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命意識是人類獨特的精神現象,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所進行的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情感體驗,是對于自我生存的方式、價值和意義的反思。本文從意象出發,沿著“‘現代病’與‘邊城感’的雙重擠壓——尋夢路上的跋涉與漂泊——信念與夢想的回歸”這一情感線索,從具體詩作入手,探索與分析林庚早期詩歌中傳達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林庚;生命意識;意象;現代派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2-0-02
著名詩人、學者林庚先生近一個世紀的人生旅程,沿途留下了對生命意義不懈探問和追求。他固守著勤勉、執著與樸質、淡泊,追尋心靈的自由與生命的醒覺。
林庚新詩創作的早期,主要指自1931年他踏上新詩創作道路,至1935年他專注于新格律詩的探索實踐之前。那些生動奔放的充滿獨特生命體驗的自由體詩為他打開了一片自由、廣闊的天地,他“一寫就感到真是痛快”[1],盡情感受著打破一切舊有的形式、習慣的束縛的“草創的新鮮感”[2]。此時期的創作,主要收入《夜》(開明書店,1933年出版)與《春野與窗》(開明書店,1934年出版)兩本詩集。
生命意識是人類獨特的精神現象,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所進行的自覺的理性思索和情感體驗,是對于自我生存的方式、價值和意義的反思。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時代從迷狂轉入沉思,只有沉入生命的最底層,對現存狀況進行冷靜的逼視,才能更深刻地體悟出生存的向度與本質。生命觀照是現代詩最根本的立場。
一、“現代病”與“邊城感”的雙重擠壓
1932年,施蟄存、戴望舒等在上海創辦《現代》月刊,施蟄存對“現代派”有如下解釋:“《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是純然的現代詩。它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現代情緒,用現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3]他們看到現實的混亂和無序使生命顯得無助、迷茫和孤獨直至陷入困境,然而對現實的不解和恐懼,使他們返歸自身,體驗和思索生命本身是他們共同的詩學追求。“四·一二”后的黑暗和恐怖、上海崛起帶來的欲望爆炸、惡性膨脹等使應接不暇的詩人們紛紛染上時代的惡疾,詛咒、破壞之余,迸發出逃避現實、回歸精神家園的強烈渴望。林庚所處的北京城,雖不及上海都市化、商業化的進程,然而依然籠罩在“時代病”的陰霾中,受到“現代情緒”的浸染。對現實的困惑、不滿與嘲弄,化作種種“冷”、“硬”、“丑”的意象,常常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詩中,刺人耳目,折損人心。“十月的陽光如同情樣微薄/露出地殼原本是冷的來/遂令丑惡的形狀尖棱德/彼此無相干的羅列著”(《末日》),“我走上了無人的墓地內/聽蟋蟀伴著死人的骷髏”(《夜行》),特別是《在》:“如霍亂菌之無所謂,這難道就是人類/蛀滿了蠹蟲的木頭人/絆腳于周圍/終于有跌死的意圖/才出世的蒼蠅阿/你怎樣與人熟識的呢/因覺得天地之殘酷”,很容易聯想到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荒涼感、丑惡感、廢墟感撲面而來,令人
窒息。
