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生

一

夜雨瀟瀟。小唯站立窗前，望向樓下。路燈昏黃，拖長夜的靜寂，有早開的花朵在春夜里搖曳，飽浸春雨的小小身體鼓脹著，仿佛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歡愉欲語。想起周天的話，合歡盛開的時候，一定給你一個與眾不同的盛大婚禮。

小唯微微笑了。其實周天不知道，什么樣的婚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現了，有他在的每一時每一刻才是與眾不同。回首，周天就在巨幅的婚紗照里擁著她，幽幽的黑眼睛如無邊的深潭，讓小唯無法自拔地淪陷。

小城的六月，合歡盛開，整座城被包裹在燦若云霞的粉紅中，如夢如幻。數一數日期，還有月余，小唯即將披上婚紗，想一想便心下怦然，如同與周天的初遇。近日，周天總是早出晚歸，不見蹤影。小唯問起，他總是用輕柔的吻覆上她的唇：“寶貝，別問，我一定給你一個驚喜。”小唯便噤了聲，幸福一波一波在心里涌動。

夜里醒來，看到周天坐在床邊的背影，失神而落寞。小唯從身后抱住他，他側過頭來，淡淡一笑：“沒事寶貝，我只是有些累了。”說完摟她重新躺下。

在小唯的懷抱里，周天漸漸發出輕微的鼾聲，只是眉頭仍微微皺著，高大的身體蜷曲著，偶爾蠕動下嘴唇，像個受過委屈的嬰孩。

二

小唯最喜歡六月，因為合歡盛開，暗香浮動。小時候，她不知道那開云霞般花朵的樹叫合歡，只聽大人們叫它絨樹。不管叫什么，她都喜歡，那滿樹小傘般的細小花朵，豐饒了她的整個童年。

大學畢業后，父母要她出國留學，她拒絕了，而是回到小城，回到父親的面粉廠工作。父母說她不思進取，她笑而不語。生命里的許多深喜淺憂都是無法言喻的，比如養大她的小城，還有后來上大學時，無意在網上發現的那兩個字—合歡，原來那些美麗的花朵有這樣令人著迷的名字。從此迷醉于小城的六月，迷醉于合歡花的淡淡香氛。

周天來應聘的時候，也飄著細雨。小唯打著傘領他穿過長長的院落，去父親的辦公室。剛走到院子中間，前一天剛碼好的麥垛突然傾塌，而小唯卻全然不覺，等她被一股猝不及防的力量推開時，周天被埋在了麥垛下面。

那次事故，小唯躲過一劫，而周天斷了兩根肋骨，在醫院躺了好久。小唯望著從手術室出來尚在昏睡的周天，有瞬間的恍惚，這個素昧平生的男子何以似曾相識？

周天傷愈后，順理成章地留下來。父親越來越多地夸贊周天，說他天資聰穎，什么事情一學就會，是塊做生意的好苗子。小唯對父親的生意經不感興趣，只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子充滿好奇。有幾次，她看到他對著滿樹的合歡花出神。她去采摘合歡花，翹起腳怎么也夠不到，他恰好路過，不做聲采了一把遞給她，她仰頭，他也低頭看她，離她那樣近，甚至嗅得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皂香，忽然就紅了臉。

此后，小唯的桌上總是盛開著合歡，周天不聲不響地采來，然后把開敗的扔掉。情愫也便隨著合歡的花期潛長暗滋。第一次附于周天的懷抱，小唯問：“你也喜歡合歡嗎？”他說“嗯”，然后更深地抱緊她，綿長的吻伴著穿窗而入的花香，令人迷醉。

三

父親比小唯更看好周天，盡心竭力提攜他，說以后這些家業就是你們的。小唯不做聲，她對做生意沒什么興趣，對許多事情也無法左右，唯有順其自然。只要有周天什么都不重要了。而周天一直對小唯的父母淡淡的，恭敬有余親熱不足。與生意場上的應酬相比，他更喜歡和小唯靜坐，或者一個人發呆。那孤單寂寥的樣子，每每讓小唯心傷，她知道他沒有親人，獨自孤苦長大。

周天有一個軍綠色的小箱子，上了鎖的。小唯看過，不過是些他復員時從軍隊帶回的紀念品。小唯知道箱子里有個暗格，他從沒給她看過，他不說她也不問，誰沒有自己的小秘密呢？

合歡結了蓓蕾，已經有耐不住的花朵綻放絨絨的花瓣。這天，周天早早回來，抱住小唯：“寶寶，我要給你一個獨一無二的野戰婚禮。”原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策劃婚禮。

