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藥

王嘯峰

1969年出生，蘇州市人。畢業于蘇州大學文學院，現任江蘇省電力公司昆山市供電公司副總經理。曾刊發表作品數十篇。2010年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

我坐在教室里，靜靜等待冷空氣來襲，身上裹著厚厚的毛衣，臨出門還被媽媽套上一條圍巾。身上出汗了，外面沒有一絲風，西北風來臨前顯出肅殺。教室門開半扇，班主任費老師禮貌地打斷了數學老師講課，拉進一個男孩，矮胖、圓臉、大眼睛。費老師把他安排到我前面座位，隨后退了出去。余下的數學課，男孩一動不動。他穿的是棉衣。我在不停出汗。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一些工程在城市地下秘密進行。工程要挖土、運輸、建造，都需要人干。漸漸地，二舅知道了挖防空洞的秘密，天天回到老宅吹得天花亂墜。

“簡單得很，就是將紅旗路下挖空。”二舅消息似乎來得“正路”，說話硬邦邦的。他連尺寸都知道，“要挖到地下五十米呢，美蘇導彈在地面炸，我們躲在防空洞里下棋、打牌，你們小孩正常上課。渴了，自來水龍頭一開；餓了，一箱一箱的午餐肉、壓縮餅干，隨你挑。”不久，我就吃到了這兩樣食品，眼前閃現的就是在防空洞里躲敵人導彈的場景。

午餐肉、壓縮餅干都是坐在我前面的男孩給的。一下課，我們就把新同學團團圍住，男孩一開口，我就知道他是一個不尋常的同學。

“你從哪里轉學來的啊？”

“很……很遠的地……方。”

大家一看這情形，興趣上來了，更是問這問那，刨根問底。他姓姜，隨著父母親建設“國防工程”來到古城，“很遠的地方”叫九江，他在那里連續念了三年五年級，其實比我們大三歲，矮胖的原因，看起來年紀比我們還小。

“哇，你大我們這么多，又長得像矮冬瓜，真是個姜塊啊！”大平直截了當，一下子把綽號都取好了。那時，大平已經開始發育了，比我們都高出一個頭，聲音也變得像數學老師般粗壯沙啞，他成為我們一幫伙伴的“領軍人物”，靠的是雄厚的身體基礎。

那天下午，西北風開始掃蕩江南大地，教室的北窗微微震蕩。費老師把我找去，要我多幫助姜塊，她用了“各方面都要幫助”這句話。我愉快地答應了，得到班主任信任，心里甜滋滋的，并不懂得話里的分量。費老師眼里的憂慮，以后我才回憶起來。

姜塊家安在與老街并行的銀雀河沿，新建的單元平房。老街上的房子，不管老或新，每家甚至每間都不一樣。而姜塊家是模塊似的，一進門，就是一整片光潔平整的水門汀，我最厭惡的就是老宅客堂里不斷出現的“扦腳泥”。姜塊居然單獨一個房間，一張窄木板床，一張寫字臺和一個五斗櫥。我與姜塊并排橫躺在他的床上，望著白色平屋頂和細長的日光燈管，我心酸起來。老宅的一切都是黑灰、幽暗。姜塊在旁邊笑出聲來。他總是在笑，剛開始我總以為是別有用心，事實證明，我錯了。姜塊的笑，永遠發自內心。

放學出校門，一切都要聽大平安排。姜塊緊跟著我，大平不帶他，我替他求情，大平勉強答應。那天傍晚，我們一幫人朝附近的中學進發。大平家靠在中學旁，里面有什么風吹草動，逃不過住五樓的他的眼睛。“中學里挖開了一個大口子，可能是防空洞！”大平傳播的消息很具權威。我們急吼吼沖進大平家院子，準備翻墻進入中學。突然，大平一聲斷喝： “大家都站住！院子是我的，要從這里翻進去，你們都要吃我一記‘生活’！”

