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經過努力,總算考上一所鄉下高中,一般條件好的都不去上,那時允許復習,他們都想到縣一中上。我條件不好,能上鄉下中學實際也不錯了。分數下來,征求了家里意見,我就到那里讀高中。只是家里頭說,要讀就爭口氣,想法讀出點名堂,咱和人家比不起。誰也沒想到,高一時一直名列前茅的我快升高二時卻突發高燒,一連半月不退。等我燒退病愈回校,想不到學校已分過快慢班,按學習成績,我本該進快班,想不到卻被分進了慢班。那時的快慢班就是將學習好的學生分進快班,差生進入慢班。我本不差,只因生病耽擱了,所以心里很憤然,等于說大學夢破滅了,不由讓人心灰意冷。氣憤之下,我決定退學,就在這時,她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攪動了我心中那一潭死水,形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時期。
她是青葉,鄰村的一個女同班,長得很秀氣,一頭烏發,瓜子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烏黑透亮,小巧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兩排嫩玉米粒一般的牙齒放射出青春的光彩,她是如此楚楚動人。十八九歲的我雖情竇初開,然而懵懵懂懂,實際是一付傻乎乎的樣子。
我搬著凳子走出鄉鎮西橋口,她迎面攔住我:“周青,你讓我好等,聽說你要退學,大清早就在這兒等你。”
她的話叫我生出一番驚奇來,那時候人還是封建,男女生一般誰和誰也不說話。前兩天,我們慢班調了座位,我和她成了前后鄰居,她打破常規,向我借了圓規,我給了她,僅此而已,沒有太多的交往。然而,在這天寒地凍的清早,她卻站在橋口,直言聲明是來攔我的,攔我干什么,要我回去。這……我和她算是什么關系呢,犯得著她對我這樣做嗎?
看著我不解的眼光迷茫地盯著她,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深沉地說:“我沒別的意思,我知道你中,要是不上了太可惜,我們都太不幸。”
我更加驚呆了,聽著從那口中一字一句彈出來的話,我不由地問:“你,你是怎么了解我的?”
“有人跟我說,我聽了心里很難受。”她的眼瞼很不自在地撲閃著,嬌嫩的臉上掠過一陣羞云,就象是條件反射,我的心也由不得撲騰撲騰跳起來。我沒有勇氣再深入地問下去,僵木地站在那兒,想起剛才她說的話,我問:“你有什么不幸呢?”
她兩眼迷茫地望著遠方,臉上顯出憂傷的神情,嘴唇翕動著,似有話說卻又一時語塞,半天吐出一句干硬的話:“你不用問我,慢慢你就會知道,這兒太冷,我們一道回去吧!”說著她就去卸我身上的背包。
我惶惑地退兩步,連連說:“不用你,我來,讓我自己回去,你先走吧。”我慌亂地說著,看她沒有多少表示,我悵然了。我為難地僵在那兒,我怕羞,我怕人說閑話。
她窺透了我心底的隱情,只是莞爾笑笑,就一個人沿著漫漫的沙河灘,穿過那片郁郁蒼蒼的楊樹林款款走去,還不時回頭望望我。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越走越遠,我覺得我的心也隨著她走遠。
她的突然出現,在我的心靈上引起強烈的震蕩,我決定回去,此刻我枯寂的心田開始復蘇。心頭頓感一陣愉悅興奮,感到在那片澆滅我理想之火的地方又有了生機和希望,我感到不再像先前那樣可怕了。
那年我滿十八歲了,我多少懂得一點什么。我久久地站在橋頭,望著她嬌小的背影淹沒在河堤下,手腳凍麻木了,我都忘記動動。是啊,我不能回去,早離父母,奶奶把我拉扯成人,盼我上學能有出頭之日,到了家能允許嗎?
