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耀司此時就坐在我旁邊,跟我聊著他30多年前在巴黎的第一次時裝發布會。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揉捻著我的袖子,突然停了下來:“這衣服看起來好臟!”老實說,我的衣服確實不怎么樣,是一件老的薇薇安·韋斯特伍德Anglomania系列,幾年前買的。因為洗了很多次,這件黑色的衣服顏色已經開始發灰,但我沒發現它哪里臟了。隨后山本耀司那張線條分明的臉帶著微笑對我說:“我的意思是它很美。”冷峻的眼睛里充滿了智慧和善意。
山本耀司在東京的工作室認真地說更像是一個巢穴。在他的實木辦公桌后面擺了一排穿過的靴子,我猜應該是山本耀司懶得把它們拿回家。角落里還堆著幾把吉他,我們用的那張圓桌上面堆滿了紙片,紙簍也塞滿了廢紙,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一塊地方放茶杯、托盤和煙灰缸,還有他的針線包和裁縫剪刀,這應該是辦公室里他要用的為數不多的那幾樣東西。桌上堆著好幾包煙,在我跟他聊天時,他一根接一根抽個不停。

山本耀司的英語很流利,不過他喜歡說話說一半的時候考慮下面要說什么,停頓的節點讓人有點不適應。跟他聊了一會后我明白了在他的世界里,“臟”是一個好詞。“很多記者都喜歡說‘耀司啊,你怎么老喜歡把衣服做得這么臟呢。’”因為他喜歡在衣服上用很多黑色的陰影,再加上一點點磨舊的邊角。“我很認真地覺得比起那些著名設計師做的時裝成衣,‘臟’的感覺更好,‘臟’就是美。”

2011年,山本耀司在VA(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工藝博物館)舉行了個展,比起1981年他跟川久保玲在巴黎受到的敵意,真是天壤之別。那會川久保玲還是山本耀司的女朋友,他倆推出了一系列此前時尚世界從未見過的時裝系列,蓬松而怪異的黑色外套,配上遮掩模特面龐的寬大帽子。時尚圈對此的反應可以說是出離憤怒,他們惡毒地把這種風格稱之為“廣島的屠殺美學”。法國的《費加羅報》甚至在頭條用了《來自日本的冒犯》這樣具有進攻性的標題來抨擊山本耀司。
輿論的攻擊讓山本耀司感到非常震驚和憤怒。“那會,我不欣賞任何設計師。我只追尋自己的理念,自己的興奮點,所以這很自然是反潮流的,但輿論的反映還是讓我很恐慌。我并不是刻意要挑戰什么,我來巴黎不是為了反對時尚。我只是想在那兒開自己的店。僅此而已。”
對一個習慣了肩線鮮明、里襯完美、刺繡奢華和紐扣閃亮的世界來說,要接受山本耀司的實用主義和黑色風格并不容易。“那場發布會上,我的壓力非常大,大概有70%的人討厭我,他們當場噓我。那時的回憶充滿了……恐慌。到下一場發布會的時候,整個氛圍仿佛是在戰場上。我不是好戰的人,但很多人都在攻擊我,我不得不反擊。”

不過迎接山本耀司的也不全是敵意。英國版《Vogue》1982年做了一個關于日本設計師的封面故事,當時新推出的《Face》和《i-D》更是成為了這些先鋒設計師的精神家園。“后來,認同我的人與否定我的人變得勢均力敵,這讓我感到安慰。再后來我發現有70%的人喜歡我,本來我應該更開心,但情況又有不同。”他笑起來,“他們開始叫我大師,大家。我的腦子里在咆哮,‘我當然不是!我只是一個做衣服的,裁縫。’”
雖然山本耀司對于1981年的30周年紀念不太在意,但2011年還是重要的一年。除了在VA舉辦個展,他還出版了自稱是“一半是夸張,一半是事實”的自傳《My Dear Bomb》。
雖然事業看起來達到了一個新高度,但當我問起他是否有更進一步的想法時,山本耀司毅然地表達了自己的悲觀。“或許會,或許不會。最近每做一個發布會,我都覺得這可能是最后一個了。”他說自己過去幾年一直有這種感覺,“自從公司出問題以后,我對明天的任何事都不再確定了。”

2009年山本耀司的公司成為了當時經濟衰退的受害者,有4200萬英鎊的債務無法償還,因而申請了破產保護。投資公司Integral Corporation為他提供了紓困,雙方簽訂了協議,由Integral為Yohji Yamamoto品牌提供贊助,并為公司提供必要的現金注資。他的自傳就是以這個人生低點為起點,以他的德國電影導演朋友維姆·文德斯的一封信起頭,文德斯在信中對山本耀司的生意感到憂慮。山本耀司在回復中寫道:“去年五六月時我考慮過退休,但是新的合伙人認為現在還不是收購兼并的最佳時機,最后我們又制定了一個20年的商業發展計劃,簽了新的合同……我想這或許是我人生最后一章的開始。”在跟山本耀司聊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我感覺不到他對商業的態度有什么太大起伏。對于時尚世界的需求他從來都是不迎合的態度,而且似乎很愿意繼續保持下去。在一個靠賣奢華皮包和飾品賺大錢的行業里,山本耀司更喜歡在衣服上加口袋,來增加實用性。事實上他并非不擅長此道,2008年與愛馬仕合作的Yohji皮包一上市就大獲成功。在潮流來回上下變化的瘋狂時尚圈里,山本耀司的衣服似乎不受時光的侵蝕,能長久保持魅力。