我們只好轉過身，獻出后背，被大平在第三節脊椎上狠狠砸一拳，又酸又痛，眼淚直冒。姜塊也學我，背對大平。年輕領袖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姜塊是新同學，他就免了吧！”就在我們詫異的時候，他又開了口：“但是，姜塊不能正面跳進學校去，他得……背對學校跳進去！”

近兩米高的圍墻，我跳過幾次，每次手腳都要受點小傷。現在要姜塊倒跳下去，大家都認為大平瘋了。但是，更瘋的是姜塊。他笑嘻嘻地說：“沒……沒關系，我跳……就跳！”

我一把拉住他，想送他回家，他不睬我，手腳并用盡量快地爬上圍墻。在眾人的眼里，一張笑臉最后消失在墻后。我們一哄而上，爬上墻頭，姜塊早已經站著揮手等我們了。姜塊居然沒事！我們都開心起來，大平沒有笑，只說了快點下、快點下去。

中學也放了學，初冬太陽僅剩下余暉，冷風中的校園草木有點荒涼。大平帶著我們在樹叢、草堆里曲折前行，校長、老師都不怕的他，就對中學看門的“瘌痢頭”發憷。當我們站到工地邊上，地下十多米處的防空洞正朝天張開口，吞食著由岸上輸送下來的一條條電纜。剛剛放空的大大的電纜盤，成為我們的游樂場。

“姜塊！你坐上去！”大平又發號施令。電纜盤一半在岸上，一半蕩空。用力一推，從安全到驚險、再安全到再驚險。電纜盤一圈圈轉，姜塊一個人蹲在上面，雙手緊緊抓住角鐵，臉色發白，話說不全：“下……下……下……來！”大平怎么肯放過，發動大家將大盤轉得飛快。我在旁邊干著急，姜塊求救的眼光射向我，突然，我大叫一聲：“等等！讓我也上去玩！”

大家困惑地看看我，再看看大平。“讓他上去！”大平嘴角又出現詭譎的笑。我坐上去后，電纜盤平衡了，但負重增加了，我和姜塊對望著，戰斗中產生的友情，此時我體會到了。從踏實到懸空，只有幾秒鐘；從懸空回到踏實，也不過幾秒鐘。我從緊閉的雙眼偷偷睜開看姜塊，他居然恢復正常，享受起轉動的快樂。

“再快點……快點！比少年……年宮的好……好玩。”咧嘴笑的姜塊使伙伴們興致全無，盤子終于沒人用力推了，慢慢停下來。我和姜塊剛剛跨下電纜盤，那邊傳來大平驚恐的叫聲：“不好！‘瘌痢頭’來了，大家快跑啊！”

剛下電纜盤的我倆，手腳發麻，走路都成問題。姜塊也就在這個時間倒下的。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他轉暈了。“瘌痢頭”手提短跑接力棒趕過來時，氣勢洶洶，大聲喝罵。看到姜塊倒在地上，嚇得不輕，站在邊上不知所措地來回搔他的頭，一個勁地問我：“他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我把姜塊的頭枕在自己左胳膊彎，不停地搖晃他，那張胖臉在殘陽下，蠟黃，嘴唇卻顯出怪異的白。我還驚奇地發現，整個臉的上半部布滿了雀斑，密密麻麻，以至于從稍遠處只看得見淺紅一片。他的眼睛只剩眼白，眼黑往腦袋上去了，外婆曾經說過這是暈厥的表現。突然，他嘴角開始流出不明濃稠液體，手腳也有節奏地抽動起來。

悄悄圍攏過來的伙伴們，已經不把“瘌痢頭”當回事了，焦急地俯身看姜塊。大平此時表現出領導者的真知灼見：“哎呀，會不會是發羊癲瘋的啊？”

