很榮幸地被這位大師拉了一把,讓我們到達了高高在上的明亮之處——這亮處,渾濁的水正在退去,清澈的水浪浪涌來。因此,我得以在永不疲倦的風中從高大的、光禿禿的樹枝冒出嫩芽。也可能我會永遠是嫩芽,但我的夢想仍然是花朵和果實。無數個寧靜的深夜,我在遠離混亂的文學江湖競技場之外,與大師談話。大師,偉大得讓我喘不過氣來。大師是淘沙者眼前的一塊巨石,是沙的宇宙。最后一滴水蒸發,所有的金屬都被淘走,而巨石仍舊于白沙之中。沙中之沙,巨石,曾經穿透云層,穿透空無,落下來;沙中之沙,巨石,曾經破開巖層,穿過沃土,出自黑暗。深淵中的白沙,究竟是什么樣的激情才發現了它?從此,它開始翻滾,成為波浪的比喻,成為滾滾而來的時間的比喻。創造了白色,然后,又創造了混沌的海,描繪了海岸的弓背……魚群是后來者,人是后來者。我肯定不是最后一個理解沙的人。我身居東方,在另一條洗沙的河中上岸。這條河是大師隱喻中的河流,從大師的世界流出,越流越遠,創造了一個宇宙。現在,我到達了他的宇宙的中心,他就是我的宇宙的四壁,他把我的存在放在可靠的藝術時空之中,讓我保持著一個人與頭頂燦爛星空之間的距離。試拿卡夫卡為例,在西方的詞匯中,卡夫卡曾是一塊冰冷的鵝卵石,它沉在海底,一直無人問津。直到當代,這塊石頭才自己浮出水面。只有上帝明白,柏拉圖曾站在海邊,把堆成山的石頭丟進海里,卡夫卡就是其中的一塊。它終究要浮出來,凡是柏拉圖丟進海里的,都會被找到……
這種生存的現實,當我讀書并進入大師的作品,我感到整個身心的輕松和陶醉,聽見大師們神圣的聲音,那些聲音正是我所醞釀和發出與將要發出的。大師們的聲音使我感到驚異并看見生命能夠達到什么樣的深度,能夠怎樣地拯救自己與多大程度地照亮他人。確實,文明的發展和進步已使這個世界日益向徹底的不可救藥接近,但與此同時,人本身卻日益閃耀著多么深邃、多么明亮和多么透徹的光。我們的文字呈現著創造性的靈魂,表達著人對社會的反抗和對自己的拯救。逃避庸俗的人和庸俗的生活,殺死由于無法改變的基因帶來的惰性、猥瑣、習慣和僵死、沒落之道,這是在要求這片土地上的藝術家,要求我,與幾千年的文化決裂!如果這文化閹殺了人性并使人墮落為物,使人性失去自我的尊嚴和本能的反抗精神。大師們在天空呈現著神一般的光,而大師們的每一個句子都使人感到無比親切。其實真正驕傲的臉是絕不會孤獨的。藝術家融入整個自然,他的全身都散發著自然的味道。我們去聽一個孩子說話,也有同樣的呈現。大自然的氣味從藝術家的靈魂里散發出來,這是我們永遠無法舍棄觀看欣賞大師和閱讀大師們的作品的原因。因為這樣的文學,這些光芒四射的人,他們就是我的大自然和我的生命。他們,和真正的生活融為一體,使我進入其中!
