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事變發生后,莫斯科與中共中央電訊往來的情況一直是個謎。迄今為止,只有斯大林的兩份密電分別在張國燾的回憶錄與斯諾當年的文章中被含糊地提到。本文就張國燾回憶的這份電報究竟何時到達,又起了什么作用,做一個初步的闡述。
事變當天中共中央的重要決策
西安事變是一場軒然大波,南京政府與世界各主要大國反應強烈,都紛紛在當天召開了重要會議商討對策。但令人奇怪的是,當時在第一時間就得到張學良通知的中共中央卻異乎尋常地安靜,不論是《毛澤東年譜》還是《周恩來年譜》,都不見任何開會的記錄,甚至都沒有提及是否對全黨全軍發出過什么指示,只是記載了張學良的來電與中共中央的復電。事實上,當時中共中央立即就做出了一系列應對西安事變的全局性決策,為了更清楚準確地說明問題,不得不比較詳細地引用其中的四份電報:
第一份是致劉少奇的,其實是中共中央對全黨的指示:“我們的任務是:(一)揭發蔣介石對外投降,對內鎮壓民眾與強迫其部下堅持內戰之罪狀,擁護張、楊等之革命行動。(二)號召人民起來,要求張、楊、南京及各實力派,立即召集抗日救亡代表大會,在西安開會,討論抗日救亡大計。(三)號召人民及全國軍隊,積極注意日本與漢奸之行動,防止并準備抵抗他們乘機侵犯上海、南京、青島、華北與晉綏。(四)推動南京及各地政權中之抗日派響應西安起義,并嚴重對付親日派。(五)穩定CC派、黃埔派、推動歐美派、元老派及各實力派,積極站在抗日救亡方面。(六)號召人民及救亡領袖,要求南京明令罷免蔣介石,并交人民審判。(七)推動宋子文、孫科、孔祥熙、蔡元培、李石曾等,爭取英、美、法三國諒解與贊助。”
第二份是軍委主席團對全軍的指示:“(一)西安抗日起義詳情如下:十二日六時已將蔣介石、陳誠、朱紹良、衛立煌、蔣鼎文、邵力子、晏道剛及其他中央人員全部俘虜,蔣孝先、邵元沖及憲兵一團長陣亡,錢大鈞受傷,馬志超及城防之憲兵警察和一部分中央軍全部繳槍,除蔣死衛士二十多人外,西安城內沖突小小,可謂完全勝利。已宣布政治主張及十大政綱。(二)向全軍宣布加緊準備、待命行動。”
第三份是12日24時“中共中央書記處致共產國際執委會書記處匯報處理事變步驟電”:
甲、張學良已將蔣介石扣留于西安;
乙、葉劍英、王稼祥已去西安,恩來日內即去;
丙、我們的步驟是:(1)周恩來、張學良、楊虎城組成三人委員會,葉劍英為參謀長,主持大計。(2)召集抗日救國代表大會,在西安開會,準備半個月內實現之。(3)組織抗日聯軍,以紅軍、東北軍、楊虎城軍、晉綏軍為主,爭取陳誠所屬之蔣軍加入,抵抗日本之乘機進犯。(4)以林森、孫科、馮玉祥、宋子文、于右任、孔祥熙、陳立夫等暫時主持南京局面,防止并抵抗親日派勾結日本進犯滬寧,以待革命的國防政府成立。(5)爭取蔣軍全部。
丁、請你們贊助我們這些步驟,主要是:(1)在世界輿論上贊助我們;(2)爭取英、法、美三國贊助中國革命政府與革命軍;(3)蘇聯用大力援助我們。
戊、請將你們的意見速告。
這份電報是中共中央向共產國際報告應對西安事變的決策。
第四份是中共中央13日4時致共產國際的:
甲、昨日逮捕蔣介石及陳誠、衛立煌、蔣鼎文、陳繼承、萬耀煌、錢大鈞等賣國殘民罪魁禍首之革命政變,其行動是完全帶著革命性的。
乙、我們已電知上海、天津、西安,執行下列:
(一)推動人民團體向國人揭發蔣介石對外投降,對內鎮壓人民堅持內戰,并壓迫其部下“剿共”,不準紅軍及全國軍隊抗日之罪狀,擁護西安義舉。
(二)推動人民要求南京罷免蔣介石交人民審判。
(三)推動人民要求南京與張、楊立即召集抗日救亡代表大會,在西安開會討論抗日救亡大計。