如今,他的生意正在慢慢走回正軌。山本耀司手下有70個人,要成為他的助理,需要花上三年時間。“在這里工作的人都很自由,不過自由是很沉重的東西,你需要擔負更多的責任。我們的工作是創造性的,創造性加上自由,意味著地獄。在這里沒有理由和借口,你最終做出來的衣服就是一切標準,人們是否喜歡,是否愿意嘗試,是否愿意花時間,衣服從不說謊。”
正久保是這個設計團隊中的核心之一,是山本耀司的左右手。山本耀司帶我參觀工作室時,他也在一旁陪同。工作室是一個80年代風格的復式建筑,在一個類似資料庫的地方,有幾千個棕色的馬尼拉大信封,里面裝著山本耀司30多年里的全部設計。我見了這里的裁剪師,他在一片看似混亂的地方工作,身邊滿是大卷的裁樣紙,還有各種類型的布料和織物,還有各種充滿想象力的黑色和灰色裁樣。隨后正久保兩眼放光地為我打開了一間小屋,里面的衣服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它們是山本耀司的靈感之源——許多稀有少見的老式陸軍和海軍制服,山本耀司眼中的完美的折中主義作品。這里是山本耀司的個人博物館。
“過去幾十年里我一直在收集二手衣服。裁縫軍服用的技巧和線料很特殊,因為是要穿著打仗的,通常來說你很難買到同樣的材料。軍服上沒有什么多余的裝飾,所有的東西都是功能性的,實用性的。”山本耀司從這些軍服里尋找靈感,然后把全世界不同時期的民間傳統服飾與軍事風格混合,加上創新的布料和獨特的剪裁,創造出了一種近似瘋狂的結合體。
對山本耀司來說,一個時裝系列的出發點很可能是他從這里找到了靈感。怎么開始的?“從閑聊開始的。比如上次就是我跟裁樣師聊天。我可能說了什么‘嘿,我被人看做大師,但是我不喜歡被人這么看。都怪你的經驗和技術太好了,下次就不要太認真了吧?別做得這么完美,這樣出來的衣服就像一個剛剛出道的年輕設計師做的,怎么樣?這樣對你也有好處,想想,追求完美反而會阻止你進步。’接著我跑去對布料組的人說,‘嘿,我想做一點帶迷幻色彩的印花布和配飾’,事實上我一直很討厭這些東西。然后他們都迷惑地看著我,想搞清楚我到底在想什么,然后就會產生一些化學反應,然后新的時裝系列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

制好的成衣,山本耀司都要看上十幾次,對設計師來說這很正常,因為要做大量修改,單是布料很可能就會換好幾種。他會在配件、剪裁、布料、褶皺、針腳和上身效果上進行多次調整。每一件衣服都要經歷挑選布料,裁樣,修改調整,刺繡(山本耀司的衣服也不總是極簡和黑色)的過程,才能最終成型。
所有的生產過程都在日本完成,而且很多衣服都是在家庭工場里手工制作的,這也養活了很多日本傳統的手工藝紡織生意。山本耀司用自己的方式把快速時尚與手工藝這兩個看似相隔很遠的領域聯系了起來。當山本耀司的東京工作室完成設計和裁樣后,京都一家和風家庭工場就開始著手生產訂制的布料。這家工場1555年就成立了,過去為僧侶們做衣服,近幾十年來日本最好的正式和服都是在這里生產的。在這里訂做一件和服通常要15個匠人花費一年時間。
這真是一種非比尋常的關系,時尚品牌Yohji Yamamoto與面臨滅絕危險的頂級手工藝在21世紀的企業運作流程中完成了結合。在京都景色優美的郊外,住著一位姓木村的和服裁縫。他在給和服染色時用米糊防止染料滲漏到其他地方,他在工作室里每天工作10小時,一個月做5件和服。這是一種古老的手藝,叫友禪印花法。山本耀司曾經為北野武的電影《玩偶》設計過一件超大尺寸的和服,就是請這位裁縫制作的。
對于某些特殊的項目,如果經費充足,那么山本耀司一定會毫不吝惜地運用他特別鐘愛的手工藝。但在我參觀京都工場的時候,我很驚訝地看到了一臺繡花機,它正忙著為Yohji Yamamoto Menswear的最新款春夏裝系列制作夾克刺繡。工場的山行夫人已經在這里工作了40年,她負責把刺繡好的圖案縫制到這批夾克上,60件,每件花15分鐘。她在縫紉機上熟練地擺弄著布料,一刻也不停息。這批手工制作的夾克明年春天就會上市,每件賣1879英鎊。保留這些工序可能因為山本耀司的母親就曾是個裁縫,所以對他來說一定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雖然山本耀司對未來還有些疑慮,但VA個展和其他許多發布會的成功已經給了他重新振作的動力。平時放松的時候他喜歡賭博和玩飛鏢,在辦公室外面就有一個扎滿了孔的飛鏢盤。在自傳里他還填了一些歌詞,不過目前沒有做音樂的計劃,Y-3發布會上的表演只是玩票。“時間很緊。”他說,“過去幾年對我來說,非常艱難也非常操勞,所以我希望做一些調整,當然了,還會繼續創作,好好照看公司,也會好好照看我自己。就像做伸展運動一樣,有張有弛,才是健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