詩人說: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而哲學家說:太陽底下無新事。對于紛亂荒誕的世界,我贊成這樣的說法:用理智的眼光去看是個喜劇,用感情的眼光去看是個悲劇。微風吹走歲月,歲月留下一首首悲歡離合的歌。這個世界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你看說話間,我已垂垂老矣!這不是倚老賣老,更不是悲觀厭世,這是實實在在的變化,或曰自然規律。我們偶有余暇,洗盡鉛華,掃凈心塵,細細辨認一下自己,方知自己不是歸人,而是個匆匆過客矣。因為刻骨蝕心地追悔和憶念,才使某種事物成為永恒。我深知上帝造人是從來就沒有半成品的,上帝給你才智、容貌和健康時,肯定不會完美的。給了你容貌和健康的但不給你才智,給了你才智和容貌的但不給你健康……這恰恰就是最大的公平。我想起一位哲人的話: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面孔是畫廊中的肖像,每個人,無一例外地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當我們面對這個世界拼命吶喊“我曾來過”時,我們的聲音卻像搖曳于子夜風雨中的燭光,黯然地淡去……
巍巍乎其志在高山,湯湯乎其志在流水。達于此,然后讓身心化入“七八顆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之境,這似乎是我在少年時代就曾有過的醉心的夢。夢是一個無所不能而又令人十分困惑的劫持者,它可以把我們綁架到另一個所在。現在回想起來當我被“夢”劫持以后,畢竟因為無知和年輕而無法以理性的維度,來面對這個世界上各式逼仄的寒光。我只能在夜的夢里沉沒又上升,上升又沉沒。夜,漫漫的夜,沉沉的夜,以它的烏有之鄉成為我靈魂的依托。好多人從白日那油膩膩的糾纏中掙脫出來,一頭撲進披頭散發的黑夜,才感到肉長在自己的骨頭上,臉皮還貼在自己的面部,心還裝在自己的胸膛……這時,我的寫作開始了。雖然寫得還不完美,但它扯筋連骨,牽心動肺,甚至還滴著鮮紅的血。詩文的始發站永遠是心!我的寫作,是不斷制造沙子和金子的過程。我多么希望在沙子的語言中能淘洗出語言的金子,哪怕那金光刺瞎我的雙眼,因為最盲目的沖動來自于最光明的理由。也許,沙子和金子會借助風勢飛到一些人的眼里,但最后肯定是沙子被趕出眼外,而金子會永留心中。淘洗的過程自動完成,心就是去偽存真的機器。平時,我們的眼睛靠文字的米粒喂養,我們的靈魂靠詞語的摩擦取暖。寫作詩文,真有些像我們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一場愛情,就是碰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芭芭拉·史翠珊在電影《雙面鏡》里說出了愛情的真諦——為什么我們明明知道所有愛情的結局是悲劇,還要飛蛾撲火,前仆后繼?就是因為我們迷戀那愛著時的感覺。寫詩文也是如此,它帶給我們的輕可以抵消生活和命運施加給我們的重,讓我們像蜜蜂在詞語的花園里流連忘返。如果我們的樂趣與讀者朋友的樂趣等值或超值,那將是我們最大的奢侈。就為這,我甘愿被這個美麗而宏大的“夢”劫持或綁架。
于是我思索著,在夜之夢的庇護下,我像一個誠實不說謊的孩子,在黑暗中孤單地游走,說到誠實不說謊,是覺得一個作家或詩人說謊話說假話,比世上任何人說謊話說假話都更加可恨和可惡。因為,藝術本身就是排斥謊言的。諸位看官,如果有一天你在某一條街口碰見一個仰望天空的孩子,那一定不是我。因為我仰望天空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生命在夜之夢中不是一個主體的存在,夜之夢是主體不在場的夢。從此,我不再奢望能在夜里安睡,借助夜之夢,聽憑生命的本能在巨大的現實陰影中,不斷顛覆生存的秩序……
一切藝術都是在抗爭中產生的。與命運抗爭,與來自各個方面的擠壓抗爭。一個深受折磨的人,他必然就站在了人生的邊緣,他要把在邊緣地帶發現的一切告訴或傳達給處于人生中心的人。人生中心,就如陽光中心一樣,他無法體驗到邊緣地帶的情感。由于生病這個職業的拖累和長時間的疼痛的摧殘,自己的內心同時也生出一些不健康的東西:悲觀情緒的滋長,自卑心理的淤積,甚至有時惡念叢生,巴不得自己也擁有一支世界上裝備精良的特種部隊,專門使用重火力,把陰險、狡詐、偽善、自私、虛假、貪婪、腐敗、墮落、罪惡等等丑行,統統殲滅之。此話有點像出自瘋子之口,而且還是個三流瘋子。都說瘋子和天才只有一步之遙,那么三流瘋子和天才的距離就不得而知了。