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言,原名張宇飛,主要創作鄉土文學、兒童文學等,1989年生于河北石家莊,出版有小說《琴鳥》。自10歲時在《燕趙晚報》發表第一篇文章起,相繼在《少年時代》、《小說界》、《江南》、《當代小說》等刊物發表作品近千篇,曾獲《人民文學》“招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征文散文獎、“京華杯”全國大學生寓言大獎賽佳作獎。
故鄉的面貌是蒼茫的。
芒種季節,田里的小麥熟了,收割完畢,緊接著又種上了玉米。玉米很快地發芽、抽穗,不久也就熟了。這時候農村里家家戶戶的屋頂上,便堆滿了金燦燦的玉米,秋風傾訴著關于這個季節的故事。當新一茬麥苗長到一寸來高時,冬天便來了。麥苗不再生長,或者說生長得很慢,熬過整個嚴寒的冬天,它們又會蓬勃起來。
在華北平原的大地上,星羅棋布地葳蕤著各樣的樹木。高大的白楊、魁偉的梧桐、婆娑的榆槐,在每一個村莊里每一條土路旁隨處可見。
我的老家院子里,也有許多樹。雖然我們已經很久不在那里住了,但那里的樹和花,每年依然是該長的長,該開的開,像是喜歡熱鬧,卻又耐得住寂寞。
我們家的北屋是正房,共有四大間,還有一個南屋和東屋。院子里有三棵棗樹,一棵靠近北屋,一棵靠近南屋,一棵則位于院子中央,它們構成了一個直角三角形。院中還有一棵年輕的香椿樹,則是單單地緊靠著西墻,它枝葉繁茂的時候,總會伸到隔壁奶奶家的屋頂上去。奶奶曾經在我家院中栽了一棵小柿樹,但沒長幾年就死掉了。還有一棵石榴樹,曾熱烈地開了幾年花,殷紅殷紅,后來不知是死了還是被人砍了,也不在了。
北屋的窗前有一個花池,約兩米來長,半米寬。早些年的時候這里種過兩大株針菇,又相繼種上了草莓、月季、夜來香、藥草,以及不少無名的花草。那兩株針菇每年都會開花并留下幾根針菇,草莓是種了,但每年頂多會結一兩個果子。藥草的地下能刨出一些白色的根塊,但因為太少,不能用來做什么。
在院子的西墻下,曾有一個小土堆,里面住著青蛙,兩只三只,還是一只,我不知道。每到夏天的晚上,我和家人在院中乘涼時,就會聽到土堆中傳出呱呱的叫聲。爸爸偶爾用手電筒一照,發現一只小青蛙正蹲坐在土堆旁呢,它前身抬起,警覺地注視著前方。我有心去捉它,但總沒有下手。深秋,青蛙躲進土堆準備冬眠,整個冬天,就既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也聽不見叫聲了。
初春,各種樹木都發出了嫩嫩的芽,小院呈現一片溫暖的新綠。有小麻雀在枝頭歡快地叫著、跳著,天空顯得分外幽靜。我們住在家里時,或者臨時回來,媽媽會采些香椿葉,嫩嫩的,還飄著香,用它們做菜做“炸魚”。那些棗樹呢,長葉后不久,就開了淡淡的極小極小的花兒,淺黃色,一樹一樹的都是花,要不怎么結那么多棗子呢。
記得我小時候,媽媽在院子里打棗,用一根竹竿,啪啪地敲打棗樹的樹冠,棗子便嘩嘩然落下來了。整個院子里樹葉飛揚,喧囂一片。千顆萬顆的棗子,紅溜溜圓滾滾,鋪滿了院子,我幾乎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場景像是一個喧嚷而重大的儀式,我很少見,便覺得又興奮又害怕。
棗子收起來,會有好幾筐,媽媽會拿一筐給奶奶,一筐腌制醉棗,剩下的曬干了留著慢慢吃。我現在還記得媽媽腌制醉棗的那種瓶子,大大的肚子小小的頸,蓋子用塑料袋包緊了蓋好,又抹上厚厚的泥,不透一點氣。那些棗子就那么腌著,腌著,不曉得什么時候才可取出來吃。
后來,我離開了我家的小院,隨父母去了縣城,從此,鄉村的一切就漸漸遙遠了。
當樹木落光了葉子,滿村子便刮著寒風。灰沉沉的天空下,幾只小雀飛著,叫聲仿佛被寒冷阻滯了。滿街的玉米秸稈的葉子,枯黃枯黃的,隨著風嘩啦嘩啦亂跑,塵土到處飛揚。這時候,便要過年了。
在剛搬到縣城后的幾年,每逢過年我們全家回老家的日子,是我關于這個鄉村的最后一點記憶。
過年啦!過年啦!我和小伙伴們像小老鼠一樣,歡快地叫著。
天空飄起了雪花,很小很小的雪花,如同米粒一般,紛紛揚揚地灑落在小院里。這世界就像一個童話。