“你作為富家小姐被劫持，我去營救你，在槍林彈雨中升華我們的愛情……”聽著周天的描述，小唯幾欲落淚，為給她一個個性婚禮，他殫精竭慮。那一夜，周天睡得很沉，連小唯打開了那個小箱子都不曾發覺。

親朋們聽說即將參加觀摩這樣一個婚禮，都期待不已。小唯的婚紗試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發現了什么，對周天說：“我要把婚禮的捧花換成合歡。”他微微一怔，隨即寵溺地揉揉她的頭發，說：“寶寶，什么都依你。”

四

清晨，小唯正在換婚紗，幾個蒙面歹徒突然破門而入，將她劫持而去。周天隨即驅車追趕，尾隨歹徒來到郊外的廢棄工廠，一場驚心動魄的交鋒就此展開。槍聲大作，不時有爆炸聲在身邊，小唯卻是激動不已。一番激戰后，幾個歹徒悉數被擊斃，只剩一個挾持著小唯，沖周天叫囂。周天冷靜地與之周旋。

小唯看到，親友們就在不遠處觀摩，個個興奮不已，連一向持重的父親也露出了笑容，不時和母親說笑著。這時一聲槍響，身邊的歹徒應聲倒地。小唯知道游戲結束了，她興奮地揮舞著手中的合歡，奔向周天。越來越近，而面前的周天不但沒有張開懷抱，反而瞬間勒住了她的脖子，將手中的槍抵在她的額頭。小唯有些窒息，說：“親愛的，你弄疼我了。”

周天卻是更緊地勒住她的脖子，聲音也變得兇狠和顫抖：“寶貝，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嗎？”小唯耳邊如同響了炸雷，心悸不已。她讓自己努力保持著平靜，掙扎著說：“周天，給你看樣東西。”她輕輕扯出脖子上的紅線，周天陡然變了臉色：“它怎么會在你這？”那是一只紅色香囊，周天一直寶貝似的放在箱子的夾層。

對不起，我偷偷拿了它，只想給你一個驚喜。“周天，我不是小唯，我是秀秀……”石破天驚，周天手中的槍無力地垂下來。

五

周天原名周田，小唯是面粉廠廠長李成達的女兒。小唯10歲那年在上學路上出車禍去世。禍不單行，面粉廠接著又遭了一場大火，職工張正夫妻遇難，李成達便收養了他們的女兒秀秀，改名小唯。這一切周天渾然不知。他一直記得童年的暗夜里，睡夢中被驚醒，母親在一個黑影身下痛苦呻吟，天亮后，看到母親哭紅的雙眼。

在那個合歡盛開的季節，母親的尸體從不遠的河里被打撈起來，從此周天成了孤兒，那年他8歲。從大人們隱晦的議論中，他知道了欺負母親的那個人，就是面粉廠的主人李成達。

周天日復一日坐在母親溺亡的地方，不發一言，陪伴他的只有最好的玩伴秀秀，她對他說：“別怕，你還有我，我爸爸媽媽就是你爸爸媽媽。”后來，他被南方的遠親接走，臨走時，秀秀給了他一個紅色香囊：“田田，這是奶奶給我繡的，里面都是合歡花，送給你吧，別忘了秀秀。”

周天忘不掉，永遠也忘不掉。他改了名字，帶著他的復仇計劃回到小城。他假裝愛上李成達的女兒，想在婚禮上殺死她，想讓李成達在最幸福的時候體會到最深的痛苦，一如他苦難的童年。可是他沒有料到，上蒼會把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孩送到身邊。

捧著那個香囊，周天瞬間醒悟：原來小唯早就知道他是周田。這個香囊他一直放在箱子的暗格里，無人知曉。小唯跟他在一起時，總喜歡撥弄他的頭發，他的鬢邊有一處疤痕，是小時候他給秀秀摘花，不小心掉下來磕在石頭上留下的，小唯的手無數次在那里摩挲摩挲，這么說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誰，她只是沒有說破。

周天的眼淚簌簌而下，濡濕了手中的香囊，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將香囊打開，里面有一張字條：田田，一念起，萬水千山；一念滅，滄海桑田。愛比恨長，讓我們開始屬于自己的地老天荒。秀秀。

周天緊緊抱住小唯，如同失而復得的寶貝，他甚至有些后怕，就差那么一點點自己就要失手毀掉永生的幸福。兩個人的淚水濡濕了懷中的香囊，眼前又幻化出幼年情景：無邊無際的合歡花，樹下，兩個未諳世事的孩童追逐嬉戲，落英繽紛，如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