“對啊！我看也像在發病。你們趕快把他送醫院！記住，千萬不能讓他把舌頭吞進去啊！”此時，“瘌痢頭”才做出反應，就急于趕我們離開校區。

大平連忙背起姜塊，姜塊的頭耷拉在大平肩頭。跑起來，姜塊嘴里的液體流得大平整個肩膀都是。我們第一次從正門出學校，“瘌痢頭”為我們拉開邊門。跨出去的一剎那，我掃了一眼姜塊，他的眼睛似乎睜了一下。前腳踏出校門，后腳“哐”的一聲，邊門鎖上。

我是從姜塊伏在大平身上的節奏上看出破綻的。大平跑步一顛，姜塊在他身上不是夸張地抖一下，就是舒服地顛兩下。我緊跑幾步，觀察他的臉，居然一絲微笑掛在他嘴邊，雙眼閉攏享受奔跑的起伏。醫院越來越近，我想了想，決定不告訴大平他們真相。我快步攔在他們前面。

“醫院不能去！醫生問起來誰把他搞成這樣，你們哪個站得出來？”這也是“瘌痢頭”害怕的原因，我一說出來，就嚇倒大平。“那你看怎么辦？我可什么都沒做！”大平一邊說，一邊將姜塊悄悄從肩上卸下來。

我繼續嚇大平，“我二舅跟醫院里的人熟悉，找他幫忙吧。不認識人，治病都難。”“那再好不過了，快去找你二舅吧，這樣既救了姜塊，也有人出來說明情況。全靠你了啊！”大平說完，帶著其他伙伴，直往小巷深處奔去。

看他們走遠，我蹲下身來回輕輕拍打姜塊耳光。“人都走了，不要裝了！”立刻，熟悉的笑聲直沖我耳朵。“我厲……厲害吧！不是我……我靈……靈機一動，大家都……都被‘瘌痢……痢頭’抓住了啊！”

“你裝病的本事的確厲害，但是被大平知道你騙他，往后你哭的時候多了。”看到姜塊臉上晴轉多云，我連忙岔開話題：“這么高級的念頭，你怎么轉得出的呢？”

“因為我……我聰……明啊！”姜塊瞪大眼睛的樣子很天真純潔。我笑出聲來了：“連續讀了三年五年級，你還好意思說自己聰明？”姜塊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變小，一字一頓認真地說：“我——吃——聰——明——藥——的！”

姜塊說自己吃聰明藥的事情，我從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可是過了一陣子，這消息就傳得滿學校師生知道了。事實很有可能是這樣的：我當時聽他一說聰明藥，就想看什么樣子，心里同時在打鼓，如果能夠偷吃上一顆，自己錯別字、計算錯誤就會少點，成績直線上升。可能自己表現急了點，姜塊斷然拒絕我要求，好像我剛剛幫他的一切全沒發生。姜塊一點情面不給，讓我很窩囊。威脅、激將、妥協、戴高帽子等等手法用盡，他也不松口。姜塊嘗到了戰勝別人的甜頭，開始四處“擴大”他的影響。于是，大家都知道我們班出了個吃“聰明藥”的矮胖子。

有一階段，大家都會對姜塊指指點點：“看，他那張聰明臉就是吃出來的。”姜塊不懂話背后的含義。本地俗語叫：“聰明面孔笨肚腸。”說的就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可是，姜塊的運氣實在好，繡花枕頭也派上了用場。

姜塊有個習慣性動作，喜歡用手撐著下巴，頭高高仰起，有時手指縫里還夾著一支鉛筆，只不過目光不是向著老師，而是窗外高大香樟樹上的小鳥。報社一位記者采訪校長結束，沿著走廊往教室里無意一瞥，看到一張胖臉、一雙大眼睛、一支思考的鉛筆，咔嚓一聲，所有積極的想象都結合在一起，他給那張新聞照片取了個名字：“勤學善思”。

“姜塊上報紙了，他的照片和校長的一起登出來了！”頓時，班級里炸開了鍋。大平第一個跳出來：“這樣的話，好像我們都應該向他學習似的。其實他思考個鬼呢，他在看小……鳥呢。”大平故意在小鳥上做了一點文章，得意地看著女同學低下頭偷偷樂。

