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學年伊始,全國各地的中小學紛紛迎來一項特殊的宣傳教育活動。
9月10日,貴州省黎平縣的休閑廣場上,回蕩著該縣8萬名青少年鏗鏘有力的聲音:“我們呼吁!我們倡議!文明上網,文明發帖!分辨網絡信息真假,不聽謠,不信謠,不傳謠,匯聚網絡正能量,傳遞和諧真善美,做一名網絡時代新少年!”
9月23日,江蘇省昆山市大市小學開展抵制謠言簽名活動,學生們紛紛表示“要不斷增強抵制網絡謠言的自覺性,積極主動與各種謠言做斗爭。”
10月17日,安徽省合肥市和平路小學的“小志愿者”走上街頭,號召市民們“自覺抵制謠言,共同營造健康文明的網絡環境”。
在河南汝南、陜西安康、江西撫州、海南文昌、四川瀘州、湖北十堰等地,類似的抵制謠言教育活動不勝枚舉,真應了小平同志那句“從娃娃抓起”。
而這其中最為登峰造極、震動全國的一“抓”,莫過于甘肅省張家川市的治謠行動。
少年楊某的奇幻旅程
9月17日,甘肅省天水市張家川回族自治縣初三學生楊某以涉嫌尋釁滋事罪被當地警方刑事拘留。此前,他曾發布微博質疑該縣一名男子非正常死亡的案件另有隱情。
9月12日凌晨,當地“鉆石國際”KTV大堂經理高義生的尸體在某街道人行道上被人發現。張家川警方判定高“系高墜致顱腦損傷死亡”,隨后把死者遺體抬至高家門口。但家屬情緒激動,認為死亡原因非??梢?,又將遺體抬到KTV大堂,要討個說法。
此后一連三天,都有許多群眾圍觀事態發展。直至14日下午,特警出動,將死者家屬和部分圍觀者帶離至拘留所,“為防止事態擴大,盡快破案”,警方進行了強制尸檢。
楊某在12日早晨聽聞命案,“12、13號兩天我沒去現場,到了14號這天去了,拍了些抗議的照片發在了網上?!睆埣掖ň叫Q,正是9月14日中午楊某的微博,“致使案發現場數百名群眾聚集,交通堵塞,現場失控,社會秩序嚴重混亂,嚴重干擾公安機關依法辦案?!?/p>
楊某在當晚和第二日相繼發布了另兩條微博,涉及警民沖突和對命案疑點的質問。有些是他看到或是看錯了的,有些來自早已圍觀多時的群眾的講述,有些則是他自己的判斷。
在第二條微博里,楊某寫道:“警察一個個拿著盾、棍子,這是要干什么?死者家屬已經被傻逼警察強行拘留,幾個拍照的也被強行拘留。”
“是我親眼看到的,特警如臨大敵的場面也是真實的,我還少寫了點細節,他們還帶著催淚瓦斯呢。”事后,楊某解釋說。
和大多數被以言治罪的網民一樣,楊某完全沒有預料到,這三條微博會給自己帶來一場牢獄之災。9月17日下午,警方將他和他的手機一同從張家川鎮中學帶到了公安局。
翌日,張家川縣發布官方消息稱:命案死者確系高墜致顱腦損傷死亡,已對該案中利用網絡平臺虛構事實,擾亂公共秩序的違法人員給予治安處罰(其中行政拘留1人,罰款5人),對情節嚴重,發帖轉載500次以上的1名犯罪嫌疑人依法刑事拘留。
由此,楊某成為“兩高”對網絡言論進行司法解釋之后,全國范圍內因微博轉發500次以上被刑拘的第一例——還是一位未成年人。
然而,多位律師指出,“轉發500次”的司法解釋針對的是誹謗罪,而誹謗罪的客體是自然人,法人、團體、組織不能成為誹謗罪的犯罪對象,政府部門更是沒有名譽權。
這也是為什么楊某的刑拘罪名是涉嫌“尋釁滋事罪”。在新司法解釋中,尋釁滋事罪界定較為模糊:“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在信息網絡上散布,造成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笔欠瘛懊髦保怆y判斷。
峰回路轉,傳為笑談
9月22日夜,楊某的父親和辯護律師還沒來得及在看守所申請會見楊某,便已傳來其刑事拘留轉為行政拘留7天的消息。根據未成年人行政拘留只處罰不執行的規定,楊某當晚就能被釋放。
深夜,大批記者趕到看守所,等待孩子出現。但是,當地警方要求媒體撤離后再釋放楊某。為此,律師與縣公安局主管負責人言辭激烈地爭論了幾個小時。9月23日凌晨2時,在耗走了幾乎所有記者后,張家川警方才把載有孩子的汽車開出看守所。