“九一八”之后,北京已成為一座邊城。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古都名城、天子腳下的優越感與安全感霎時破滅,與之形成巨大落差的“邊城心態”一直在詩人心頭揮之不散。所以在詩人剛剛踏上詩壇,作為“一個初經世故的青年”,就帶有“內心深處的荒涼寂寞之感”[4]去寫作。多年后詩人回憶道:“《何梅協定》后北京處于半淪陷狀態,北京成了失去政治意義的‘文化城’、一座軍事上不設防的空城,氣氛異常壓抑,但喚起的是家鄉故土的生命意識而不是絕望的毀滅感。”[6]無法割舍的故土鄉情,深痛摯愛的文化血脈,日漸急迫的民族危機,使身在荒涼與蕭索、失落與悲哀中的詩人頑強地保有倔強與抗爭的生命意識。《空心的城》中,寂寞的城,孤單的我,陰森的聲,詭異的影,不知是否還有可以容身取暖的斗室,抵擋那無邊的凄冷和虛空。即使面對江南美景,依然擺脫不了深入骨髓的“邊城意識”,隨時隨地的見聞都能激起內心的悲涼。比如偶然聽到的琴聲就輕易地把詩人的思緒從江南拉到北地,“雨水濕了一片柏油路/巷中樓上有人拉南胡/是一曲似不關心的幽怨/孟姜女尋夫到長城”(《滬之雨夜》)。
在現代病和邊城感的雙重擠壓下,詩人蹣跚地行走在這一片人間廢墟之上。“夜”是詩人抒發寂寞、荒涼之感的慣用意象,因詩人獨具個性的生命意識的燭照而構成了詩人生命意志的對應物,揭示出苦痛與悲哀,堅守與抗爭。夜是詩人的世界,當它黑色的羽翼覆蓋了喧囂嘈雜的大地之際,也正是詩人們意識活動最活躍,情感世界最豐富的時刻,正如詩人所說,“詩神的腳步乃鏗然的/扎實的踏進門來”(《秋夜》)。于是,詩人以“夜”為題創作了大量詩歌:《雨夜》、《獨夜》、《欲春之夜》等。“鬼魅的走動/黑靜院落中央/我獨坐//不相問聞的同居者/鴟鵂問黃鶯這是什么/一點心間的火”(《獨夜》)游蕩的鬼魅,夢中的眼淚,醒來后的痛苦與追問,然而心中始終保留不熄的火,哪怕只有一點,都讓詩人有走下去的勇氣。詩人在無邊的黑暗中,不甘沉沉睡去,期望始終保持清醒與抗爭:“我挺起胸來像一個戰士,/向前走去心中再沒有事。”(《夜行》)
二、尋夢路上的跋涉與漂泊
從魯迅的《過客》,到戴望舒的《尋夢者》、卞之琳的《白螺殼》,“尋夢”的跋涉者形象,是“五四”以來知識分子心路歷程和人生探索的寫照。林庚以獨特的細膩和深摯,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踽踽獨行。
一開始,逃離黑暗,尋找精神家園的詩人腳步是堅定的,毫不猶疑的,就像在《夜行》中反復吟唱的“我不回頭只管往前走”,也仿佛在給自己打氣鼓勁。他走過田間、沙漠,穿越晨昏,經歷寒暑,不為荊棘牽絆,不為野花流連,仿佛希望就在咫尺間:“昨夜的路上我趕著走里/追上前面一個相識的人了”(《大風之夕》)。
上下求索而不得,跋涉變為無目的的漂泊,迷惘與孤獨擾亂了他的步伐。詩集《夜》中的《黃昏》一詩,展現了一幅回蕩著憂傷凄婉調子的漂泊者的剪影圖。在黃昏降臨的前村,流霞和寒煙籠罩下的憔悴的行人,懷著離愁別緒,引起無限思量。“晚風輕拂著迷濛的山色,/嫣紅散染了前村/為了多少淚在這里零落!/黃昏,我愛這黃昏。”無休止的相思是詩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枕畔式思戀的家園/醒來的眼睛是望著窗外嗎”,“但游子是知道那幸福之紅葉的/且拾起了夾在一本薄薄的書里”(《幸福的歌》[5])。
即使詩人張開冥想的翅膀,遠走高飛,筆下的意象仍找不到正確的方向。“今夜的海岸邊/一只無名的小船漂去了”(《風雨之夕》);“我則像一個新斷了線的紙鳶/于青的太高的天空上/飄蕩到那邊去了”(《秋深的樂園》)。《林中》像一則寓言,“黃鶯失去了知心的旅伴”而四處尋找,盡管“黃鶯的兩翼已飛得發軟”,仍“一路上不敢稍停”,“愛人也許已在冥冥中,/愿隨著狂風吹出天外!”詩中涉及了跋涉、堅守與抗爭、奮起的主題,是詩人理想中的生命狀態,因而寫的純潔、美好,義無反顧。
可嘆的是,現實中一路上的見聞時時令他驚愕、憤怒、心寒,《月臺》描寫了匆匆過客的殘酷和麻木,而在《沉寞》中更可體會到鋪天蓋地的窒息。詩人不禁對所堅守的一切產生了意義的懷疑,“生在今日,/使我怕看誠實人的眼睛,/滿身的筋骨,/大路旁,/希望與失望之接受”(《生在》),進而感到迷惘和失望,“我把青春賣與希望的人/因青春而失望了”(《五月》),自己的跋涉究竟有沒有意義?能否到達理想的彼岸?雖然現實的嚴酷遠遠超過詩人的預期,但他無法停下疲憊的腳步,他不忍放棄自己的信念與夢想,堅守著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路在腳下繼續延展。
三、信念與夢想的多向度輻射
或者在途中時時能得到一點慰安,或者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心中的夢想,所以進取的理想,青春的活力,奮發的追求一直不曾遠離詩人。在林庚詩的世界里,對美好的呼喚,對精神家園的渴望構成了多向度輻射的意象群,向人展示出生命的堅韌,給人前進的力量,堅守的希望。