風停了,太陽從烏云里透出來,給大地籠罩上一層朦朧的光明。我走到校門口時,她突然又橫在我的前面,臉上帶著嘻笑:“還是把你給拉回來了。”
我驚嚇地站在那兒,羞怯地望望她,望望空蕩蕩的校園。我擔心突然在我的面前出現一個熟人,會奚落我、嘲弄我,而她好像根本就沒想那回事。
那以后,我的生活再也和她脫離不開,她在生活上盡量照顧我,給我飯票,隔星期我回家的時候,她提前把車子推到校院外,等我騎車回去。冬天陰冷干燥,兩片嘴唇吹得龜裂淌血,她不知從那兒搞來一盒潤膚油,那是一種紅顏料,粘脂狀的化學原料,用了它在干裂的嘴唇上一涂,立時就會覺得舒暢柔順。它滋潤了我干裂的嘴唇,也滋潤了我枯干的心田,我的心田開始輕緩地流淌著一股溫暖的小溪,這道小溪隨著時間的延長,在我心靈的長河上慢慢激越跳蕩起來。我心底的潛流在涌動,我的思想發生了一種奇妙的變化,我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臉龐,常常在背地拿一塊小圓鏡子,一個人靜靜地呆呆地照呀照呀……奇怪,為什么頭腦總晃動著一個人影子,黑板上,書桌上,睡夢間,這個神秘的影子晃來蕩去,總是纏著我不肯離去呢?這時候,我才發覺以前在書本中看到的戀愛情形似乎也在我的生活中出現了。
盡管如此,我倒發覺青葉還一如既往,我實在納悶不解,陷入迷茫和煩惱之中。
沒隔幾天,班上的學生們就擠眉弄眼地議論說:我和青葉戀愛了。想不到這條爆炸新聞的發表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那天夜里,放學的鐘聲還沒有敲響,在一片嗡嗡的嘈雜聲中,突然一聲尖利的聲調響起來,鬧得我茫怔而驚怵,嘈雜聲也立時沉寂下去。
“是哪個造的謠,以后誰要再說我和周青怎么了,看我不撕扯他的嘴。”青葉的話停下來,屋內好久寂然無聲,她的話狠狠地敲擊了我的靈魂,我頹喪地坐在那兒,回味著她的話,我才似有所悟。
放學的鐘聲響了,我還坐在原位愣愣地望著眼前油燈跳動的火苗發呆,我想了很多很多。好半天,我才失魂落魄地走回寢室,我怎么也無法相信她會說出如此粗野的話,說不出是敬佩她還是痛恨她。
冷月一天天升起來,冰涼的水流瀉在干燥的地面上,夜自習的鐘聲煩躁地響起來,教室里還是一陣陣煩雜的吵鬧聲,青葉走進了她的座位。我看見在她的肩頭上又加了一條彩色圍巾,更襯托出她的青秀美麗,望著油燈映著她的俏麗倩影,我的心象被蝎子蜇了一下難忍,心頭一種苦澀的感覺涌上來。我的眼里噴射出一股嫉火。
“周青,今晚下了晚自習,你到教室外面等我一下。”她在我前面扭過身來,毫不膽怯地說。
我緩緩抬起頭,默然地點了兩下,我的心海里又翻涌起滾滾浪潮。
下了夜自習,熄了燈,我們相跟著緩步走出校外,來到校東的那塊光光的麥場上。我默然垂下頭,只聽她說:“周青呀,自從你分數下降,上課精力分散,還有你說話的神態,我就察覺出你的思想在起變化,在走向危險。我當時沒和你說,只是不好意思,我擔心你天天這樣下去,會斷送你的前程,我不愿做你的罪人。”
沉默籠罩在我們中間,月亮從云彩里鉆出來,傾瀉出一片銀輝。我抬起頭,望著月光輝映下她的更加俊俏的臉,心里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來。就這樣我們僵持著,沉默著,誰和誰也不說話。
停了一會,我情不由己地說:“青葉姐,你真好,你說的話真好。”
“你不要這樣說,不能這樣說。”
“不,自從橋西口你讓我回去,我就覺著你是個好人,你是真對我好。”
青葉微微笑了,臉兒微微泛紅,刨根解底地說:“你呀,就是這上面犯的錯,以為我真好,就起了壞心念。”
青葉又快活爽朗地笑起來,聲音像小河流水一樣的坦蕩。停了半天,她止了笑,突然抬起頭問我:“還惱我嘛!”
我被揭了傷疤,感到一時的窘迫和狼狽,我想辯解,我用眼看著她,她的臉色竟然變得害怕起來,陡然間像蒙了一層灰一般滯晦黯淡,快活明亮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兩個眼球閃現出幽深的暗光。像憋滿了水的壩,在深夜里決了口,她靈魂深處的閘門“哐當”一聲向我全面打開。她的話鋒突然轉了。
“周青,我把你叫來,還有一件事。”
“什么事?”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要退學了。”
我陡然一驚:“為什么要走,因為我?”
“不,絕不是。”
“那……”我兩眼灼灼地逼視著她,面呈悲苦之色。
她憂郁地說:“我實話告訴你吧,兩年前我就訂婚了,”
我脫口說道:“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你愿意?”