費老師進來宣布，班長因病住院，本學期可能要休學。代理班長人選倒不急，急的是每天早上領操喊口令的人。“讓姜塊領操吧，人家報紙都上了，再一喊口令，我們班也跟著光榮呢。”大平一提議，大家都隨聲附和。此時，姜塊正好走進教室，費老師想了一下，順從民意，當場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姜塊“哦”了一聲，雙手不停地來回搓，在同學們的哄笑中，愣愣地坐到位置上，想用手撐下巴，心里一動，撤回了手，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姜塊的失敗，最終還是緊張。大平用五顆全新玻璃彈子賭他喊口令肯定結巴，這樣的現象并沒有發生。相反，姜塊像換了個人，聲音洪亮，口齒清晰。我們呆呆地望著他，體操開始的幾個動作都沒有來得及跟上做。新校區正在建設中，臨時借給學校的房子，是區里的糧食倉庫。我們做操的場地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小禮堂里，有的在走廊里。各班班長口令聲此起彼伏，競爭激烈。姜塊畢竟沒有經歷大場面。熬過開頭，正要進入軌道，專注過度，出了洋相。當他高聲喊道“八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時，全班同學先是一愣，動作停了下來，隨后集體爆發出哄笑，我也笑了，笑的過程中，我們都得到安慰，有些東西釋放掉了。姜塊黯然走回隊伍，與我并排站到同一條線上。大平雄渾的聲音在大廳原木柱子間回響，似乎比其他班的口令來得更激越、振奮。此時，院子的上空，稀稀落落飄下來冰冷細雨滴。江南最冷的天，到來了。

冬雨一下，不少同學都縮在教室里不出來。我們怎么坐得住？圍著小禮堂原木柱子打鬧總比呆在教室里強多了。那天傍晚放學，還沒有走出學校，大平一個呼哨，就把我們聚攏。

“我們分隊廝殺，怎么樣？”大平說的是“斗雞”，分兩隊斗，就是肉搏戰了。大平和我各占一方，開始點兵點將。大平點一個，我點一個，最后，大平點完，我缺一個。游戲歸游戲，公平最要緊，我方提出抗議。大平得意地拿腔拿調：“堂塔走了，高昌也走了，你給我找啊，你倒是找呀！”

突然，我眼睛掃到一個角落里的人影，他籠袖低頭蹲在階沿上，默默看雨滴從撩檐掉落青石板上，摔個粉碎。我有點猶豫，自從前幾天出了洋相，姜塊沒有跟我們說過一句話。大平此時也瞄到了姜塊。他大喝一聲：“快過來一起玩啊！矮姜塊。”不知是大平有號召力，還是姜塊本來就想借機打破僵局，居然一路小跑過來了。

姜塊自然加入我這一隊，比賽隨即開始。剛開始，競賽相對公平，兩隊人數相等，基本上一對一。腦海里反復出現夏伯陽在俄羅斯原野上騎馬奔馳的形象，我用左腳撐地，右腳踝由左手緊緊把牢，曲起的右膝像只好斗的公雞，勇猛地向“敵人”沖擊。右手當然也不能閑著，不是揮手排兵布陣，就是拉一把我方隊友、推一把大平的“兵”。我有個竅門，不與他們硬碰硬，專攻手、腳聯絡處，我們的規矩是：手和腳一分開，就輸。其實戰前我都關照好大家先要躲開高頭大馬的大平，這是一個策略，先殲滅外圍“敵人”，再集中力量啃大平這“硬骨頭”。

姜塊是后來的沒有聽到，還是故意去挑戰大平的，已無從得知。我在忙亂的戰局中，掃視了一遍戰場，就發現姜塊一開始就跟大平耗上了。大平顯然不屑同矮他一個頭，氣喘吁吁的姜塊分高下，招架幾下，就想去找強勁對手。可是姜塊像牛皮糖，一直貼著他。“好吧，我先解決了你再說。”大平估計不到一分鐘就解決的戰斗，哪知道變成了“上甘嶺”。

