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之前多有學者認為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之毗沙門天王所持寶鼠來源于西域鼠神崇拜。在實地考察后,筆者提出不同看法,認為該寶鼠并非西域鼠神崇拜的產物,而應該是直接繼承了印度佛教美術中的既定樣式。本文對相關圖像和佛典進行分析,以探討該寶鼠之來源。
關鍵詞:毗沙門天王;寶鼠;俱毗羅
榆林窟15窟前室北壁繪有一鋪毗沙門天王像(圖1),該天王不著甲胄,上身赤裸,腹大體肥,雙目圓瞪,頭戴高冠,冠飾模糊不清,附有馬蹄形頭光,發披雙肩,頸戴繁復項飾,身披瓔珞,佩戴臂玔、腕釧及踝釧,左手握口吐寶珠的寶鼠,右手持寶棒,游戲姿坐于一有靠背的方形寶座,頭上懸華蓋,左足踏蓮花,一反天王傳統形象,其左側力士持寶袋與寶珠,右側脅侍奉寶盤,身后菩提樹叢中迦陵頻伽奏樂,飛天散花于空中。查考佛典發現,該天王之形象頗近于《修藥師儀軌布壇法》中對藥叉大將的描述①。此天王所持寶鼠形象尤為特殊,通體呈赤紅色,其背上鑲滿金鈕,金鈕上嵌有紅、綠、藍色的寶石,嘴中向外吐出各色寶珠。
關于該圖像中毗沙門天王所持寶鼠,許多學者都認為其源于西域于闐的鼠神崇拜,主要依據為《大唐西域記》所載的鼠壤墳傳說:“昔者匈奴率數十萬眾,寇掠邊城……時瞿薩旦那②王率數萬兵,恐力不敵……茍復設祭,焚香請鼠……其夜瞿薩旦那王夢見大鼠曰:‘敬欲相助,愿早治兵。旦日合戰,必當克勝。’王知有靈祐,遂整戎馬……匈奴之聞也,莫不懼焉,方欲駕乘被鎧,而諸馬鞍、人服、弓弦、甲經鏈,凡厥帶系,鼠皆嚙斷。兵寇既臨,面縛受戮……匈奴震攝,以為神靈所祐也③”,加上《大唐西域記》記載了毗沙門天王和于闐的密切關系,此外還有“毗沙門天王與舍利弗決海建于闐”的傳說。這些確實能夠說明毗沙門天王與鼠神同為于闐的保護神,且二者具有諸多相似性。故而之前學者認為寶鼠出現在毗沙門天王的形象中名正言順,并提出“寶鼠源于西域鼠神崇拜”一說。
筆者在此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榆林窟15窟之寶鼠并非西域鼠神崇拜的產物。之所以持有此種觀點,主要有三個理由:
首先,幾乎所有關于西域神鼠的描述與此寶鼠的形象均不符合。關于西域神鼠的形象,《大唐西域記》載為:“鼠大如蝟,其毛則金銀異色,為其群之酋長”,劉宋時劉敬叔《異苑》卷三有記:“西域有鼠王國……大鼠頭悉已白,然帶金環枷”。顯而易見,榆林窟15窟中的寶鼠形象與這些描述相距很遠。
第二,1900年斯坦因在丹丹烏里克寺院遺址中,發現了一塊奇異的鼠頭神像版畫,該畫像帶有濃厚的佛教色彩。在《沙埋和闐廢墟記》一書中,斯坦因對鼠頭神像版畫有詳細的記述:“無疑這是信徒們的貢獻品……上面畫著一個鼠頭半身人像,坐在兩個侍者中間,頭戴一頂王冠。……這顯然畫的是眾神鼠之王……這個鼠頭像的神圣特征,鮮明地表現在環繞他的橢圓形光環或暈光上,也表現在他左方一個手持葉形長扇的侍者的敬仰姿態上”。斯坦因在于闐地區發現的鼠頭神像版畫說明當地已經將鼠神設為獨立的神祇,如果按來源西域一說,必然存在兩神組合的情況,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將其中一位降低身份成為另一位的持物。
