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場聲勢浩大的網絡謠言整治運動還在繼續。
最新一起廣受關注的案例牽涉到微博上頗有人氣的時政漫畫家“變態辣椒”。10月17日凌晨,他在家中被警方傳喚,近一天的訊問后,警方確認其發布的“余姚有孩子被餓死”的微博失實,但不存在主觀惡意,隨后將其釋放。重獲自由后,“變態辣椒”向替他奔走呼號的廣大網友致謝,并稱“以后還是要謹言慎行”。
案件總歸是以相對溫和的方式了結,然而民間與官方的話語對立恐怕不會這么簡單就因為強壓下的“謹言慎行”而緩和。
被壟斷的謠言定義權
所謂謠言,其本義是指民間流傳的類似歌謠的傳言,為古代社會輿論的一種表達,“口耳相傳”是其典型特征。作為世上最古老的傳播方式,謠言一直在社會人群中發揮著頑強的作用,在大眾傳播出現之前尤其如此。
古代開明的統治者將其作為了解民風民意的渠道而主動收集,甚至將其制度化。《漢官儀》有云:“三公聽采長史臧否,人所疾苦。還,條奏之,是為舉謠言也。”
從某種程度上說,今人所說的“謠言”,含義其實更接近于古人觀念中的“流言”,即某種或未經證實,公眾一時難以辨別真偽的閑話,傳聞或輿論。社會學和傳媒學界大多也只是用“謠言”來指不能盡快得到證實或無法得到證實的信息。
然而在當下的官方話語中,原本中性的詞匯卻被附帶上強烈的價值判斷。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強調:“謠言是指故意捏造事實,對社會、他人造成危害的虛假信息。”“真實性”(虛假信息)與“動機”(故意捏造)成為“謠言”的兩個關鍵因素。
對謠言的打擊實質是一場話語權的爭奪,而這種爭奪可以說就是從謠言的定義開始的。但是,即便這種紙面定義經過潛移默化的宣導,得到公眾的確認,也不具有實際可操作性。因為不管是從真實性還是從動機來說,“謠言”都難以認定。
張鐵民先生1997年出版的《謠言和流言:錯位的心態》一書中認定為謠言的不少案例,后來被證明并不是謠言。如1996年俄羅斯總統大選前媒體關于葉利欽身體惡化的報道、1993年前后中國購買烏克蘭航母的傳言、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中國女游泳選手和1993年“馬家軍”服用興奮劑的風聞等。
“風物長宜放眼量”,許多被當成“謠言”的傳言都是后來才被證實或部分證實的,而那些未能證實的傳言也不等于就是無中生有,也許僅僅是因為真實的信息被封鎖或者因為人們認識局限等原因而沒有完全顯現出來。
在這場打謠運動中,就有網民因為造雷鋒的“謠”、造“狼牙山五壯士”的“謠”而受到懲處。很顯然,這些均已歸于歷史,而對于“歷史真實”的判斷,即便是歷史學家也永遠處于討論之中,難有十足的定論,政府或者公安機關如何能夠信心滿滿地裁定呢?
最關鍵之處正在于此:在一個泛政治化的環境中,誰定義謠言?誰有權認定某一傳言是“謠言”?