其他人的戰斗不一會兒就結束了。大家轟到他倆跟前，大平的罵聲已經沒力了，姜塊躬身鉆到大平懷里。大平被頂到墻角，細細的雪粒夾雜雨滴從窗戶里緩緩飄進來，落在大平的黑棉襖上，亮了一下，隨后消失。兩人還保持“斗雞”姿勢，表明他們之間還在戰斗。大平口中的“賴皮”“混蛋”“犯規胚”等，反而增強了我對九江孩子的敬重。大平的右膝，仍在機械地攻擊姜塊的腰部，而姜塊卻只知道將全部力量、全身重量集中到膝蓋，牢牢抵住大平的腹部。

天變得更加陰暗，老師和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麻子大爺就要關大門了。古老的宅地陰森起來，堆在小禮堂四周的東西融到黑暗里，辨不出樣子，可怕的想象在我的腦子里鉆進鉆出。終于，大平長叫了一聲：“我不行了！”放下了右腳。姜塊贏了！我們隊勝利了！我和幾個弟兄一哄而上，把姜塊團團圍住，抱他、拍他、摟他。姜塊臉上露出了熟悉的笑容，純真得有點傻。大平在邊上揉肚子搖頭：“神經病，以后再不跟你玩了。”

我們沒有一個人帶傘的，沖出校門，享受冰冷的雨夾雪打在自己裸露肌膚上的清涼。剛才那段時間，太長太悶了。走在逼仄的小巷里，踩著一個個小水塘，幸福就是這樣跳躍著。我們忙不迭地問姜塊剛才的戰斗細節。“你是怎么逼他到墻角的？”“這小子這么高，你怎么使他動彈不得的？”“你的頭還好吧？”

一連串的問題，姜塊來不及回答。我認為他是很想回答的，而且準備很詳細地回答的。太多的感想一下子涌上心頭，他只是“噢！噢！呵呵！”我是第一個發現姜塊有問題的，他“噢”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由興奮的紅潤轉向莫名的蒼白。

“你怎么了啊？”我連忙大聲喊道。大平此時撐傘從我們身邊走過，“是不是又在裝模作樣了啊？”我急忙抬起頭，“你看這樣子能是裝出來的嗎？”這句話剛出口，姜塊就軟軟地倒在我懷里。我雙手插在他的胳肢窩里往上拉他，他的手無力地舉了起來，我拉不住他，知道這回來真的了。

“趕緊來幫忙，快送醫院。”我對大平喊道。大平冷冷地說：“我可不敢背他，又要被他吐得一身。”我忍不住大吼起來：“那次是他裝的，這次是真的啦！”大平一怔，連忙扔掉油布傘，傘在地上蹦了兩下，滾到陰溝邊。仍然是大平背起姜塊，我們在后面托著，一路喊著：“讓開！讓開！”快速往老街上的聯合診所奔去。

路上，雨打在我臉上，我清醒許多。邊跑邊向兩個伙伴安排了事情，讓他們分別找到費老師和姜塊的父母，趕快到醫院來。

正是下班時候，老街上的人都停下自行車，愣愣地看我們幾個奔跑在馬路中間。為數不多的幾輛汽車看到這情形，居然也讓出道路來。法國梧桐只剩下最后的幾片枯黃葉子掛在枝杈上，讓我想到老去、死去這些詞匯。我知道很不吉利，但是心里不斷浮上來這些念頭。

事實上，姜塊的確病得很重。套用電影里醫生的那句老話：“幸虧你們早送來幾分鐘，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如果發病的起因是與大平的“戰斗”，那么，大平是聽到這句話之后最感欣慰的。

費老師是把兒子“寄放”在二舅水果店后趕來的，她胖胖的臉上都是水，細小的眼睛緊張到只有一條縫隙。直到聽到醫生的官方發布語后，她才松弛下來。用手攏了攏濕頭發，她眉毛一皺，就開始訓我：“叫你幫助他，照顧他，你倒好，照顧成這樣！”