坐下來,細細思索,與邪惡抗衡是對的,但是一個人總是嫉惡如仇,不懂得寬恕,也不是上帝的旨意。這個世界怎么可能只有光明沒有黑暗呢?怎么可能像人們通常說的只有好人沒有壞人呢?不管什么人他都是人,《猶太經書》說:“誰拯救了一個生命,就等于拯救了全世界;誰破壞了一個生命,就等于破壞了全世界。”斯賓諾莎說:“美德和控制自己是一回事。”我覺得自己應該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寬容、曠達與平和,允許各種各樣的人有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但是自己還是要追隨自己的信仰,讓自己發光發熱,哪怕是只有螢火蟲般的光亮,也應該讓它在黑暗中亮起來不必等待火炬……
有人告訴我,靈魂是火焰,它的灰燼是肉體。為了追求天地、人生之大美,我愿自己的靈魂永遠燃燒著包括這具殘疾之軀。然而在哲人眼里,這個世界上沒有殘疾之說,每個人都是一堆腐爛的肉體,遲早都要歸于塵土的:“你來自于塵土,必歸于塵土。”史鐵生說:“殘疾是什么?殘疾就是一種局限。健全的人也有局限。”一個人可以被別人可憐,但自己不能覺得自己可憐。自己一旦覺得自己有可憐之處,那他便成為可恨之人了。另外,還有一種人也很可憐:別人瞧不起他絕對不行,他能跟你拼了。但他自己卻常常瞧不起自己,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氣神兒來。我有時寧肯要痛苦,也不要麻木。寧肯要無助,也不要偏激。在陰霾重重的日子里,我度過了許多歲月。我欣喜地寫下了一些詩歌和文章,但更多的時候是寫不出來什么。有幾年的時間我感覺自己凝固了,像一條喧囂的河流,突然變成了一片冰封的湖泊。湖泊是靜謐的,安逸的,在許多人眼里,這是一條河的最佳歸宿。佛經說:“在什么地方開始,就在什么地方繼續。”颯颯秋風,漠漠浮云,黯黯心緒,個中況味豈是一個“遺憾”所能概括?還是前人曠達:明日風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
人真的很奇怪,我們害怕死亡,卻盼著去做一個好夢!時間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我們切得粉碎。“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李白這十個字概括多少人世間的大道理?試問,不管你是皇帝還是乞丐,誰能逃脫此理?想起一則幽默,有人去看醫生,說自己50歲了,問還能不能再活50年?醫生問他是否有吃喝嫖賭?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和這些壞事從不沾邊,我可以對天發誓。醫生聽后笑著說,既然如此,你何苦再活50年?從這則發人深思的幽默想到自己,我本人就活得一身窮相,活得有些多余。年輕時,過的是另一種日子,還一心想奔個前程,什么享受、享福之類,就是想找個參照物的對象都極難。待日子好過了,我又一病不起。用我老母親的話說:“柏松啊,你這輩子白白托生一回人了。”這樣的人生,我也覺得有些虧。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人的追求不同,境遇不同,境界也自然不同。有的人把吃喝嫖賭當作人生的終極目標,有的人則另有所愛,另有追求。各自干各自喜歡干的事,各自干適合自己干的事,這就足夠了。但據上帝向我偷偷透露: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干的一切事都是有定數的,尤其是你的所得。就比方吃大米,上帝規定你吃三千三百六十萬粒,你一定要吃三千三百六十萬零一粒,那么在你咽氣之前,就是打個噴嚏也得把那一粒大米噴出來,上帝不會讓你隨隨便便多吃多占的……
談到死的話題(每當我的病情加劇,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死),是我們所有人都必須直面的一件大事。死亡是人類精神活動的最終場所,它把虛無帶給了人生,從而引發了深深的恐懼與焦慮。生命歌哭,死亡是生命的背景。死亡是一個人成長的最后一個階段。死亡裝點著人生,裝點著地球。死亡是一個地址,是人人都要去的地方。已經去了許許多多的人,還有許多人正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接踵前往。去的人中,有的剛活了個開頭,有的活蹦亂跳、腦滿腸肥、身強力壯,卻熬不過當夜的星光……死是永恒的嘆息。它無時無刻不從書架上擠得緊緊的書冊的縫隙里透露出來,寫這些書和發出這些嘆息的文豪哲人,如今有的還活在世上,有的早已長眠地下。