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前,大家普遍認為既得利益是改革的最大阻力,這一觀點不算錯。但是,如果回顧一下歷史,我們會看到許多成功的改革,甚至革命都是既得利益者推動或領導的。如果今天的既得利益者不能變成改革者,我們是沒有希望的。
既得利益者有可能變成改革者的時候,我們才有希望,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正面的。為什么既得利益者可能變成改革者?
第一,理念的力量。人的行為并不完全是由物質利益支配,人之所以是人,因為他是有觀點的、有理性的,哲學家大衛·休漠在兩百多年前講過,盡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人類的本身以及所有的事物是由觀念支配的。縱觀歷史,許多偉大的變革都是由觀念的變革引起的,我舉幾個例子:
華盛頓沒有當皇帝,只當了兩任總統,這是出于他的理念,而不是他的利益;鄧小平在文革之后發起改革,包括廢除領導終身制也是基于他的理念,而不是利益;我們講到法國大革命,其實法國大革命最重要的推動力量是舊制度下的貴族,啟蒙運動是貴族性質的。
中國共產黨是工人階級政黨,我們看創造和領導中國共產黨的基本是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的孩子,因為工人階級不可能有錢送孩子上學,他們鬧革命不是因為工人階級要鬧,而是他們接受了一種新的理念,這種理念就是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
第二,既得利益者之間是有博弈的。我們一談到既得利益,經常覺得他們是一個整體,團結得像一個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然后他們就捍衛自己的利益而努力。其實不是這樣。既得利益者也是分成好多派的,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可能遠大于統治者和被統治階級的利益沖突,他們之間的斗爭也可能是生與死的問題。
法國大革命是法國貴族相互斗爭的產物。即使在革命期間,保守的君主派和共和的革命派都是這個社會精英的既得利益者,他們之間的矛盾推動了法國民主制度的建立。英國在19世紀之前的憲政建設、法制建設,主要是貴族和國王、國王和教會,以及貴族之間斗爭的結果。
為什么貴族要實行法制和民主,因為在專制的體制下,作為既得利益者的貴族雖然有特權,卻沒有人權,他們相互斗爭、相互摧殘,我們普通老百姓在專制體制下感覺到不安全,但其實真正的最不安全的人是特權者本身,他們有時候是人上人,但突然之間就可能變成階下囚。時間長了,他們認識到這對誰都不好,還是應該用權利保證每一個人的利益,每一個人的安全,但實行了法制之后,統治者換了,被換下來的統治者仍然要有安全感,仍然要過很好的生活。而在舊的體制下,即使你能夠平安地著落,著落之后你仍然沒有行動的自由,這就是既得利益者為什么最終要實行法制,要實行民主的理由。
第三,改革是避免革命的最好辦法,英國真正的民主化是從1832年通過的《第一改革法案》開始,在1832年前英國爆發了持續的暴亂和群體性事件。歷史學家一致認為,1832年法案的動機,就是為了避免大的社會動蕩,1832年的改革并不能滿足普通大眾對民主的要求。1838年之后,英國工人階級發起了改革議會的憲章運動,提出男性普選權,廢除選舉權的限制,窮人要賺錢生活,不可能當議員,要求廢除議員薪酬制之后,這時窮人也可以當議員,這個運動持續到1848年,雖然沒有成功,卻對之后的改革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美國的華盛頓總統在1799年去世,他要求在妻子瑪莎去世之后,把自己莊園內所有的277位奴隸都解放了,而瑪莎在第二年就把所有的奴隸都解放了。問她為什么,她說我不想生活在那些盼望我死的人當中,華盛頓解放黑奴,是因為理念,華盛頓太太解放黑奴是因為利益,她覺得自己受到威脅,她有危機感。歷史證明,在一個大的歷史變革當中,統治者最好有華盛頓的理念,如果沒有華盛頓的理念應該有華盛頓太太的危機感,如果既沒有華盛頓的理念,也沒有華盛頓太太的危機感,事情就麻煩了。
(文章選自張維迎在2013年亞布力中國企業家論壇第十三屆年會上的演講,內容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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