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引力》

“我驚呆了，被擊倒了。我覺得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太空題材的影片，亦是我長期以來所渴望看到的熒幕佳作。”—— 詹姆斯·卡梅隆

早在《地心引力》上映前，壓倒性的好評就紛至沓來、不絕于耳，完全蓋過了影評人對其技術和故事上的討論——詹姆斯·卡梅隆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毫不吝惜的背書、IMDB被刷至高達8.7的評分、向來嚴苛的metacritic也罕見地給出96分，《好萊塢報道者》夸張的大標題似乎已經非理性：“《地心引力》徹底把科幻電影掀翻”——這種一邊倒的口碑迅速取代了所有可能的賣座因素，并躍升為影片最大的噱頭，在登陸院線之前就已引來了無數科幻忠粉、IMAX技術迷們的追捧，各大影院的首映票價刷新了本年紀錄，《地心引力》毫無疑問地被捧上了“年度第一神作”的寶座。在幾乎“清一色”的好評之外，也不乏極少數的負面評論，幾乎都是數落影評在劇情上的通俗、故事上的單一，甚至認為《地心引力》專注于視效卻置情節與不顧，僅僅造就了“技術奇觀”。那么，《地心引力》是不是一部技術至上的影片？其中的故事能被技術取代嗎？

1 技術即故事

在視覺上，影片以一個長達15分鐘的長鏡頭開場——鏡頭首先從飛船的角度拍攝，如同上帝的雙眼般慈悲地凝視著整個地球，從喬治·克魯尼無所事事地在太空行走，到桑德拉·布洛克小心翼翼地調整飛船設備；從飛船受到衛星碎片撞擊，一直到兩人緊緊地抓住殘破的飛船來回翻轉——這個長鏡頭包含了如此多激烈的場景，切換卻幾乎沒有任何痕跡，顯得一氣呵成。鏡頭就像人的雙眼，全視角、無間斷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所有場景就如同在真實生活中發生。整個過程自然順暢，畫面毫無割裂感，顯示出導演阿方索·卡隆驚人的控制力。法國新浪潮之父巴贊曾在《電影是什么》一書中，提出了紀實美學理論，主張電影的生命力在于展示生活的真實，回歸現實的原真，而紀錄現實行之有效的拍攝方法首推長鏡頭。“讓觀眾自己體驗一段震撼人心的真實。”巴贊的這句話顯然與《地心引力》流動無礙的長鏡頭形成了完美的互文。毫無疑問，太空本身就是一個無限的空間，鏡頭得到空前的解放，一切人物和事件都可以連貫的、不加剪輯地表現，形成一股獨特的勢能，長鏡頭最重要的功能“表現真實”，在太空中顯然更有用武之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長鏡頭不但沒有削弱故事，反而為故事的發生營造了一種驚人的真實，揭示了生命虛空的本質。在影片的一開始，這樣的一句話出現在銀幕上：“在太空中，生命無所遁形。”15分鐘長鏡頭的意義即對此的刻畫。從事故前到事故的發生，鏡頭從未停止運動。起初，太空美得令人窒息，可當飛船被太空衛星殘片擊中，人與太空脆弱的聯系就被瞬時切斷，女主角眩目的旋轉昭示著這樣的隱喻：離開地面，人類將活在無邊的荒蕪之中，被永遠的拋入虛空，體會著不能承受之輕；所以請緊緊抓住“地心引力”，用心感受生活的意義。

同長鏡頭類似，對IMAX3D技術的運用使《地心引力》擁有了比紀錄片的影像更顯真實的特質。無論是衛星碎片的撞擊、飛船的崩裂，還是空間站隱蔽的火花、桑德拉·布洛克頭上細密的汗珠，都以細節的力量讓觀眾參與到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中，體味到極不平凡的心靈震撼。如果沒有技術運用上的爐火純青，故事的虛無感亦不會如此強烈。

在聽覺上，影片配樂大開大合，亦加重了對影片虛無感的渲染。古典交響樂與現代電音的搭配，既大氣磅礴又渾厚激烈，在一段緊張的轟鳴之后，音樂瞬間停止，一切像是陷入了無窮的黑洞，我們遠離了地球那個有生命的時空，一切陷入凝滯，回憶皆被吞噬，這種對音樂突然的收攏，加重了觀眾對太空的恐懼感。而且，相比視覺上的黑暗無邊，長時間的靜默無聲和喪失聽覺才是更令人恐懼的。

