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溪秋色圖

本幅題識：庚子（一六六○）秋。掛單豐溪之祥符寺。行徑踽涼。冷然善也。昭素居士屢為過存。周旋提攜。曾無倦色。求諸古人不可多得。矧今世泛愛炎涼哉。頃擊缽海上。乃復解橐遠及。因為此紙寄贈。所謂圖將嚴壑意。聊亦答高深。居士磅礴精該。又當發噱。弘仁。鈐：“漸江”白文印。

順治十七年（庚子，一六六○，時年五十一歲），是弘仁作畫多而精的一年。這一年，他都在歙縣，或登黃山，或居五明寺澄觀軒。庚子春寒，他到了歙縣桃源塢，住在族弟江注家，讀唐詩，畫了《唐人詩意圖冊》。爾后，他又到了豐溪吳氏介石書屋，畫了《豐溪山水冊》，本幅《豐溪秋色圖》亦為此時之作，此時他“掛單豐溪之祥符寺”。八月，弘仁在他的澄觀軒中，還畫了《溪畔清音圖》。此圖原為黃賓虹所藏。冬初，弘仁又到了休寧，駐錫建初寺。畫《秋日山居圖》，上題：“老年意孤成縮澀，乍見停云有會心；筆墨于斯需一轉，縱橫無礙可全神。……余此寫秋日山居，略存倪迂遺意。學人弘仁。”庚子年臘月，弘仁又從休寧回到了歙縣，依舊住在他的澄觀軒中。他在軒中畫了不少畫，如現藏上海博物館的《林泉出山圖》，《黃海松石圖》都作于庚子年。第二年，也就是農歷辛丑年，順治十八年（這里順便說一句，漸江入清后作畫從不題清年號。）他又為昭素居士畫了一套山水冊，上題：“學人為昭素居士染冊十數番，悉是雨中課也。閣筆復為簡點，殊見荒澀，頗不耐觀，直負主人存恤之意，且又得縱賞所藏墨跡，所謂虛來實歸，慚感深至。辛丑二月，弘仁謹識。”《豐溪秋色圖》后三年，也就是癸卯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弘仁在歙縣五明寺去世，其時為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四年一月十九日。弘仁的墓至今完好，仍在歙縣西郊披雲峰下，太白樓之左，舊日余過練江游太白樓讀碑時，曾順道去墓上拜謁祭掃。

世人都曉倪云林是弘仁頂禮膜拜的人物。有詩為證：倪迂中歲具奇情，散產之余畫始成；我已無家宜困學，悠悠難免負平生。另曰：疏樹寒山淡遠姿，明知自不合時宜。迂翁筆墨予家寶，歲歲焚香供作師。從他的這兩首詩中看出，他把倪云林奉為自己做人的楷模，以他為榜樣，潛心藝事，以免使自己蹉跎了歲月。盡管弘仁已出家，但他要通過“困學”，使自己成為陶潛、倪瓚式的名士高人。在清初四位畫僧中，弘仁要算是一個出家后與塵世脫離得最徹底的人了。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樣，出家后仍然悲憤難抑到幾近精神失常的地步。也不像石濤那樣身為世外人卻熱衷于社會的交往聯絡（接駕康熙，巴結權貴等）。同髡殘相比，兩人的出身相似，出家原因也近同，但兩個人的性格氣質又大不一樣。髡殘性格孤耿，感情外向，很容易沖動，不會掩飾自己，而弘仁卻是一個涵養深厚，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感情的人。他出家后，每日掛瓢曳杖，芒鞋羈旅，或長日靜坐空潭，或月夜孤嘯危岫，儼然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絲毫塵世不相關”的世外高人了。在這一點，確實很像他所崇拜的倪云林。只不過倪的精神世界中，釋、道、儒三教，道的成分更多些，而弘仁卻用袈裟掩裹著自己苦痛的靈魂。

從《豐溪秋色圖》看，弘仁早年學過黃公望的畫是可以確定的。在他后期個人風格形成后，還時時有此畫風出現，本幅磯頭疊石的畫法很明顯流露著這一特征。但通幅彌漫著云林子的神氣。確實，通觀弘仁的山水畫筆墨精謹，格局簡約，山石取勢峻峭方硬，林木造型盤弩遒勁。而本幅稍有不同，倪云林的東西更多，但又能“于極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清·揚翰《歸石軒畫談》）他很少用粗筆濃墨，也較少（不是沒有）點染皴擦，不讓作品中出現絲毫的粗獷霸悍，張揚外露的習氣，全以精細的松靈之筆徐徐寫出，于空靈中顯充實，結構出一派純凈、幽曠而又峻逸雋永的意境，給人以品味無窮的審美感受。在清初四畫僧中，弘仁最突出的藝術特點是清逸剛淳，而這在相當程度上得力于他的用筆。湯燕生稱他在用筆上具有“千鈞屈腕力，百尺鼓龍鬣”的氣魄和功力。但這千鈞之力又不是一泄無余，而是緩緩使出，如盤弩曲鐵，控制得恰到好處，行于當行，止于即止，并做到不可增一，不可減一。山石林木的形貌、體量和神髓就是靠這鋼筋般的線條結構出來，剔除了一些蕪雜和濁穢，如鋼澆鐵鑄般不可動搖，所以有人說：“石濤得黃山之靈，梅清得黃山之影，漸江得黃山之質。”得黃山之質，就是得黃山之骨，而這質骨，不也正是漸江和尚不肯隨世俯仰，視諛媚如仇讎，惜名節于慎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秉賦剛正，志操清亮這一人品的寫照與表征嗎？“千古文章根肺腑”，畫道亦然。記得陳傅席先生曾說過：“漸江的畫代表真正的山林之士和遺民畫的最高水準。在當時享有那樣高的聲譽，幾乎沒有第二人能和他比并。但時代變化了，人的思想也在變化。他的畫在大鑒賞家和具有相當修養的學者心目中保留著崇高的地位，而一般人則難免感到不易欣賞了”。

弘仁（一六一○—一六六四），本姓江，名韜，字六奇，后改名舫，字鷗盟。新安歙（今安徽歙縣）人。明末諸生，嘗讀五經，習舉子業，又事母至孝，是典型的儒家信徒。明亡后，順治二年（一六四五）清兵進逼徽州，他奮起反抗，失敗后，又投奔當時稱帝于福建的唐王政權，繼續從事抗清復明的斗爭。唐王失敗后，復明已無希望，他到武夷山削發為僧，法名弘仁，字無智，號漸江，又號梅花古衲。數年后，漸江返回故里，其后，“歲必數游黃山”。后來目睹清王朝的強大，反抗已屬不能，于是心灰意冷，斷絕了一切躍躍欲試的念頭，安靜地研究繪畫，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漸江和石濤、石溪、八大山人并稱為“四大畫僧”和汪之瑞、孫逸、査士標并稱為“新安四大家”。當時，以漸江的畫享譽最高，收藏家以無漸江畫為“恨事”，“江南人家以有無漸江定雅俗”。漸江開創了新安畫派，亦稱黃山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