我和姐姐妹妹,不怕冰寒,跑向院中的秋千,在雪中嘰嘰喳喳地蕩起秋千來。這根秋千,不知是什么時候掛上的,也就是用一塊木板穿上麻繩,綁在那兩棵棗樹上做成。蕩的時候,兩棵棗樹便咿咿呀呀劇烈地搖晃。雪稍稍大了一些,它們變成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漫天飛舞著。
記得我離開鄉村后,我家的小院就開始荒涼了。爺爺曾在我家院子里搭了一個羊圈,養了幾只羊;又養過幾只兔子,關在籠子里。小院里還算是有人來往。但我們家的幾間屋子,始終是沒人住了,變得越來越潮,越來越陰森,蜘蛛喜歡在里面到處結網。
后來,院子再沒人去了,就完全荒蕪了。樹葉落得到處都是,蓬蓬茸茸的野草吞沒了整個小院,不見落腳的地方,花池里的花萎謝、死去,都被野生植物替代了。
故鄉的一切,轉瞬就逝去了。寒風吹過大地,整個世界一片蕭然。天常是灰蒙蒙的,有太陽的日子偶爾透出一點藍。田里的麥苗被凍得奄奄一息。遠方,天和地連在一起,都是蒼茫的了。故鄉的一切,年復一年,在我的記憶里,變得遙遠而蒼茫。
回家的馬車
外公的小毛驢,模樣真可愛。它總是拉著一輛大馬車,咿咿呀呀地走過村莊和小鎮。到了傍晚,外公便解開韁繩,讓累了一天的小毛驢,在門前的空地上打一陣子滾。小毛驢躺倒在地,四腳朝天,盡情地翻滾,發出“哇哇”的歡叫,揚起好大一片灰塵。然后它被帶到馬棚里,享受那馨香的糠麩和夜晚。
清晨,淡淡的陽光灑下來,地上就像是鋪了一層薄薄的雪。微微的風,輕輕地吹著裊娜的楊柳。外公已經給小毛驢拴好了韁繩,今天,他不是去收廢品,而是先送我和妹妹回家。
在車斗里裝上我的書包、衣物,裝上外婆給我們打點的一大堆蔬菜、點心,甚至還裝上我的小自行車。我們要回家了。外婆還特意在馬車里鋪了一條軟被,讓我們坐在上面。外公坐在馬車的一側,兩腿懸空,我也坐在馬車的一側,耷拉著腿。就這樣,小毛驢上路了。
馬車晃晃悠悠,我的兩腿隨之搖搖晃晃。外公手持小皮鞭,抑揚頓挫地喊著“駕”、“喔”、“吁”,小毛驢令行禁止。它的蹄子總是發出“嗒嗒嗒”的聲響,宛如一支歡快的樂曲。太陽漸漸升高,金色的光芒灑在我的臉上、脖子上、手背上,像是獻給我們的禮物。成群的鴿子在藍天里盤旋著,仿佛在為我們送行。
路邊出現了一大片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在風中搖曳,沙啦沙啦作響。我跳下馬車,跑向草叢,摘了一大把狗尾草。路邊又開了許多野花,密密匝匝,一片繁茂。我又歡快地跳下車,匆匆地采起花來。花很多的時候,妹妹也跳下車,跟我一起采。這時候,小毛驢就放慢了腳步。我們笑著,跳著,跑回馬車,妹妹又坐上那軟被,我又在一側耷拉起兩腿。
我們在車上,嘰嘰喳喳地整理著各樣的野花,心花也在怒放。田間玉米的葉子,狹長狹長,一片片向我們伸來,偶爾劃過我的衣衫和臉頰。我坐在車上,興奮地揪來一片片葉子,編成一個綠花環,戴在頭上。
紫菱花,又見到紫菱花了,這是我最喜愛的花!在那條道路的拐彎處,在叢叢的密葉間,它們靜悄悄地綻放著。我盡情地采擷起花兒來。一朵一朵的小花,都是紫色的風鈴,叮叮當當地搖曳,一朵一朵的小花,都是小鳥可愛的眼睛,眨了又眨。這里為什么總有這么多紫菱花呢?是誰每年撒下那么多種子?這些問題從來沒人能夠回答我。
我們的馬車悠哉悠哉拐過幾個彎,終于到我們村了。小毛驢剛走到我家門口,就自覺地停下了,盡管外公沒有發話。小毛驢的記性真強,自從來過我家一次后,它就永遠記住了我們家。
外公送回了我和妹妹,連一盞茶都沒有喝,就離開了。他趕著小毛驢,到附近的村子收廢品去了。他又要走過許多的村莊,轉到晌午,轉到天黑,再回到家里去。
那村莊上空的云彩,仍是每天悠悠地飄著,那路旁的野草野花,仍是年年歲歲地生長、繁茂著,而那路邊的大樹越長越高,讓我幾乎認不出它們的模樣了。
我和妹妹也越長越高,快要和那田里的玉米平齊。外公的身體反是越來越衰弱,他使喚不動小毛驢了,也干不動那么多沉重的活,就賣掉了小毛驢,賣掉了馬車。許多年過去,我已離開了我的家鄉,離開了我的親人,到遙遠的他鄉求學、謀生,那關于故鄉昔日的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