“我不愿意。”
我茫然了,她的回答是那樣平靜,雖然摻和著難言的悲哀。
我無話可說了,我能說什么呢。停一會,寧靜的夜里又響起她凄涼的語調:“周青,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該好好學習,我原想不告訴你。我也是不幸的人,我家成份高,我爹死得早,我媽拉扯我們兄妹二人長大,我哥三十多了,找不上媳婦,媽見了我就哭,她哭我也哭,我不忍心,就答應娘,在山里給哥換了親。”
聽著她敘說,我的雙肩由不得聳動兩下,全身禁不住一陣顫栗,我簡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同窗兩載的青葉。
飄忽在東南天際的冷月,再一次鉆出濃厚的云層,顯露出它那貧血般驚慌而又疲憊的面容,垂散下凄冷蒼涼的光,使得這茫茫的冬夜更加寂靜,深不可測。
“原來我想不告訴你,想一走了之,可我又想想不能那樣做,畢竟是同學,因為那點小事發生誤解,如果在我走以前解不開,良心上容不下。我想我該告訴你,你該死了那份心,這也許對你的學業會有幫助的。”
聽到這兒,我的臉上禁不住一陣陣燥熱,全身像觸電一般激動。我心底的熱流劇烈地奔騰起來了,我干枯的眼眶濕潤了。
青葉說著把手伸進口袋里摸出一個錢夾來,掏出一疊厚厚的東西:“周青,這是我剩下的飯票,留給你用吧。”
“不……不,我不要。”我推著她的手,心中涌起一股愧意。一年來,她給了我多大的幫助啊,現在她要走了,我沒贈送她什么。這,我實在不能收。
看見我斷然地拒絕她,她陡然面露慍色,聲音嚴厲地命令我:“拿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我極不情愿地把飯票接過來,說不出一句話,半晌才吐出一句:“青葉姐,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曠野里起了風,天上的云層愈積愈厚,再也看不到月亮的影子。聽收音機預報,明天有雪,看來這場雪非下不可了。
青葉緊緊地纏了兩下彩色圍巾,沒有月光的天色,我看不到她的臉上是怎樣一種表情,好半天她才陰郁地說:“天很冷,我們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再問下去,我不能再問下去。此時,我感覺出一種強烈的自責,青葉心底也有這樣多的苦水啊,她在生活上,在學習上給了我那么多的幫助,我為什么一點都沒有了解到她的身世,她的憂傷啊。
直到這時,我才全然明白,她為什么對待我那樣關心,她為什么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大發義憤,原來她是早早被無情的生活打下印記的人,心靈上有著多么慘痛的烙痕呀!
寢室里漆黑一團,我的心也是漆黑一團,狂風陣陣兇猛起來,我的心也正經受著劇烈的翻騰……我一夜沒睡,平生第一次失眠。
清早起來,果然降下雪來,校園里一片銀白。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發現她的座位已經空了。班里面都在議論青葉退學的事。
我幾乎是沖出了教室,急切切地從校西北角的一個墻頭豁口爬過,我知道她會抄這條近道回家的。我想再看她一眼,我想再和她說一句話,我甚至想……真遺憾,我來到校院墻外的時候,已經遲了,她已走得很遠很遠,很快就要走進那片遙遠的楊樹林,白茫茫的原野里,我怔怔地站在那兒,兩眼發癡地瞅著那個美麗的倩影,鮮艷的彩色圍巾在寒風中飄動。我的眼眶滴下了兩顆冰涼的淚滴。
我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我以優異的成績被錄取到華南一所軍事院校。接到通知書的時候,我抽個機會去見她,我應該感謝她,是她幫助我掀過了人生的重要一頁。如果那時候她拒絕我的感情,是出于關心我、愛護我,是為了使我成氣候,那么現在,我成功了,她也回鄉務農了,我不應該嫌棄她,我應該去尋找我遺失的青春的夢。
我還想告訴她,我們之間不存在什么地位觀念,因為我們之間有著一種崇高的愛情,這種崇高的愛情能擊退一切私欲,能沖破一切阻攔,能消除一切舊的封建意識,我想告訴她,我們結合吧,三年大學畢業后,我們就結婚。我想告訴她……我不可能告訴她了,我什么也不可能告訴她了。
當我欣喜若狂地想向她報告喜訊,向她傾訴我的感情時,想不到一切那么快,我還是來遲了。那年冬天青葉已經嫁人了,嫁到了遙遠的太行山那邊山西省的偏遠小村子里,嫁給了一個大她近二十歲的男人。我木然呆在村口,胸中有一股難言的悲愴和苦澀,我真說不出一種什么滋味,只有深深地祝福她,我的不曾開始的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