(四)穩定CC派、黃埔派,推動歐美派、元老派及各實力派站在抗日救亡方面。
(五)號召人民、政府抗(日)派及全國軍隊注意并準備抵抗日本與中國漢奸乘機侵犯上海、南京、青島、華北及西北。
(六)推動宋子文、孫科、孔樣熙、蔡元培、李石曾等爭取英美法三國同情與諒解西安的抗日義舉。
丙、為穩定并爭取蔣介石之部下及資產階級計,我們站在西安事變的側面說話,并在數日內不發表公開宣言,以減少日本及漢奸認為西安事變是共產黨主動的造謠所能發生的影響。
丁、你們的指示望速告。
從這份電報的內容看,主要是因為共產國際并沒有“速告”,因此中共中央就對前份報告的內容進一步細化,再次要求“速告”指示。
以上四份接連發出的電報都以中共中央和軍委主席團的集體名義,對象完整涵蓋全黨全軍和共產國際,其內容大致可以概括為5部分:支持西安事變;全黨全軍做好準備;爭取南京政府;罷免和審判蔣介石;要求蘇聯援助。這些內容表明在12月13日的凌晨4時之前,中共中央已經形成了處理事變的共識和應對事變比較完整的方針政策,并于12日當天就已經開始實施。
斯大林第一份電報到達的時間
上述第四份電報表明,中共中央直至13日凌晨4時,并不知道蘇聯對西安事變的態度,因此一直在尋求蘇聯的支持。但到13日的白天情況突變。
《毛澤東年譜》記載:“12月13日,召集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西安事變問題。在會上首先發言指出:這次事變是革命的,是抗日反賣國賊的,它的行動、它的綱領,都有積極的意義。它沒有任何帝國主義的背景,完全是站在抗日和反對‘剿匪’的立場上。它的影響很大,打破了以前完全被蔣介石控制的局面,有可能使蔣介石的部下分化轉到西安方面來。我們對這次事變,應明白表示擁護。”
《周恩來年譜》記載:“12月13日,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會議肯定西安事變是革命的,推動抗日的。決定采取不與南京對立的方針,不組織與南京對立的政權。還決定中共中央暫時不發表宣言。”
如前所述,中共中央對全黨全軍都已經做出非常明確的指示,特別對西安事變所要采取的方針措施以及所需的幫助,也已經詳細地電告共產國際。這就是說,中共中央已經達成了共識,根本無需再重新開會商討對策,因為決無先做出決定并開始實施,再開會討論這些決定和實施是否正確這種本末倒置的邏輯。但是,事實上僅僅不過數小時,中共中央又突然舉行會議,似乎完全忘記了已經做出的一系列重要決定,甚至還就這些決策是否正確發生了嚴重分歧,以至于中共中央12日午夜致共產國際電報中“恩來日內即去”西安,即13日去西安這樣重要的決定也被迫取消。由于對原先的決定印象深刻,張國燾在回憶中誤以為“周恩來十三日抵達西安”。
這種奇怪的現象既不合常理,也不合邏輯,既然中共中央直至13日4時日依然對西安事變的處理胸有成竹,為什么會在13日白天突然又開會重新研究?這就清楚地表明,13日凌晨的黑夜至13日白天重新召開會議之間的短短幾個小時,一定就是斯大林第一份密電到達的時間。
對這份電報張國燾是這樣回憶的:“幸好莫斯科的回電于十三日的晚間到達了。”
如今關于“斯大林起草”的那份電報的到達時間均認為是13日深夜,其實都源自張國燾回憶中的“晚間”兩字。這是張國燾的回憶出了差錯,即把13日天亮前的黑夜,誤記為13日的“晚間”。張國燾在幾十年后的回憶中,可能只記得是在事變發生后的第二天,因此理所當然地把13日凌晨的黑夜誤認為是13日的“晚間”,無意中就把“斯大林起草”的密電到達時間推遲了12個小時。