2 形式即內容

“如果我們對許多以哲理著稱的詩歌做點分析，就常常會發現，其內容不外是講人的道德或者是命運無常之類的老生常談。像勃朗寧那些維多利亞詩人們的作品中玄妙的句子，曾經給許多讀者以啟示，但今天看來，不過是原始真理的袖珍版而已。”——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

《地心引力》在威尼斯影展將自己標榜為“新概念”電影，在對CGI電腦特效和3D技術的運用上，本片確實新銳又大膽，完全突破了以往的任何主打技術牌的電影，更將《阿凡達》創造的3D奇觀徹底翻了過去。因此，有人認為《地心引力》是“技術至上”，技術能夠取代故事嗎？我們是不是固執于技術與藝術、形式與內容二分的陳詞濫調，卻忘了我們在看電影時，對故事到底抱有怎樣的渴求。事實上，我們要的無非是理性的思考和情感的震顫，在這一點上，無論是技術還是故事、形式還是內容，只要做到藝術上的極致都可以滿足。對《地心引力》來說，宇宙既是展現技術的空殼子，又是當代人的生存鏡像，是整個故事的靈魂，形式既是內容，技術至上的討論只是可有可無的隔靴搔癢。如果非要將技術與故事置于兩極，抱著“技術做的精必然沒內涵”的邏輯去看《地心引力》，實在是有失公允。

其實，《地心引力》只是一個極簡主義的故事，簡單到只有兩個主要角色。故事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兩個宇航員如何從太空逃生”，為了“活下去”這個人類最基本的愿望，兩位主角要挺過一次又一次的碎片襲擊，想盡辦法解決缺氧、無能源等各種困難。影片中的宇宙事實上暗喻了某種宗教般的情境，人在這里只剩下“生存還是毀滅”這樣的基本問題可以思考，因此它關注的是人類生存的荒誕及意義的重構。導演阿方索·卡隆的初衷即是如此，他只想設計一個封閉又單一的環境，只有兩個角色，使兩個角色在受到死亡的威脅時，克服外界的障礙并突破內心的枷鎖活下去。將這樣一個故事設置在太空，無疑大大增加了諸多拍攝上的技術難題，卡隆卻認為，“被囚禁在地球大氣層外，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與傳統好萊塢大片不同，影片試圖簡化、修剪不屬于電影本身的枝蔓，還原電影的本質屬性：電影的藝術性、作為視聽媒體能達到的震撼效果以及獨有的造夢功能。電影作為“第七藝術”的本質在《地心引力》中得到充分展現。似乎從未有一部影片讓你有這樣的感覺：當你坐在偌大的IMAX廳中看完整部影片后時，你沒有看到蝙蝠俠騎著多功能戰車呼嘯而過，也不會經歷杰克和蘿絲的生死愛戀，沒有與機甲與巨獸海上作戰的熱血場面，更不會有神奇的潘多拉星球上藍色的外星人，你在一片寂靜中為之感動，心甘情愿的看到最后一秒鐘。這一次，3D不再披上技術奇觀的外衣，IMAX不再用來表現戰斗場面，卻被用來展現最靜謐的所在——太空的遼闊無邊，以及包裹在一片黑暗寂靜中的人的情感，無論是恐懼、絕望、悲傷、沮喪都被成比例地放到無窮大，那淹沒一切的力量幾乎將觀眾吞噬。在戰斗場面中的熱血在這里卻化為對生命的感觸：在無窮無盡、無始無終的宇宙中，人類從未有過地感到自己的渺小。

正如《好萊塢報道者》所寫到的那樣，“《地心引力》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科幻片，它充滿著張力和令人驚喜的橋段，阿方索·卡隆打造了一部最具現實感和美麗的太空電影。沒有外星人，星際空間的大戰，也沒有反烏托邦情節的設置，只有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最不利的環境下，應對所面臨的問題，但這卻構成了十分緊湊的90分鐘。”傳統藝術評論一直提醒我們，任何藝術作品都有中心思想，這或許使我們傾向于關注內容而忽略形式，太過于關注一個故事“到底講了什么”。尤其是當一個作品具有多義性、富于解釋空間時，我們更會挖掘它的“思想性”，熱衷于討論它究竟有怎樣的“內涵”。但當你戴上3D眼鏡，隨主角漂浮到外太空時，你才知道自己是在電影院，這時你會恐懼地睜大雙眼，任自己失重，漂浮在無窮廣袤的宇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