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7月22日,這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日子。然而對我,卻是一個黑色的日子。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蕭育軒先生的長子,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告訴我,他最愛的父親于今天凌晨三點駕鶴西去了。我聽了,如五雷轟頂,一時蒙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一晌他和我通電話,說他新寫的中篇小說《愛,綻放在喜馬拉雅山》時,聲音不是挺宏亮的嗎。人怎么這么脆弱,說走就走了呢?想到從此再也聽不到先生的教誨,見不到先生的面容,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七月的長沙像個火爐,三十七度的高溫,熱的人喘不過氣來,我頂住酷暑往長沙市上大垅東風二村,湖南省作家協會先生的家里趕。天熱地熱,車廂里連扶手都燙人,我一條新毛巾很快就被汗水揩濕了。我與先生相識是1990年代的事,屈指算來已是二十多年了,友誼從未間斷。無論他當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還是退休在家,他都把我這個陌生的業余作者,當成朋友,當成忘年交。去年農歷九月初二,陽歷9月28日是他74歲生日,我特意去長沙為他祝壽。觥籌交錯時,他笑著對我說,李炎光呀,今后我生日你不要年年來,打個電話就行了。天氣這么熱,百多里路難得跑。待我八十歲生日的時候,你全家都來我歡迎,住賓館。可見,他對自己的壽元是蠻有信心的。那天吃了晚飯,他要我不回去,說他準備出一本中篇小說集,最近寫了三個中篇小說,謙虛的說,要我看看,提提意見,將錯別字一并改了。他打開電腦要我看。七十多歲高齡了,人老眼花,他還真不服老,還真能與時俱進。他的顯視頻是一個32寸的液晶彩電顯視屏,掛在墻上,連著電腦主機。他熟練地打開電腦,牛大一樣的字就在屏幕上出來了。別看他從早上醒來,到晚上睡覺前,酒杯不離口,香煙不離嘴,渾渾浩浩,寫起小說來,思維還蠻敏捷的。那種奇特的構思,故事的安排,情節的發展都是出人意料的。讀了就不能放手,你不得不跟著人物的命運,情節的發展讀下去。期間我與他聊起了他發表在《文學界》2011年6月號上旬刊上的散文《歸來吧:歸水》。他問我,讀了,感覺怎么樣?我說,好呀。他說,好在哪里?我說,當然好呀。歸水,是他家鄉生他養他的一條母親河。他寫了一萬多字。文章中,字里行間充滿了作者對故鄉山水、親人的熱愛和眷戀。季節輪回,霜風秋雨,落葉有情,片片歸根。根是生命的起點,也是生命的歸宿。是綠葉對根的情誼。是對生命春天的珍惜。他笑了。對我說,我寫了這一篇,我就寫完了故鄉所有的人和事,再沒有寫的了。我當時并沒在意,現在回想起來,是否也是一種預兆?是他的大限將至?!
二
我戴好白花,和著悼念的人群,徐徐進入殯儀館。肅穆莊嚴的靈堂正中,高高的懸掛著蕭育軒先生笑容可掬的彩色遺像,先生的遺體安放在百花從中。我向先生恭恭敬敬的鞠了三個躬。
靈堂里高高懸掛了三幅大的挽幛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圈。送花圈的有中共湖南省委組織部、宣傳部、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文學出版社、人民文學雜志社、上海少兒出版社、湖南省作家協會、湖南省文聯、湖南省總工會、各地州市文聯、作家協會以及他家鄉婁底、漣源的四大家。個人送花圈的有譚談、唐浩明、譚仲池等等。哀樂如訴如泣在整個靈堂里回蕩。
一會,追悼大會開始了。
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唐浩明致悼詞。我隨著悼詞,追憶的思緒把我帶到了遙遠的過去……
先生1937年出生在漣源市檀山村一個泥水匠家里。那是一個鐘靈毓秀,人杰地靈,出人才的地方。地名檀山緣自蜀國第二任丞相蔣琬要在這里建立莊園,取名檀山而得名。前有蔣家、中州二段,一馬平川,清澈的歸水從二段之中蜿蜒流過,給莊稼帶來勃勃生機,是個米糧倉;后面是青翠的山巒。古木參天,鳥飛獸走,一條古驛道,青石鋪成,從安化盤旋而來,從他屋門前經過,販夫腳力,絡繹不絕。一年四季,桃花吐艷,檀木飄香,好一個世外桃源。兄弟姐妹七個,他排行第五,兄弟中排行老二,原名蕭毓靈。發蒙時,老師覺得毓靈不好聽,改名毓輝。長大后,他覺得“毓輝”二字繁雜,自作主張簡化為“育軒”了。
發蒙讀的是私塾,學的是《幼學瓊林》《三字經》《孟子》,滿肚子塞飽了子曰詩云。可他讀高小的時候,有了算術。他沒有學過算術,學校不收。這可急壞了母親。母親只好從籠里捉了一只雞,牽著他的手,去給一位遠房舅舅求情。他舅舅和那老師是朋友,拿了外甥的成績單,他寫的作業、作文給那老師看,不料,一篇作文就打動了老師,笑著說,孺子可教也。發榜時居然名列前茅。
高小畢業后,父親去世了,家庭的生活重擔全部壓在了母親弱小的肩膀上,七個嗷嗷待哺的兒女,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里還有能力供他上學。那時政府正開展勸學運動,可憐的母親拗不過那些老師和學生妹子的甜言蜜語,咬著牙巴把他送到了橋頭河建國中學(即現在的漣源市第四中學)。他家離學校來回二十里地,每天要天亮出門,黃昏歸家,遇上冬天,兩頭抹黑。雨雪天,一雙草鞋,凍得上牙碰下牙。最難熬的是中午沒飯吃。后來他跟我說,習慣了,反而覺得世人吃中飯是一種奢侈。中午閑著無事,讀了學校圖書室大部分文學書籍,開始接觸了西方文學和現代中國文學。