第三,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所持寶鼠身鑲金鈕,鈕嵌寶石,口吐寶珠,這一形象特征毫無疑問地顯示了其與財富之間的聯系,而文獻中所記載的西域神鼠皆無顯示具有類似的財富屬性。
以上三點足可證明榆林窟15窟的寶鼠與西域鼠神崇拜并無實際關系,筆者認為該寶鼠應該是直接延續并繼承了印度佛教美術的傳統。拙稿《大昭寺松贊干布自修室壁畫內容辨識》中曾討論過自修室中壁畫主尊與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之間的關系,認為后者的圖像樣式應該來源于前者④,同時將此類圖像向前追溯至犍陀羅佛教美術中俱毗羅的形象⑤。
俱毗羅⑥為毗沙門天王之別名。梁僧伽婆羅所譯《阿育王經》中云:“復語鳩鞞羅言。汝于北方當護佛法⑦”,此部較早的佛典中點明鳩鞞羅即北方守護神。另唐不空所譯《毗沙門天王經》曰:“若見毗沙門俱尾羅財施。獲得大智慧⑧”。此處則反映出俱尾羅的財富屬性。不難看出,在這些經典中俱毗羅與毗沙門天王基本是以同一身份出現。
圖2為出土于北印度,現藏圣安東尼奧藝術博物館的俱毗羅砂巖雕塑。該形象身體豐圓,上身赤裸,頭戴寶冠,附有花瓣狀頭光,頸戴一串繁復項飾,雙耳戴鐺,身披瓔珞,佩戴臂玔,左手持口中吐物的寶鼠,右手持一盒狀物,以游戲姿坐于寶座上,頭光兩側各有一飛天。右側脅侍為豐乳細腰的女性形象,手捧瓶狀物。此形象與榆林窟15窟的毗沙門天王形象幾乎完全一致。
通過對現存俱毗羅的形象進行梳理,可以發現在佛教的起源地印度(特別是8世紀后),寶鼠作為俱毗羅的持物已經約定俗成。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樣式來自吐蕃,吐蕃藏傳佛教美術源于印度,故其所持寶鼠自然不是受西域鼠神信仰的影響,而是直接繼承并引用了印度佛教美術中這一固定樣式。在印度以寶鼠表明俱毗羅寶藏神的身份,可能與其盛行鼠信仰有關,據《宋高僧傳》卷二《善無畏傳》載:“畏復至烏萇國,有白鼠馴繞,日獻金錢⑨”。不過,俱毗羅所持的寶鼠亦有其獨特的來源。
早在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就有關于俱毗羅的記載:“俱毗羅修行千年,梵天封其為守護北方之神,同時將象征財富的天車賜給他”。由此可以看出,在古印度,俱毗羅有著守護神和寶藏神的雙重神格。早期俱毗羅形象通常一手持棒狀武器,表明其守護屬性;一手持寶匣或者寶袋,表明其財富屬性。需要注意的是,此時的俱毗羅并無手持寶鼠的樣式。
8至9世紀左右,俱毗羅的形象逐漸轉化為兩類:一為持棒狀武器與寶鼠;還有一類持寶匣與寶鼠——著重強調了其財富屬性。我們主要討論前者與早期俱毗羅形象的關系,可以看出:棒狀武器前后并未發生變化,所以寶鼠應該是延續了寶匣或寶袋的象征意義⑩。之所以發生這樣的變化,可能與古時中亞地區,人們以鼠鼬皮制作錢包或珠寶袋的習俗有關。在使用鼠鼬皮所制成的錢袋時,從鼠鼬的口中可以倒出硬幣、寶石或者子安貝殼B11。俱毗羅手中“口吐寶珠的寶鼠”則是對這種現實情況最為形象的反映。我們可作大致推測:俱毗羅手中原本的寶匣、寶袋曾過渡為鼠鼬皮所制成的錢袋,最后逐漸演變為寶鼠。其中,有關寶袋與寶鼠的過渡形式例證不多,以摩羯陀地區的俱毗羅形象為例,其持物有時會出現袋口為鼠鼬頭狀的細長口袋B12。筆者日前考察甘肅瓜州東千佛洞第5窟時,發現了該過渡形式在我國的罕見例證,拙稿《瓜州東千佛洞第五窟毗沙門天王持物淺析》B13已作相關闡述。