(一)“回家”的夢想
對于旅人來講,漂泊的全部意義就在于有朝一日可以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家。哪怕路途遙遠,只要暗夜中的一盞燈,就足以點燃他內心的火種,倍增他的勇氣和動力。“秋夜的燈是苦思者的伴風意寒峻地/獨行者的心仍想著燈嗎一點的華麗”(《秋夜的燈》)。午夜夢回,詩人不止一次地找到了幸福的入口:“暮色中歸來/模糊的我找著家門了”(《歸來》)。盡管醒來仍獨對黑暗山洞的篝火,他堅信那不只是夢,每每想到家的溫暖、妻的守候,足以令他暫時忘卻孤單,抖落灰塵,振作精神,繼續人生
行走。
(二)生命力的歌唱
“仿佛是站在這世界初開辟的第一個早晨里”[6],破曉時分,大地一片蒼茫,自然界的偉力融化堅冰,喚醒了詩人“冥冥的廣漠的心”,詩人欣然面對生命力帶來的美麗和清新。詩人不止一次地歌唱“人間第一次誕生”的原初時代,因為那時一切都帶著新鮮的活力,充滿生機和希望,“太陽如一團烈火/地上有一團和風”(《喂!》)。面對現實的黑暗,他期望“一日古時的洪水/乃奔波而來”(《末日》),滌蕩世上一切的罪惡,使人類在涅槃中獲得新生。
(三)大自然的禮贊
詩人用一顆充滿青春氣息和生命躍動的心靈,飽含深情地投向自然,擁抱自然。他努力尋找并歌頌自然美,歌頌融化在自然美中的詩性人生,他的贊歌唱遍了早晚晨昏,陰晴圓缺,雨雪風霜,春夏秋冬。當詩人的生命融于自然,自有說不出的歡欣與愜意,所以“一些事情常帶著微笑”,于是,詩人有了玩味“長夏雨中小品”的興致,有在秋林下“乃作著種種的白日想”的悠閑(《秋日》),有“燃著如青春之火焰的”爐旁的冬日的溫暖(《爐旁夢語》)……
詩人最是熱愛春天,“每個冬天必做春天的夢”(《春雨之夢》)。《春野》被李長之稱為詩集《春野與窗》的“壓卷之作”,詩人愉快地看到嚴冬過去,萬物復蘇,“春天的藍水奔流下山/河的兩岸生出青草/在沒有記起也沒有人知道/冬天的風哪里去了”,無盡的生機與希望孕育其間,蓄勢待發,“春天的企望/在第一次的細雨里/那不同于冬天的/同是未長出草來的土地”,只要有陽光雨露的滋養,新生命一定會破繭而出,瞬間主宰整個世界。
(四)返歸“童真”
林庚熱愛和贊美生命的另一種表現,是對純真的兒童世界的返歸和發現。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永遠保留著一片不受打擾與污染的純潔天地,只容得下童真。或描寫孩子的生活,或喚起兒時的回憶,或構筑孩子的想象,以此尋找人生的支撐和希望,是對現實追尋不到的美和自由的寄托和補償。
童心幾乎成為詩人的一種思維方式,一種感受生活的態度。他的堅守和執拗,他的樸質和直率,他的“一種若即若離的人間味”,“一種孩子似的喜悅”[7]無不來源于此。至此也就可以言明,那個“我不回頭只管往前走的”孤獨的夜行者,與這個愛與美的執著歌者,是怎樣圓融統一的。
林庚的詩歌追求著現代人精神世界的豐富與美好,呼喚擺脫現代病,恢復和諧人性的“真人”,探索人生的終極價值和意義,為此他甘受清寒與孤獨。但他的詩因之歷久彌新,他的生活因之熱烈充實,他馳騁宇宙,上下求索的身影,將為天地永存一點心間的火!
參考文獻:
[1] 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代序[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15.
[2] 林庚.新詩格律與語言的詩化[M].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7.
[3] 施蟄存.又關于本刊中的詩[J].現代,1933(4).
[4] 林庚.林庚詩選·后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
[5] 龍清濤.林庚先生訪談錄[J].詩探索,1995,1.
[6] 林庚.問路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184.
[7] 李長之.春野與窗[J].益世報·文學副刊,19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