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童年時,我家的堂屋里是供著先人的靈牌的,每當逢年過節(jié),比如除夕、父母親的生日、中秋夜,我們兄弟姐妹都要在父母帶領下,向先人們跪拜、叩頭、獻祭。那時我還未上學,也不識字,不懂得輩分的排序,更不理解這里面的宗教的、倫理的奧秘,但隱隱覺得一種神秘,一種對時間的畏懼,一種生命傳遞的深奧秩序。我常常望著排列整齊的先人們,想象著,倘若他們真的能活過來,從他們的姓名里走出來,忽然站在我們面前,他們會說些什么。
不等我上學讀書,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席卷了大地,也毀掉了被指責為“封建遺物”的先人靈牌。先人們從此失蹤了,徹底退出了我們的生活。當時還隱隱覺得痛快:這樣至少解放了膝蓋,從今再沒有祭禮,再不用叩頭下跪,再不用吃先人們“吃”剩下的東西。從此,我們不再有先人,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是誰的后人。
多年后我才知道,從此,我們活在時間的碎片里,記憶的線索被一把揪斷,時間和生活,從此變成碎片。先人失蹤了,從此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后人。我的曾祖父的有關說法,已近于傳說。據(jù)說他當過土匪,有一次大雪封山,他與土匪兄弟們失去聯(lián)系,躲在山洞里險些凍餓而死,一個獵人救了他,為了報恩,他就拜獵人為兄弟,并從此成為勤勞的良民,后來發(fā)家致富,娶獵人妹妹為妻,為了紀念這深山的緣分,他自己為自己改了名字:緣山。
我的這位祖先,他撲朔迷離的身影,他波浪迭起的生平,使線性的時間充滿了曲折,使平常的、農(nóng)業(yè)的家譜,有了峰巒般的懸念。
我的祖先僅僅就是這位祖先嗎?不,那位獵人也是我的祖先,那饑寒中的搭救,不僅搭救了一個土匪的性命,而且搭救了靈魂,也順便搭救了——遙遙地搭救了我,使我有可能成為他的后人,使我的語言能對他進行隔世的訴說,此刻,我知道,比起我的祖先,有一個人更像我的祖先,他搭救了我的祖先,也把我從虛無中搭救出來,使我成為我祖先的后人。
生命作為整體看似頑強,而具體的生命極其脆弱。孕婦的一個猛烈噴嚏,可能斷送一個生命;路人的一縷善念一個援手,可能搭救某個陷于絕境的命運。
我常常想象,在世世代代不停傳遞的血脈到達之前,一路經(jīng)歷了幾多兇險、幾多不測、幾多火情、幾多潮汛?這血脈如同火把,穿過黑夜又進入黑夜,然后又穿過黑夜。風吹、雨澆、懸崖、深谷、天災、人禍,舉火把的那些手,稍有閃失,都會使火把熄滅,火種失傳,都會使一線血脈中斷,一座廟宇倒塌,一個家庭絕滅。而終于,血脈穿過時間的千山萬水,到達了此刻,到達了我。細想想,這怎能不是一種奇跡。
我當感念,怎不感念:激流中的那只船,搭載了我下沉的祖先;黑夜里的那盞燈,撫慰了我迷路的祖先;那只可敬的大白狗,驚醒了熟睡的家族,斥退了行兇的惡人,營救了我那安分守己的祖先;還有,那只灰母雞,以它溫順的死,它宿命般的犧牲,營養(yǎng)了虛弱的孕婦,那清香的雞湯,那清香的漸漸紅潤的黎明。我們總是不得不在世界的柔弱部位,索取別的生命的溫熱,以減少我們自身的寒冷。此刻,我不能不說,我的生命與幾百年前的那只灰母雞有關,在那個早晨或夜晚,當雄雞開始第二次啼鳴的時候,那只灰母雞,它溫存地(多么值得同情和感恩)幫助了我的祖先……
是的,我常感念,怎么不感念?情到真時,思到深處,我發(fā)現(xiàn)——時間深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都是我的祖先;這涵納我的天地,這環(huán)繞我的萬物,都是我的祖先……
摘自《散文》2005年第6期
多維賞析
讀漢榮老師作品,不僅如對摯友,聽他舒徐有致地娓娓道來;更覺得是在看名探辦案,只見他旁搜遠紹,張皇幽眇,抽絲剝繭一般,轉(zhuǎn)眼之間,一只美麗的蝴蝶已翩然出世。
讀這篇溯本追源的文章,有點像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試看本文不凡的起筆,讓人在祭祖之時,就有肅然之想——這有點像漁人進入武陵源,兩岸桃花,已然可觀;進入正題,僅憑祖父為匪遇救一事,沿路生發(fā),那獵人,那船,那狗,那雞,順序出現(xiàn),牽涉人類、走獸、飛禽,有聲生命和無生命,蔚為大觀,猶如漁人進入洞口,“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境界大開,別有一番天地;最后水到渠成,那“時間深處那些漸行漸遠的人,都是我的祖先;這涵納我的天地,這環(huán)繞我的萬物,都是我的祖先”的尾語,雖出乎人們預料之中,卻成了無法推翻的鐵案,成了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此時的漁人已是“辨得仙源有處尋”了。
本文最大特點在于挖掘之深,雖信筆寫來,卻含義廣遠、寄情深厚。例如“先人徹底死去的那一刻,寄存在時間中的那點不死的靈性和記憶,從此也徹底死去;先人退出了我們的時間,我們也退出了古今相連的時間”“那只灰母雞,以它溫順的死,它宿命般的犧牲,營養(yǎng)了虛弱的孕婦,那清香的雞湯,那清香的漸漸紅潤的黎明”這些文中信手可拈的語句,無不“思到深處,情到真時”,更不用說那春雷震耳的尾語了。
本文通過尋根先祖,抽絲剝繭,一方面向外追尋,告訴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然之子;一方面向內(nèi)審視,明確了要感恩自然。短短1400字,從容、深入地完成了這兩大任務,作者駕馭語言的高超藝術(shù)和縝密的用心,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