長眠地下的,用死的事實把他們死的嘆息,送到我們心里。還有我們身邊不斷發生的死亡的實例,對活著的人都是個提醒。真正可怕的不是有,而是無。煩惱是有,寂寞是無。臨終的痛苦是有,死后的滅寂是無。自我意識太強烈的人是不可能完全克服對死的恐懼的,他只能努力使自己習慣于這種恐懼,即消除對恐懼的恐懼。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恐懼,才使生命主體領悟到生命的可貴和生存的意義。許多哲學家都教導:使自己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但有一位哲學家說:“我不愿意死。”試想一下,如果不懂得死的恐懼就是幸福,那么動物就是最值得羨慕的了。已經扯遠了,我們可以借用莎士比亞的語言:“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只能死一回;咱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么樣,反正今年死了明年就不會再死。”古羅馬哲學家西塞羅說:“哲學就是學死。”生命的消逝固然令人痛惜,但它同時又使人類處于生機無限的變遷之中——衰老者必將死亡,這種設計顯示了宇宙的深意,它避免了因靜止而導致的生機枯竭,并從總體上維持了生命的質量。其實,我們的生生死死,是沒有任何理由的,也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就如同總有一天人類會滅亡世界會消失一樣,這是殘酷的論斷和唯物的態度,不是哪一個人的無端的樂觀就可以改變或掩蓋了的。
一座山峰上,有一塊石頭向下滾動,半路上它又遇到另一塊石頭。于是,兩塊石頭相擁在一起,奇跡發生了,它們下滑的速度更快了,并且越過了更大的障礙。多年來,我一直為擁有眾多的朋友而快樂著,幸福著。按說,這個世界上本來沒有快樂的事,只有快樂的感覺。這個世界上,凡是談論幸福的,往往都是不幸之人或是不曾擁有幸福的人(其實這些人也有幸福之時)。但我的快樂感和幸福感,確確實實大都是眾多朋友給予的。在我的個體生命中,友情比愛情更長久。我的朋友從未嫌棄我,不管我在何等境遇里存活和掙扎,他們都是一如既往,給予我無私地幫助和真摯的關愛!我的心像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朋友就是窗外的陽光,朋友就是窗外的風景。譬如,我和朋友打起電話來(不論是誰打的),我說的話沒有標點、沒有段落、沒有頁數、不怕啰嗦、不怕跑題、不怕重復,不管篇幅有多長,總有訴不完、表達不盡的東西……恕我在這里不能逐個列出我的朋友們的名字。另外,在我這里也偶有文友小聚,也算濟濟一堂。我們不分尊卑座次,不用裝腔作勢。無須點頭哈腰,不必相互提防。不怕語言尖刻,不怕茶水過涼。握靈蛇之珠者,不居奇貨;抱荊山之玉者,出口成章。或指點江山,或激揚文字,書生意氣自軒昂;或忘情山水,或放浪形骸,老夫聊發少年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況復諸多同行!此生結識他們,是我莫大的幸運和造化……我這里雖為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卻有粗茶數盞,薄酒幾杯,冰心一片。或朋或友,或生或熟,或長或幼,凡有緣者皆可徑直前來,登堂入室。鄙人在舍下恭候著您,前來嘯聚,切磋晤談……
一位大師說:“說出是一種破壞,暗示才是創造。”我這次整理東西,是除了我的詩歌和部分雜文作品之外唯一積存的一點散文和隨感之類的東西。東一鱗西一爪,質量參差不齊,數量也少得可憐。在藝術瀚海面前,我突然想起了《紅樓夢》里賈寶玉講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話來,我此時既是心潮難平,又覺得十分汗顏。多年的苦爭苦磨,我的這些作品仍舊多的是“說出”,少的恰恰是“暗示”,實乃一堆淺薄的混雜之物,讓諸公見笑大方了。順便說幾句閑話,這是一個“搶話筒”的時代,一番炒作肯定會有益處的。過去說,謊言說過千遍就是真理了,現在是謊言說過兩三遍就成為真理了。現代人已經不把謙虛視為人的美德了。可悲至極!言歸正題,我們的文學有第一等襟抱,方有第一等文章,這是我窮盡一生都要努力達到的目標。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有人說,公正者是最接近人們心靈的人,仁慈者是最近上帝之心的人。我并無他求,只想接近公正者和仁慈者。我把自己的痛苦植于堅忍的土地,于是,土地長出了快樂。