“我們又不知道他心臟有問題呢。”我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低頭囁嚅著。費老師不再說什么，讓我們早點回去，她在醫院里等姜塊的父母來。我剛走出醫院，又被她叫回，說她兒子在我二舅店里，拜托他送回家。路燈已經亮起，她輕輕拖了一句話：“今天我回去要晚的。”我看著她急匆匆進去的背影，想到“母親”這個詞。她胖得與那個年代不協調，她短促有力的腳步聲回蕩在水磨石子的急診大廳，傳來這樣的信息：安全溫暖。

病床上的姜塊，穿著藍白條病員服，圓圓腦袋沉在大枕頭里。看見我們進來，連忙爬起來，掛鹽水瓶的木架子跟著晃動。坐在床邊的他媽媽，輕聲說了句：“不要急，慢慢來。”用手扶住架子，招呼我們進來。代理班長選出來了，是位女同學，她走到床前，彬彬有禮地對姜塊媽媽說了一些客套話，隨后問姜塊有什么要幫助的。我們要來探望姜塊的消息，被費老師知道了，關照代理班長等三個女同學帶隊來看姜塊，并且指導她們怎么講話，特地命令我們不許多說話。

姜塊這個沒出息的，只是粗粗地給她媽媽介紹了下同學，便在女同學的柔聲細語之下，立馬忘記我們這幫好弟兄。他讓媽媽給披上棉衣，坐起來，一字一句跟著代理班長學習新課文《邱少云》。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雪后的晴日，陽光從南窗射進來，姜塊床上的被單白得耀眼。“敵人占領了我軍的三九一高地，為了奪回這塊陣地，我軍決定在黃昏的時候，發動突然攻擊……”姜塊在代理班長的領讀下，居然口齒清晰，朗讀流利。每一個人都在笑，聲、光、影重疊起來，我懷疑它的真實性。

我悄悄地退出病房，粉藍的半墻、紅色的勾框線，一只只白色痰盂，走廊里吹過一陣寒風。有人叫我名字，我回過頭去，原來是姜塊的媽媽。“一直聽小軍說起你的名字，你們是好朋友。”

小軍是姜塊的名，我們從沒有用過。“是的，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沒有照顧好他。”我的話發自內心。

“你是個好孩子，阿姨還想請你幫個忙。”說這話的時候，姜塊媽媽俯下身子，說話聲音輕了。“你知道小軍一直在吃‘聰明藥’嗎？”

“是啊，他第一個告訴我的，當時我就想看看樣子，但是他就是不肯。”

“阿姨告訴你，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聰明藥’，我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才想出來的。”

代理班長、姜塊朗讀《邱少云》的聲音，隱約傳出來，偶爾也夾雜大平的咳嗽聲。我靜靜地聽完姜塊媽媽的講述，馬上就想起費老師的囑托，光榮任務一上肩，立刻覺得與其他同學有了非常大的差異。很多年后，我心血來潮回想這個任務完成時的體會。“從那時起，我學會了觀察別人。”這句話寫在記事本上，自己都嚇了一跳。

姜塊出院前，他媽媽來學校找我，塞給我幾瓶棕黃色的玻璃藥瓶，沒有標簽、沒有說明。我端詳很久，很失望。“聰明藥”就這樣普通。

“放心，外表與小軍的一模一樣。”姜塊媽媽拍拍我的肩，安慰我。“你的是魚肝油，經常吃不會有問題，對眼睛也好的。”我把藥瓶裝進書包，心里盤算怎么在姜塊面前表現。

我最終把時機選在下午第三節課后，大家都疲乏了。姜塊的圓腦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心神不定起來。我先清了清嗓子，用姜塊聽得見的聲調說：“咦，我的藥哪里去了呢？”見姜塊回過頭來，我連忙在書包里夸張地亂翻，把一瓶藥拿了出來，倒出一顆，仰頭吞了下去。