“政府其實與新聞記者、老百姓一樣的,對許多事件無法做絕對判斷,只能接觸到事實的某些層面,永遠不可能窮盡方方面面的細節和因果聯系。官方試圖壟斷謠言的定義權,恰恰顯示了權力中心思維。”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鄧文初接受記者采訪時說。
言論領域當慎用刑罰
19世紀中期,英國哲學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出版《論自由》一書,給言論權利做出強有力的辯護:“縱使被迫緘默的意見是一個錯誤,它也可能,而且通常總是,含有部分真理;而另一方面,任何題目上的普遍意見亦即得勢意見也難得是或者從不是全部真理:所以只有借敵對意見的沖突才能使所遺真理有機會得到補足。”
我國法律同樣賦予了公民自由表達的權利,而沒有任何法條要求,公民表達的內容必須正確。這正是遵循了人類共同的經驗教訓:言論自由天然包含了說錯話的自由,尤其是質疑權力的自由。比謠言更加可怕的是對言論自由的剝奪。
但公權力對“謠言”漫無邊界的打壓無疑有“公共表達必須正確”的隱含之義。盡管有關部門一再否認,卻始終無法消減人們對其侵犯言論自由的擔憂。
9月9日,“兩高”聯合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正式用刑法將網絡謠言納入到公權力的治理之下。
誠然,言論自由有其邊界,并非所有的言論都是無害的。任誰也不想受謠言詆毀,污染名譽;在謠言蠱惑下,公共場所的秩序混亂,也可能給公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帶來損害。但《解釋》將誹謗罪、尋釁滋事罪等生硬地套用到網絡空間,不僅起不到凈化網絡環境之效,還可能打開地方政府濫用法律、禁錮言論的潘多拉魔盒。
“實際上我們早已有明確的法律規定,但是官方有法不用。”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何兵指出,“謠言有幾種針對對象:針對個人的,有誹謗罪等對名譽權的保護,只要法院把門放開,利害的權衡交給個人,跟政府沒關系;針對商業組織,我們有損害商譽罪,大多也是自訴;關鍵是針對政府的,但政府沒有名譽權,而有解釋和公開信息及真相的義務。”
著名維權律師斯偉江認為,以誹謗罪來規制網絡,本身是沒有問題的,誹謗罪一般是自訴案件,受誹謗人自己可以作為原告去法院自訴。但是,現在的司法解釋,將“引發公共秩序混亂的”“誹謗多人,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損害國家形象,嚴重危害國家利益的”“造成惡劣國際影響的”統統作為公訴案件處理,實際上是增加了許多“小口袋”,會導致網絡上動輒成罪犯。
更讓法律界人士憂心的是,《解釋》將網絡空間解釋為公共場所,使尋釁滋事罪的范圍極度擴大。網絡作為社會交往的空間,的確具有公共空間的某些性質,但它畢竟是虛擬的,根本不具有類似《刑法》中該罪名所枚舉的車站、碼頭、機場、醫院、商場、公園、影劇院、運動場等公共場所的“秩序”問題,因此根本無法解釋網絡空間的“秩序混亂”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景象。持續數月的“方韓大戰”算不算?王菲、李亞鵬離婚消息引發的瘋狂圍觀算不算?“兩高”的司法解釋很容易陷入自相矛盾之中。
謠言止于溝通
有社會學者將這場打謠運動視作官方“意識形態戰爭”的一部分,但官方的聲音其實并不統一。
廣州公安的官方微博稱:“謠言必須打,打擊須依法,嚴防擴大化。子產不毀鄉校。若人人噤若寒蟬,相視以目,顯然是噩夢。”廣東高院發微博解釋“子產不毀鄉校”的典故,還提出需要“開言納諫”。湖北恩施州中級人民法院微博則引述美國大法官約翰·哈倫的判詞稱“憲法保護的表達自由的權利”。同樣,云南省人民檢察院微博以“打擊網絡謠言犯罪需程序合法、罪名準確”為關鍵詞,對這種公安妄動出擊的手法提出隱晦質疑。
由此可見,官方和民間在“治謠”問題上并不是完全自說自話,而建立和擴大這種溝通及共識正是消弭網絡謠言的根本途徑。
“所謂的‘謠言泛濫’‘謠翻中國’,恰恰展露了中國社會深層結構的搖動。因為只有當社會分化到了一定程度時才能出現‘謠言滿天飛’的現象。判斷某些言論是否是謠言,除了基本事實外,更需要社會成員的普遍認可。如果官民對立嚴重,信任蕩然無存,信息無法在階層之間順利流通,謠言勢必就會不可遏止。”鄧文初對記者表示。
9月初,網絡大V鄧飛與山東環保廳在新浪微博上就“高壓泵深井地下排污”的傳聞展開了一場“不流血”的言論對抗與和解。起初,山東環保廳也祭出了“謠言”的大帽子,但雙方最終在官民良性互動、政府行政公開的積極方向上,以罕見的溫和達成了通同一致的行動綱領。
在風聲鶴唳的當下,該案例恰好展示了消弭“謠言”的合理機制。鄧飛是民間權威,山東環保廳則是官方權威,當兩個話語權威形成沖突時,到底哪一方為真,哪一方為謠,普通公眾無法輕易判斷。但如果雙方在撞擊中能夠形成有效溝通,最終達成某種共識,“謠言”自然會消失于無形。很有可能雙方只是分別掌握了真相的某個層面,才造成了事實判斷的矛盾。即便兩者掌握的都是錯誤信息,在存有默契之后也就不會有所謂的“謠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