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風

楊子明

1956年生，吉林舒蘭人，吉林大學經濟學碩士畢業。現在長春市委機關工作。有散文、詩歌作品發表在《作家》等報刊上。

自然在其緩慢漸進的行程中，某些瞬間發生的細小變化，雖如草芥之微，卻是一種根本轉變的征兆。譬如，《淮南子》有語：“見一葉而知歲之將暮。”唐詩有句：“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那時候，人們仍然興致勃勃地陶醉于夏天的柳綠花紅吧？有一位不速之客——“秋”的使者正悄悄地邁進門檻來。隨著林間一陣簌簌作響的涼風，從枝頭飄下一片綠中帶黃的葉子，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搖搖擺擺地萎落地下，或墜入河流。一葉飄零，看似多么細微普通的現象，卻如“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一樣，預示著事物的重大變化，它是一個分野，一個轉折：繁華的季節正在過去，蕭瑟的時光就要到來。

如自然時序一樣，人生也有這樣的分野，人生之秋也會有生命的落葉，一片，兩片，數片，飄落下來。

落葉了，仿佛從那遙遠的空中，

好像天國里的花園都已凋萎，

枯葉擺著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人生如寄亦如戲。莎士比亞就曾把人生分為七幕，那第五幕的主人“挺著一個啤酒肚，閃著犀利的眼神”，“有地位、有收入、有美食”，正處在“帶著威嚴在做事的全盛時期”。戲劇的高潮正是它接近結束的時刻，鑼鼓聲喧，預示尾聲。“春暮之后夏陽照，夏至時分秋已近。”衰老在不經意中擄走年華。

說不定在哪個微妙的瞬間，出現一點微小的變化，卻讓你驀然一驚！譬如，忽一日清晨攬鏡，鬢間鉆出一根或幾根白絲，不禁讓你驚訝：“啊，怎么，我竟有了白發了？”還大呼小叫地喊了妻子，妻子更是不能容忍造物侵犯她的愛人，她急急地撮了手指，用力地一頓，干凈利落地把那白絲擢去。不用剪，而去擢，大抵決心把衰相連根拔除吧！哪知道，不久白絲拔而復生，且越生越多，終于拔不過來，再拔頭頂就成了猴腚。或許，忽一日又攬鏡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兩眼下面如地殼變遷似的隆起一帶山嶺，形如沙漠之旅攜帶的水囊。如果你昨夜睡眠不好或飲酒過多，那個水囊就更加腫脹，垂垂然幾欲掉落。青壯時多么愿意攬鏡自照，每一攬鏡，搔首弄姿，照出多少自得與自信啊！如今，鏡子里一幅衰容落寞地面對著你，對視間彼此越看越懊惱越沮喪。鏡子被遷怒，漸漸遭了冷遇。

接著，不知為什么，看書看報，不自覺地雙手端得越來越遠，不然就看不清了。急著吃藥時，藥瓶上的“說明”小字密密麻麻，怎么用力分辨也看不清，直到看得眼累，小字連成黑壓壓的一片。不久，忽又耳鳴，時而如秋風過叢林，刷刷刷刷；時而如夏雷越長空，轟轟轟轟。一經檢查，醫生診斷已成不治，耳雖未聾，聽力卻已下降。這時候，不禁暗自喟嘆“廉頗老矣”！

呵，真是一葉飄下，即不可止，到頭來竟是葉稠如雨又如雪，瀟瀟又繽紛了。起初，“秋”還客氣，悄悄潛來；以后則當仁不讓，登堂入室，不管不顧地硬往你的生命里闖。管你什么感受，管你什么情緒！

對這位不速之客，人之態度倒也大不同。“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悲秋的如是說；“人言秋日多寂寥，我愛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樂秋的又作如是說。

看看身邊的人，對人生之秋的態度，也是復雜而有趣的。

當你的朋友開始表揚你看起來有多年輕時，往往正是你正在變老的時候。說來也怪，人在變老的時候，偏偏特別愿聽別人表揚自己年輕。就像人越是自卑，越愿意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尊一樣。朋友相見，有的忽而說你年輕，有的忽而說你見老。這樣一些話頓時變得敏感，使人一喜一憂一驚一乍的。生人相見，問起年齡，被問及的人常常忸怩地遲遲不肯自報，非要讓人家看自己的面相有多大年紀了。對方也往往懂得問者的心理期待，故意往年輕說上幾歲，對方自然高興。

衰老能夠抗拒嗎？反正一定要抵抗。那情形簡直如作戰一樣。這場戰斗先從邊境上壘起層層戰壕和掩體，刻意修飾自己的形貌，做“表面文章”。比如，堅壁清野，減水停食，饑之餓之；饑餓的卻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身體，那勁頭堅韌，一心想把青春“餓”回來。“餓”既無助，還要涂之，染之。涂脂抹粉已不夠了，又把頭發染黑，白發衰人忽如黑發英俊。事情固然可喜；可只幾日，那白刷刷的發根就長出來，頭發就分為黑白兩截，涇渭分明，仿佛是用了轉基因術才造成這樣奇妙的物象。更有行殘忍之事的，居然動了刀剪，將那下垂的眼角和面龐割開，線引繩牽，生拉硬拽，拽得發下頭皮多余了一塊兒，只好“割愛”切掉，還帶去了一叢發絲，真個令人悚然。新面孔新身形造就登場之時，雖故舊親友也不相識；夜里，同床共枕了半生的老伴也疑兮兮地總覺得身邊侵入了一個陌生人。面目全非矣，只能從那身份證上的名字知得“人依舊”了。

“老去怕看新日歷”，“老來逢春能幾回”，于是秋行春令，化腐朽為神奇，“老夫聊發少年狂”，本已到了成熟沉穩的年齡，卻“作鬧”得更歡，行事也更荒唐。那種及時行樂的勁頭，有一種掙扎的味道。對自己的“余生”似乎越來越沒有安全感，因而變得越來越貪欲，越吝嗇。秋后的老鼠往洞里沒完沒了地倒騰糧食，自然是恐懼冬天的到來。

誰知一葉飄零，勝過一石擊水，激起心態之湖的種種波瀾啊！

秋葉隨風，或尋訪大地，或飄向流水，那是多么自然的過程啊！“自然”是最好的向導，西塞羅奉勸人們遵從這個向導的指引，欣然接受自然法則。“任風翻表里，飄落一丹楓。”對人生之秋不必畏懼也不必悲嘆，因為秋葉也有屬于自己的色彩，楓葉紅，樺葉黃，李葉紫，松葉青，五色斑斕，各呈異彩，另有一番絢麗與靜美。秋葉夾在書頁，裝進相冊，或做成彩繪，自有它的妙用。況且，秋葉隨風，正是歲之將暮而未暮的時候，仍然可以抓緊年華有所作為。如果這時候想唱一首“暮歌”，席慕容的詩也許是最好的歌詞，透出了最可貴的心態和境界：

我喜歡將暮未暮的原野

在這時候

所有的顏色都已沉靜

而黑暗尚未來臨

在山崗上那叢郁綠里

還有著最后一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