彼時,公安部委托新華社以甘肅警方的名義發布的通稿已經在網絡上不斷被轉載。
“楊某對其利用網絡編造散布虛假信息,并發布煽動游行言論的事實供認不諱……
“針對媒體、網站普遍關注的情況,甘肅省公安廳高度重視,9月20日,省公安廳會同天水市公安局組成聯合工作組赴張家川縣開展相關調查核實工作。
“經工作組進一步調查核實,楊某通過QQ、微博編造、散布虛假信息,其行為具有社會危害性,涉嫌尋釁滋事。但鑒于楊某系未成年人,且能夠積極配合調查,悔罪態度誠懇,情節較輕,經省市縣公安機關研究決定,依法撤銷刑事案件,對其予以從輕處罰?!?/p>
在楊某被關押的這個中秋節假期里,雖然只有《京華時報》《南方都市報》等少數傳統媒體對此案進行了深度追蹤,網絡上的討論卻早已沸反盈天。網民們不僅對案件本身頗多質疑,還扒出了國家級貧困縣張家川恢弘壯麗的政府大樓和市政廣場的圖片,以及今年年初武威市中級法院官方網站一則認定張家川縣公安局長白勇強向上司贈送現金的消息。
群情洶洶,是非已不能由當地警方論處,此案隨即移交至公安部,這才有了后續的逆轉。
9月23日深夜,張家川縣政府官網發布了“白勇強已被停職”的消息。不僅如此,如今市政廣場周邊的政府建筑入夜便是一片漆黑,一反國慶節前后張燈結彩、霓虹閃爍的傳統景象。
“地方政府治謠大部分是為了維護自身利益——當公眾形象受到損害,受到‘謠言’的倒逼時,與其公布真相使公信力下降,不如打壓。正好這個運動來了,基層政府有恃無恐,借此維護自己部門的權威?!敝袊ù髮W副教授、《謠言九論》的作者鄧文初分析道,“但當地方濫用這個借口時,中央對具體部門的制約力就會受到損傷,輿論監督的途徑就消失了,這是高層所不愿見到的。”
楚河漢界
塵埃落定之后,《環球時報》社評:“楊某獲釋是對兩高《解釋》的實踐磨合?!比缃窨磥?,事情更像是“實踐磨滅”。
張家川縣“以身試法”,為各地的兄弟政府們樹立了榜樣。自“楊某涉嫌尋釁滋事案”之后,全國再無調用“兩高”網絡言論司法解釋的謠言治理行動。更多的地方政府明智地選擇了一面以七天以下的行政拘留作為懲戒措施,一面以宣傳教育活動響應治謠風潮,直到他們徹底摸清中央的態度為止。更何況,“打鐵還需自身硬”。
當然,如履薄冰、小心試探的不僅僅是地方政府。在10月中旬臺風與水災襲擊余姚期間,輿情信息監測發現,較之去年的“北京7·21特大暴雨”61萬余條的新浪微博信息量,此次“余姚大水”的信息量僅為17萬條。政府信息發布遲緩,時政類網絡大V卻又謹言慎行乃至普遍失聲,使得此次余姚災情顯得“落寞而黯淡”。
可見即便這一司法解釋越發不具備可執行性,“合法傷害權”的威懾依然存在。政府與民間劃分著楚河漢界,無人越雷池一步。
“此次浙江水災的‘信息孤島’并不是我們所樂見的?!比嗣窬W輿情監測室主任分析師龐胡瑞說道,“‘理性的批判與溫暖的建言’是推動社會進步,改良輿論生態的重要工具,更是開啟社會民智、提升媒介素養的重要途徑。”
其實在“兩高”發布網絡言論司法解釋之前的9月4日,《人民日報》就曾發表評論:“對謠言盛行、謬種流布要依法亮劍,但也不能因噎廢食,遏制網絡活力有違時代潮流?!比欢认氲玫秸鎸嵼浨椋窒肟刂戚浾?,這在政策上是頗為矛盾的。因為楚河漢界之間的“鴻溝”并不明晰,老百姓不知道什么話可以說,什么話不能說。
“這有點兒像‘反右’時期的情況,既想讓知識分子對黨的工作提意見,又不想他們說話過頭,讓黨的信譽受損失。自己把握不了邊界,知識分子也把握不了邊界,結果就是一場災難。”鄧文初說道。
“民間流傳的評議時政的歌謠、諺語。”謠的本義中并不包含真偽的判斷,而純粹是作為官方言論的另一面。而孩童,更是自古以來“謠”的載體,不乏臣子以坊間童謠警醒天子的史料記載。
如今亦然,無論真偽,謠言都傳遞著民間相信,或是更愿意相信的話語。傾聽與反饋,才是治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