至此,我們大致梳理了印度俱毗羅所持寶鼠的來源,此亦為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所持寶鼠之正源。根據現有資料,印度手持寶鼠的俱毗羅形象大致出現在公元8世紀左右。按流傳時間先后的角度考慮:從大昭寺松贊干布自修室壁畫(初唐)中毗沙門天王手持匣狀物,至榆林窟15窟壁畫(中唐)中毗沙門天王手持寶鼠,這一過程也十分符合邏輯。
當時的吐蕃樂于接受這種圖像形式,除了忠實于佛教美術原本的圖像規制外,與當地對鼠這種生物的態度也有一定的關系。《太平御覽》中記載:吐蕃有草,名石速古,“有鼠,長于常鼠,每二三十同一穴。至秋,鼠皆收此草為藏,多者至數石。俗亦掘草根食之,而留給鼠糧。其國禁殺鼠,殺者輒加罪,俗亦愛之不殺也B14”。由此可知,當時吐蕃十分敬鼠愛鼠。此外,藏傳佛教相關傳說中對俱毗羅手持寶鼠也有相關解釋:相傳俱毗羅曾經打敗過那迦B15,所以將手持鼠鼬作為其勝利的象征——因為鼠鼬是財富的守護者龍或蛇在傳統意義上的天敵。
關于毗沙門天王手中這種鼠類持物的中文名稱十分不統一,有“寶鼠”、“吐寶鼠”、“貓鼬”、“鼠鼬”等多種說法。在此筆者建議根據其來源,統一將其稱作“吐寶鼠鼬”。綜上所述,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所持吐寶鼠鼬并非來源于西域鼠神崇拜,而是來源于印度佛教美術中俱毗羅的持物樣式。
注釋:①《大正藏》第19冊《修藥師儀軌布壇法》有云:“藥叉大將。右手各結自印當胸。左手皆持寶鼠,口吐寶珠。眾寶莊嚴。身著天衣。腹大體胖。形象可畏。皆猶帝王游戲而坐”。
②瞿薩旦那國即于闐。
③玄奘.大唐西域記[M].董志翹,譯注.中華書局,2012:732.
④值得一提的是敦煌研究院將本文所述壁畫的繪制時間確定在中唐,此時正值吐蕃占領敦煌地區。
⑤張聰.大昭寺松贊干布自修室壁畫內容辨識[J].大眾文藝,2013(2).
⑥另譯作“鳩鞞羅”、“ 俱尾羅”等。
⑦《大正藏》第50冊《阿育王經》卷第六。
⑧《大正藏》第21冊《毗沙門天王經》。
⑨《大正藏》第50冊《宋高僧傳》卷第二。
⑩上述松贊干布自修室中主尊形象與榆林窟15窟毗沙門天王形象正是這種轉化過程的體現。
B11羅伯特·比爾.藏傳佛教象征符號與器物圖解[M].向紅笳,譯.中國藏學出版社,2007:204-205.
B12Alice Getty.the Gods of Northern Buddhism.1914:140.
B13張聰.瓜州東千佛洞第五窟毗沙門天王持物淺析[J].美與時代(城市版),2013(12).
B14李昉,等.太平御覽(卷九一一)[M].中華書局,1960:4036.
B15古印度神話中類似蛇的一種神秘生物,與財富有密切聯系,佛教中亦解釋為“龍”。
參考文獻:
[1] 李凇.長安藝術與宗教文明[M].中華書局,2002.
[2] 宮治昭.犍陀羅美術尋蹤[M].李萍,譯.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
作者簡介:張聰(1989—),男,江蘇人,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