初中畢業后,家里實在無力供他上高中了。母親含著眼淚說,伢子,你自尋出路吧,我這把老骨頭再也熬不出油了。生活逼迫他只能報考一所不要學費,而又能很快掙到錢的學校。皇天不負孝心人,他居然考中了沈陽電力學校。一個鄉里伢子,挑著一只破木箱,告別家鄉,去到千里迢迢的東北,那份凄涼,那份彷徨,那份得意,是可想而知的了。
沈陽電校畢業后,他分配到了郴州資興鯉魚江電廠當工人,一干就是十八年,成了異鄉倦客。不久冷水江建起了一個現代化大電廠,頓時勾起了他的思鄉之情,他爭取調到了金竹山。他從一個青皮后生孤身一人南下,直到1972年北歸,拖兒攜女,已經有半個班的兵力了。
先生從小癡迷文學,立志要當作家。他曾對我講,他的文學啟蒙老師是三個人:一個瞎子,一個跛子,一個篾匠。瞎子是八字先生,走鄉串戶,給他帶回數不清的見聞和故事;跛子是瞎子的弟弟,是專治無名包毒的郎中先生,他給他打酒買鹽,他教他唐詩宋詞和封血的神咒:篾匠住上邊屋,收工回來,他夾在大人中,一邊圍爐取火,一邊聽他講《七俠五義》、《施公案》、《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對他后來的創作奠定了愛好和神往的基礎。他生性笨拙與孤僻,不善唱歌與跳舞,業余時間全用在了看小說。下了班或休息天就泡在廠圖書館里,看完了圖書館的,便狠心的從有限的工資中節省一筆錢來,購買書刊。
俗話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創作的沖動使他不能自抑,他毫不猶豫地鋪開稿紙,寫起小說來。那時候,怕人打小報告,告他不務正業,有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他只能像做地下工作一樣,偷偷地寫。1962年8月,他的第一篇小說《劉蘭》在《湖南文學》發了頭條。作品獲得了好評,被選進《中國工人優秀短篇小說選》,不久又被譯成英文,發行到了國外。無疑,這給了他很大的鼓勵。1964年是個豐收年,他27歲,寫出了轟動一時的成名作——小說《迎賓曲》,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人民文學》4月號的頭條上。緊接著全國各大報刊紛紛發表評論,一片叫好聲,充分肯定了作品的藝術成就,并譯成英文發行國外。他也因此出席了全國青年文學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同年5月,他的又一篇小說《風火錄》榮登《人民文學》,旋即被改編成話劇、歌劇、廣播劇《電閃雷鳴》,引起全國轟動。《人民文學》是中國作家協會的唯一刊物,是引領中國文學潮流的雜志,大作家的集結地。在那文化單一的上世紀60年代,能在那上面露臉,無異于金榜題名,高中狀元。粉碎“四人幫”后的1977年,他以一個作家的敏感和責任,以很快的速度,寫出了小說《心聲》和《希望》,發表在《人民文學》同年的4、6月號上。不僅受到全國人們的歡迎,也引起了世界文壇的關注,翻譯成了英文、法文等。這是文革后中國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比劉心武的《班主任》還要早),終于拉開了中國新時期文學的序幕。期間,他還創作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雜文和評論。1978年他被調到婁底地區文聯,任文學專干、編輯。那年,他41歲,結束了24年的工人生涯,修成了正果。幾年后,又調到湖南省總工會主辦的《主人翁》雜志社,當記者、編輯、副主編。
粉碎“四人幫”后,我國迎來了文學的春天。他從1979年開始創作長篇小說《總角年華》,共三部100多萬字。第一部《亂世少年》1983年6月由上海少兒出版社出版,很受歡迎,被評為全國第一屆陳伯吹兒童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和國家優秀讀物二等獎。1997年又選入了當代湖南作家作品選蕭育軒卷,同年12月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并由日本兒童文學翻譯家石田稔翻譯成日文,2006年印成精裝版在日本出版,同年4月16日他應日中友好協會之邀,出席了日中兒童文學交流中心年會,會上他作了題為《春催桃李》的發言。第二部《三怪客》1989年4月,仍由上海少兒出版社出版。第三部《天堂沒有眼淚》2000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另一部反映水電建設生活的長篇小說《山水依依》,1985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1985年調入湖南省作家協會。曾擔任《新聞人物》報總編輯、湖南省作家和企業家聯誼會秘書長、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名譽主席。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享受國家特殊津貼。他曾說,“如若人生的光輝頂點,與晚霞輝映,那將是天人合一的完美與崇高。”他多次對我說過,文學對他而言是與生俱來的,文學是生命,寫作是心的出路。臨終前,他還在修改他即將出版的中篇小說集,他真正做到了他說的,“人不揚灰,筆耕不息。”
唐浩民主席在悼詞中說,蕭育軒先生為我省、我國的文學藝術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特別是新時期的文學藝術事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的逝世,是我們湖南文壇的一大損失,也是我國文壇的一大損失。
安息吧,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