我畢生的情結是與詩結緣,因為詩是我的另一顆太陽。她懸于我的頭顱,永遠不會在我身邊落下。正是她的照射,才使我熬過無數凄風苦雨和暗無天日的日子。有人為詩人命名:詩人不過是從骷髏中長成的一株百合花。我愿意成為這樣的一株花,從而為詩開放,為詩繁榮,為詩枯萎,為詩凋零……又有人說:春天是詩人的季節,秋天是哲人的季節。從本質上說,我更偏愛秋天。在這樣的季節里,我可以找一處屬于自己的秘密之所,看山高月小,聽水落石出……水是無形之物,而滔滔逝水,則成了生命的象征,它于晝夜不息的喧嘩中講述著生命的寓言。世界上每一顆鮮嫩的果實都將在泥土里腐爛,江河絲毫不會掩飾時光流逝對我們近乎殘忍的提醒,我們與其用淚水來詮釋自己的宿命,還不如用那江水的合唱來灌溉自己的肉身……也許是病久了的緣故,也許是年齡確實大了,渾身像一攤泥一樣,真想徹底地躺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從此不再前行了。可是抬頭看看最后這幾步路,又忽然憶起當年徐霞客的趣聞來。徐霞客是胸懷大志之人,他把天戴在頭上,把路穿在腳下,他要完成他行走的人生。一天,他在翻山越嶺的途中,突然感覺到一棵松樹和一塊石頭在悄悄說話。徐問石頭:“不是說石頭以不言立于世嗎?”石頭說:“那是沒有遇到會說話的知音。”徐笑笑,轉身欲走。石頭說:“請你坐下說會兒話吧?”徐淡淡一笑說:“哪有時間啊,我還得趕路呢。”我雖然不能和徐霞客相比,但自己的路必須自己走,這是賴也賴不掉的事實……
行筆至此,我終于長出一口氣。粗略地望望自己這些年,除了和病魔終日廝守之外,一簞食,一瓢飲,得享顏回之樂;一管在,一紙抻,分明袖里乾坤。飯蔬食之于私,思考奉獻于公。偶有心系國運民瘼、針砭時弊濁風之舉,自然是自得其樂。淺薄的時代即使強悍,也掩蓋不住它的丑陋。從沉醉中和沉睡中醒來的人才真正像人。我雖然是一只折斷翅膀的鷹,但我也要從倒塌的天空升起。我寫作,我用的是話語的權力,發的是肺腑之聲。說點兒大話,擔的是天下之責;略感自卑的是,拿的僅為匹夫之俸。但我又想到,刺貪刺虐刺偽,豈是手術刀?畫鬼畫妖畫狐,非關繡花針。載道云云空自詡,執言諤諤不委身。縱橫書生氣,一顆赤子心。隨手隔靴搔癢,敢謂入木三分。豈有文章驚海內,從來奸佞誤乾坤。我這里涂鴉一點墨痕在,他那里對號入座總有人。想來也十分可笑、可嘆、可悲、可憐!生有涯而學無涯,行有涯而思無涯。長期以來我這里雖無歌樓酒肆之往來,確有月下靜思之徘徊;雖無發號施令之講臺,確有臨風聽雨之陽臺。我這里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開卷師友多,把筆思路開;眼底三千字,胸中無纖埃。當然,萬萬不能高看自己,真把自己當成什么人物來對待。吾乃一區區弄文者,一支健筆,兩袖清風,三餐家常,四季寒燈,五月披裘,六根清靜,七步成詩,八方稿登,九月望天,十分普通。正所謂:天賦迂儒自狂圣,弦箭文章不計程。左思思,右想想,自己不由得笑出了聲。這才是真真切切的不亦快哉!這才是實實在在的苦樂人生!這么多年,時光如魔幻,將我裹在一張樹皮里,把我變成一棵樹。無數個晨昏,時光用利刃劃我、刮我,使我滲出的淚珠,一滴滴匯進塵世的淚谷。痛苦是我的繆斯,她知我憐我,給予我最后的言說的饋贈。這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了!當那徘徊在我靈魂之弦上的手指尚未松開之前,我還需要什么?為了從籠子里逃生,鷹不惜撕裂它的翅膀!
說話間,一秒鐘將另一秒鐘拋棄,無數個一秒鐘就這樣逝去了,我也該打住了。開始寫后記時覺得無話可說,等開了頭兒之后,又剎不住車了。擱筆之前,我忽然想到,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萬萬不能忘恩負義。記得詩人紀伯倫曾借先知之口說:“你的朋友是你的有回應的需求。他是你用愛播種,用感謝收獲的土地。他是你的飲食,也是你的火爐。你饑渴時來到他身邊,向他尋求平安。”這話的意思說得很明白,朋友是一種“有回應的需求”,包括物質上的和心靈上的。但如若僅僅如此,這種只索不予的友誼注定是殘缺不全與極其自私的,不能算作真正的友誼。因而他又借先知之口告誡世人:“奉獻最好的,給你的朋友。”奉獻在這里也許理解為分享更合適——能夠與朋友分享自己所擁有的,部分或者全部,無論是否是“最好的”,都是人生一大快事,因為“分享”的本身就足以是一種令雙方身心俱悅的事了。讓我在這里向所有的師長和朋友送上深深的謝意和真誠的祝福!趕快打住,我腳上的傷口和心衰等癥早已告誡我了:今晚又將是一個難眠之夜。難眠之夜讓我接近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