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貝婁這篇文章寫于1970年,他提供了認識美國的新視角,代表美國的也許不是其廣袤的大地和安靜的小城,而是最具有輻射之力的拉斯維加斯和紐約等城市。這些地方才更具備文化的介入性和影響力。“那些想……進行沉思冥想的人,如果在別的地方采取一種沉思立場的話,那就算是謹慎明智了。”這篇文章也許是對身在發展中國家的我們的最好提醒。
對紐約,美國人是怎樣看的呢?這一點,或許同問蘇格蘭人他們對尼斯湖的怪獸有什么感受相差軒輊。紐約是我們傳奇般的現象,是了不起的所在,是我們馳名世界的奇跡。有些人似乎希望,它只不過是一個揮之不去的謠傳。不過,正像人類事物所表現的那樣,它非常真實,過分地真實。別的美國城市微露端倪的東西,在紐約卻得到了濃縮和放大。在這里,人們覺得自己處在了萬物的中心。這當然正確無誤,但又十分異樣。
在紐約,正如在所有的巨大首府里一樣,人們舉手投足往往具有象征意味,并且總想表現出那個地方的精神。一位來訪的外交家寫信來,對一個匿名的人表示感激,說是那人撿到了自己的錢包,交到了失物招領處,因而完璧歸趙。時代廣場外,一個盲人遭到了襲擊,他的領路的狗給偷走了,身上流著血,哭哭啼啼的。這時,警察就會嘟囔著說:“這只能發生在紐約。”在這里,可以發泄沖動,而處于安靜環境時,這些沖動就會受到壓制。在每一條大街上,人們都受到了“生活是什么樣子”的教導。
紐約騷動而焦慮,難以容忍,無法控制,而又魔鬼一般。沒有誰能夠對它做出充分的判斷。即使是沃爾特·惠特曼,今天也不能在情緒上把握它;這樣做,可能會叫他全軍覆滅。那些想對這一現象進行沉思冥想的人,如果在別的地方采取一種沉思立場的話,那就算是謹慎明智了。而那些希望體驗它的深不可測的人,還是小心行事來得好。我在紐約住了十五年,陪伴了它十五年,如今,住在芝加哥。
在別的城市和地區,地方的驕傲已經消歇。原有的天真自信也去而不返。經歷了過去幾十年的風雨,得克薩斯州已不再說大話。戴雷市長的芝加哥也不再夸耀。本世紀之初,芝加哥原是一個地區首府。一八九三年,它夢想著成為一個世界城市。學者、建筑家、詩人、音樂家,從印第安納州北上,從威斯康星州南下,從內布拉斯加州東進,來到了這里,而到二十年代末,中西部的文化生活,卻奄奄一息了。駛離芝加哥的火車裝載著豬肉,也裝載著詩人,而城市也迅即淪為了地方的時尚。
好幾代以來,年輕的美國人都在尋覓著更寬廣、更深沉的生活。他們把小城鎮丟給了商人和土包子,來到了巴黎或格林尼治村。畢竟美國的偉大目標不在于鼓勵畫家、哲學家和小說家。要想以畫以文為生,就不得不到“別的地方”去,遠離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或者堪薩斯城。身為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和外國僑民,這些移民盼望著發現夢想之州,以及藝術得以繁榮的特殊氛圍。
在二十年代,格林尼治村放蕩不羈的生活,還十分優雅——甚至是頗有教養的,因為,它既吸引著富人,也吸引著作家、畫家和激進的人們。老格林尼治村是一個堂然皇之的成功,一段時間以來,紐約,就某些鮮見的寶貴品格而言,果然是這個國家的中心。它那些自由詩人、大膽的情人、優雅的痛飲,它那些傻瓜和古怪人,它那些藝術家和革命家,吸引、陶醉并鼓舞了一代年輕人,增強了他們對家鄉的丑陋和庸俗的抗拒。
自然,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現在,紐約成了美國文化生活的中心,消遣和輕浮的中心,激動的中心,焦慮的中心。但是,它卻沒有別出心裁的獨立知識生活。它所給予的不是寧靜,對藝術家所奉獻的不是智力活動的空間。這里,人們不再討論觀念。我遇到過一個格林尼治村的老文人,只見他頭發灰白,兩眼乜斜,身上厚厚地掛了一層抗議的徽章,仿佛鱗片眾多的魚兒。他成了一個恍若隔世的文人。
說好也罷,說壞也罷,這個國家的知識生活,在大學里找到了庇護所。放蕩不羈的藝術家做派和觀念,也在美洲大陸傳播開來。紐約成了美國公眾消費的文化商品的加工者和分配者。紐約現在的文化領袖,是公眾矚目的文人。他們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男女,從來沒有當過詩人、畫家、作曲家或者思想家的經歷,但是,在出版界,在博物館,在基金會,在雜志上,在報紙(主要是在《紐約時報》)上,在時裝業上,在電視上,在廣告上成功地組織過創作、藝術、思想和科學活動。所有這些活動都成了賺錢的手段,而且賺到手的錢還頗為不菲。
在《紐約時報圖書評論》上,其權威性絕不遜色的蘭登書屋的杰森·愛普斯坦告訴我們,紐約可以成為一個美好的去處——如果你每年能賺五萬美元的話。他不如索性加上一句。說西奧多·羅薩克先生所謂的“反文化”,以及萊昂內爾·特里林的“敵對文化”,就是迪克·惠亭頓招徠這類財源的牌子;激進思想(有些思想已經相當陳舊,但是人們太過匆忙,來不及親自去讀波德萊爾、蒲魯東或者馬克思的著作)的兜售是有利可圖的;批評或者對社會的公開仇恨,在這個熠熠發光的城市里,也絕不是成功的障礙。
但是,我并不認為,今天還會有什么人從愛達荷州博伊西飛來,熱切地在紐約另覓那些對詩懷著純粹之愛的作家,那些像雅典人一樣,在公共圖書館的臺階上,等待著來討論生存與正義的作家。那些公眾矚目的文人,對這些事情幾乎沒有什么興趣。
文化的紐約,其繁榮是建立在這些偉大事物過去存在過的基礎之上的,它現在還保持著這些事物依然存在的幻象。紐約是了不起的隨聲附和的買賣者。過去已經轉變成了格林尼治村的租金和不動產的價值,轉變成了食品價格和飯店費用,并從中獲了益。紐約的繁榮,似乎也在于一種民族營養不良感,在于許多自認為孤獨無助地陷入了美國這一空虛之中的人所抱的情感。在這一空虛當中,沒有色彩,沒有活動場所,沒有生動的共同存在的感覺;人們也不能從全球著眼,來指手畫腳地談論生活。
在美國,我們沒有圣地,所以便以褻瀆來應付。若要問一問伊利諾伊州羅克福德那邊發生了什么事情,司空見慣的回答是:“什么也沒有發生。生機活躍在舊金山、拉斯維加斯和紐約。”你到紐約旅行以后,回到芝加哥時,人們就會問你:“你都看到了什么?你當然去過劇院了。”然而,又能在紐約劇院里看到什么呢?人們的性器官。其目的可能是歡慶人們從清教主義中得到了解放,記錄我們從性枷鎖中得到了救贖。然而, 《哦!加爾各答!》(為一出色情暴露劇,曾在百老匯連續演出一千多場)卻真的是一出戲中戲,因為,紐約本身就是一個表現千奇百怪世相的民族舞臺。局外人——這個國家里其他的人——看起來是會不厭其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