此外,蘇聯反對西安事變的態度是在13日晨公開宣布的。按照慣例,涉及中共中央的重大對華政策,蘇聯總會事先通氣,中共中央接連兩份違反蘇聯戰略意圖并要求“速告”的電報更是加速了蘇聯的行動。莫斯科不可能顛倒組織程序,更不可能冒著蔣介石隨時可能送命的巨大風險,先在13日白天的報刊上公開譴責事變,再在13日的深夜通知中共中央。因此,“斯大林起草”的復電是搶在13日白天蘇聯政府公布對西安事變的態度前夕,也就是在13日4時后的凌晨到達的。
當年宋慶齡的行動也很能說明問題,她當時負責向中共中央轉達斯大林的電報。畢萬聞在吉林省社會科學院主辦的《社會科學戰線》上以“斯大林、宋慶齡與西安事變”為題撰文說:“12日,宋慶齡幾乎是毫無保留地支持張學良,13日白天她卻要去西安勸張釋蔣。”既然宋慶齡是在13日的白天突然改變立場,那么她得知斯大林態度的時間無疑是在13目的白天之前,與斯大林13日4時后的電報及中共中央13日白天的會議,在時間上完全吻合。
中央黨史研究室研究員馬貴凡在《北京日報》上以“莫斯科電報有沒有起作用”為題撰文說:“‘莫斯科回電’確有其物。他在時任共產國際執委會書記處工作人員郭紹棠的俄文版回憶錄中找到了佐證。按照郭紹棠的回憶,1936年12月13日也就是西安事變發生第二天,共產國際執委會從莫斯科向中共復電。”
斯大林大出中共中央意料的指示,迫使后者不得不在數小時內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緊急商討突如其來的變故,重新確定處理西安事變的方針政策,由此引起的思想震動和認識分歧顯然已經在所難免。
中共中央13日會議的主要內容
斯大林的密電雖然很長,但中心內容卻是簡單明了的3項:譴責西安事變;蔣介石領導抗日;必須“釋蔣”。對照中共中央給共產國際的電報,這份電報無疑是針鋒相對的回復。因此,毫無思想準備的中共中央不得不立即開會著重討論蘇聯復電中3項議題:對西安事變的認識;南京政府的地位;蔣介石的命運。兩相對照,中共中央13日會議召開的原因一目了然。
李新、陳鐵健主編的《中國新民主主義通史》第6卷在談到這次會議時寫道:“會議由張聞天主持,中央軍委主席、負責對國民黨工作的毛澤東作報告,他熱情稱贊和充分肯定張、楊發動的西安事變。他說,西安事變具有革命意義,其行動和綱領都有積極意義;中國共產黨對這一事變的態度,不是反對和中立,而應旗幟鮮明地擁護和支持。對上述兩點,在討論時與會者都表示同意;但在如何對待南京政府、如何處置蔣介石問題上,與會者的看法則不盡一致。”這就表明13日會議的第一項議題是重新認識西安事變。決議表明,中共中央毫不理會斯大林要求對西安事變的否定,仍然堅定不移地支持張學良。這種危難時刻決不背棄朋友的態度,很可能是張學良日后一直心存感激的重要原因。
但會議對后兩項議題,即“如何對待南京政府、如何處置蔣介石問題上”產生了嚴重分歧。
毛澤東依然堅持“除蔣”。《毛澤東年譜》認為:“我們應以西安為中心,以西北為抗日前線,來影響和領導全國,形成抗日戰線的中心。圍繞這一環,我們要向人民揭露蔣介石的罪惡,穩定黃埔系、CC派,推動元老派、歐美派以及其他雜派贊助西安事變。”很明顯,毛澤東堅持“要向人民揭露蔣介石的罪惡”,顯然就是堅持“除蔣”,并堅持以西安為“抗日戰線的中心”。也就是說,毛澤東并不理會斯大林的命令。
但張聞天的觀點有所不同。張培森以“張聞天與西安事變”為題在《黨的文獻》上撰文說:“對妥協派應盡量爭取,與分化、孤立,我們不采取與南京對立方針。不組織與南京對立方式(實際是政權形式)。”他發言的結語是:“我們的方針:把局部的抗日統一戰線,轉到全國性的抗日統一戰線。”很明顯,張聞天不主張“除蔣”,不主張以西安代替南京。
