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奶把一大盤剛出鍋的羊肉放在桌上,一邊吹拂著燙疼了的手指一邊說:“趁熱吃,清燉羊肉。”
飄飄裊裊的熱氣彌漫著異香,引誘得我的喉頭連連蠕動。為歡迎我回鄉(xiāng)下來,她特意讓人宰了一只羊。我是珍奶抱著長大,與老人家情同生母。時常回鄉(xiāng)下探視,已成為我生活中的重要內(nèi)容。看著我大口地吞咽,珍奶慈祥的臉上如暖風(fēng)皺了一池春水,細(xì)細(xì)密密的皺紋每一條都笑著:“你爺在世時也好吃肉。可惜那時的生活沒有現(xiàn)在好。”珍奶說。
爺去世已經(jīng)多年,可是每當(dāng)我同珍奶敘話,她總是提起爺這個話題。這一次,她又講起了那個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大慶大會戰(zhàn)那時,你爺是鉆井工人,一月兩月不回家一次。有一天晚上回來,渾身上下成了泥人,躺在炕上就呼嚕呼嚕睡,那腳上黑壓壓一片藻蒙刺兒,我用針一根一根地挖,他都不醒……”
兒時聽珍奶說這故事,那時候珍奶的故事美妙,像童話。如今聽起來淡了,淡得像一碗白開水。真想讓珍奶說點別的,可提起爺過去的事情,她總是十分投入嘮叨個沒完。
院里“咩咩”地顫抖著幾聲羊叫,像小孩子的哭泣。我吞下去的羊肉莫名其妙地噎住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感情撥撩著我的心。從窗子向外看,不見有羊的影子,只從窗外的墻根下傳來一聲聲的羊叫。
珍奶見狀出門,我隨出。門外的墻上,掛著一張尚濕的羊皮,正是珍奶為招待我剛宰的那只羊。墻根下,站著珍奶喂養(yǎng)的另一只羊,它仰起頭,深深地在那皮毛上舔、舔……我的心為之震顫。
珍奶牽開那只羊,說:“這東西,還有靈性哩!”
那一晚,我的胃里毛扎扎地難受,沒有同前來串門聊天的鄉(xiāng)鄰敘話。珍奶卻說得高興,少不了又提起爺?shù)墓适拢骸啊翘焖澓诨丶襾恚稍诳簧暇秃魢:魢K悄_上的藻蒙刺兒,黑壓壓地一層,用針一根一根地挖,他都睡不醒……”
說得我有些不耐煩,就說:“老提這事兒干啥?說點別的好不好?”
燈光下,珍奶的臉?biāo)⒌刈兗t,對眾人一笑,久久不語。第二日,我要離家回單位。在院里,我發(fā)現(xiàn)墻上少了那張羊皮,卻留下了一個灰暗色的羊皮印兒,清清楚楚依然在目。這時珍奶正收拾行李袋,囑咐著為我送行。那只山羊又“咩、咩”地叫著猛然竄出,蹭在那墻上,在皮毛留下的印跡上猛踩。珍奶用腳踢它:“這東西,想成精啦?滾開!”這壯烈的一幕讓我終生難忘。
車窗外,一路的風(fēng)聲雨聲,全像是那只山羊舔墻的沙沙聲……我固守了多年的進化觀轟然坍塌:只有人類才有思維有情感?不是這樣!那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鳥一蟲,它們都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
又過了很久,到鄉(xiāng)下探望珍奶,她像是一下子老了。滿頭的銀發(fā),沒有了以往甜甜的笑意,臉頰的皺褶和郁悶緊板板地滯結(jié)在一起,話很少,只是忙里忙外為我燒火做飯。
她已是七十八歲的高齡。
我漫步在院里,又瞧見那面墻壁上,隱隱約約還有那張羊皮的印跡,印跡上斑斑條條涂滿暗紅,像一幅絕妙的圖畫。我斷定,那是那只山羊舔上去的舌血!
只是不見了那只生靈。問及它,珍奶說:“不忍看它舔墻的樣子,趕到集上把它賣了。”
真叫人感慨。動物不會說話,無法與人溝通,可它們何嘗沒有悲歡離合的故事。動物尚且有情有感,何況人哉!于是,我頓生憐憫:七十八高齡的珍奶,孤獨寂寥的珍奶,用心血和愛把我滋養(yǎng)成人的珍奶,歲月滄桑積蓄在她心中的情感像一部厚厚的傳家寶書,而我竟然一點兒沒有讀懂!
珍奶仍在默默地拾掇家務(wù)。
我多想再聽聽她說起爺?shù)墓适拢犓v……爺回來躺在炕上呼嚕呼嚕就睡了,那腳上黑壓壓一片藻蒙刺兒,黑壓壓的一層,用針一根一根地挖都挖不醒他……那個故事。
可是珍奶始終沒有再講。
現(xiàn)在我懂了,爺?shù)墓适略揪褪钦淠绦闹姓陲L(fēng)擋雨的一面墻,她是在用心紀(jì)念,在那墻上描繪圖畫!
我真笨,在那鮮靈靈的繪畫前,我竟然麻木不仁,呆若木雞!真想哭。
于是,我拉珍奶坐下,還像孩童時那般依偎在她的面前,對她說:“珍奶,我還想聽聽你講爺?shù)墓适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