博古的觀點發生了改變:“在張聞天發言后,博古作補充發言。此前他第一次發言時曾贊同‘審蔣’主張,這次補充發言則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強調把西安事變看成是抗日的旗幟,而不是抗日反蔣的旗幟。”很顯然,博古最后決定與張聞天保持一致。
周恩來的態度并不鮮明。《周恩來年譜》這樣記載著周恩來當時的態度:“在軍事上我們要準備打,但在政治上不與南京政府對立。要在實際工作中起領導作用,深入發動群眾,以群眾團體名義歡迎各方代表來西安參加救國會議。”周恩來的發言既強調“不與南京政府對立”,又強調西安“起領導作用”,對是否“除蔣”含糊其辭,介乎于毛、張之間,但周恩來隨后的行動清楚表明他與毛澤東保持了一致。
會議最大的分歧是對蔣介石的處置。毛澤東在會上仍然“要求罷免蔣介石,交人民公審”,甚至認為“把蔣除掉,無論在哪方面,都有好處。”很明顯,不“除蔣”使南京群龍無首,西安就不可能成為新的“中心”。
但是,“當時有幾位同志發言都曾經設想過把蔣介石的個人罪行同南京政府加以分開,即使不得已‘除’了蔣,還是要更好地把南京爭取到抗日方面來。這些問題的議論從記錄檔案上看占了會議的主要時間。”這些“占了會議的主要時間”的意見顯然采取了模糊立場。
從上述內容看,會議3項議題的結果是:堅持支持西安事變與和平解決的方針;對西安與南京的關系含糊其辭;對蔣介石的處置問題無法達成共識。第三個議題是會議討論的重點,因為直接影響前兩個議題的落實。
13日會議的分歧一時難以彌合。14日,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國燾及紅軍各方面軍負責人等聯名致電張學良、楊虎城,“表示紅軍及全蘇區人民堅決贊助二將軍領導之革命事業”。15日,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張國燾及紅軍各方面軍負責人等又聯名發表關于西安事變致國民政府公開電,其中堅決要求“罷免蔣氏,交付國人裁判”。當時在陜北的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是張聞天、周恩來、博古與毛澤東。由于張聞天與博古不同意也不簽名,使得這兩份極其重要的電報竟然不能以中共中央的名義,而不得不以個人的名義發表。
要在斯大林的巨大壓力、繼續支持張學良與堅持“除蔣”之間取得平衡,中共中央,尤其是周恩來幾乎竭盡全力。周恩來后來告訴王炳南說:“我們整整一個星期沒有睡覺,力圖作出決定。”“這是我們一生中最難作出的決定。”
劉少奇在1937年3月4日談到這個問題時說:“在西安事變中我們雖然執行了正確的政策,但發生很大的動搖,在政治上引起了極大的紛亂與群眾對我們的誤解。”
對照西安事變當天中共中央的一系列電報、斯大林13日電報的3項內容以及中共中央13日會議所討論的3項議題,證明這次會議是在收到斯大林不同意見的復電后,為了重新確定對西安事變的政策而召開的。馬貴凡也認為,盡管“收到了‘莫斯科回電’,中共中央經過研究還是堅持了既定方針。”
斯大林的第一份密電雖然迫使中共中央召開緊急會議以重新商討對策,但并沒有改變中共中央對西安事變的堅決支持。就此而言,中共中央12月13日會議的獨立自主精神是顯而易見又難能可貴的。
(轉自《黨史縱橫》2013年第5期)
責任編輯:劉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