姜塊的大眼睛簡直要爆出來了。說話比任何一次來得結巴：“你……你……吃的……什么……么……藥？”

我保持輕松和神秘，“沒什么特別的啊！”為了加強效果，我又補了一句：“你要不也來一粒啊？”姜塊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微笑，前后不到兩分鐘。我的表演其實很拙劣，雙腳不停地在抖動，說話語氣僵硬，原來說不熟練的臺詞真的很難。只是在心底有個聲音在支持我：“那是一件好事，一定要堅持下去！”

不出一星期，我吃“聰明藥”的新聞又在學校傳開了。大平將信將疑地逼我交出藥，我偷偷給他嘗了一顆。隔天，數學測驗，他及格了。姜塊把我拉到沒人的地方，“你一天……天……只吃……吃一……顆，我現在……在吃……三顆了。”他得意的臉上，露出天真。我大聲地表示自己的驚詫：“是嗎？這么厲害啊！”

我還是每天下午當著姜塊的面吃一粒“聰明藥”，幾次考試沒出好成績，被大平他們嘲笑了很長一段時間。倒是姜塊身體恢復得不錯，成績也有提高。大家都說，“聰明藥”還要看吃的對象，有些人恐怕吃煞無用。

吃年夜飯的時候，二舅又發布新聞，說防空洞工程停下來了，國家對于整個世界的形勢判斷起了很大變化，和平發展成為主流。我最不要聽的就是二舅張嘴國家，閉嘴世界，好像他所在的水果店屬于中央管的。只是防空洞不造，姜塊就會隨著他父母回去了。

躲在弄堂里，我和大平各點起一根剛從小店里買來的散裝“勇士”，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拆散的小炮仗，點燃引線，拋到空中。“啪”地一聲，融化在其他喧鬧聲中。大平看我不活絡，便追問原因，我笑笑說沒什么，買的炮仗太少了。

開學了，我前面的位置果然空了。費老師干脆利落地宣布姜塊的轉學，走出班級門的時候，她停住腳步，回過頭來補充一句，“不過，今天他還沒走。”

我和大平幾個，一放學就朝姜塊家奔去。我們什么東西都沒有準備，而姜塊好像對我們的到來早有準備，他拿出午餐肉罐頭、壓縮餅干分給大平他們。大家其實沒有什么話好講，東問問西提提，接下來就是關照多寫信聯系了。

姜塊把我留了下來。他父母進進出出，整理東西，遇到我的眼光，都給一個微笑。我和他又躺在小床上，只是下面的床單和棉胎已被掀走，我們的背落在結實的木板上。

雪白的墻角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一張蜘蛛網，人還沒有搬走，動物就聞到空置的味道，預先占領陣地。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蜘蛛網，蜘蛛懶洋洋地爬來爬去，毫無斗志。

“吃了以后，感覺怎么樣啊？”姜塊輕輕地慢慢地問，聲音順暢。

我警惕性很高，“藥很好的，只是不大適合我吧。”我轉過頭，“你吃了倒是很靈光。”

姜塊笑了，圓臉上的每一部分都沉浸在笑當中，我也跟著笑，只不過是應付的笑、察言觀色的笑。他攤手攤腳躺成一個“大”字。

好像姜塊并沒有送我出來，他媽媽在家門口對我表示感謝。直到我走出小巷，正要拐進老街的時候，姜塊才追上我。他以我最害怕的氣喘吁吁表達他的情感：“這個……個送給……你吃吧！”他左右手各緊握一個藥瓶，棕黃色的。我直到那時才看到他的“聰明藥”，外表與他媽媽給我的完全相同。他仍笑著，不等我作出反應，又匆忙跑回去。

許多年以后，我才對當時的行為做出懺悔。面對純真的笑，我不懂得珍惜和欣賞。姜塊真心希望我聰明起來。面對真摯的道別，我想得太多，以至于留給我姜塊最后的印象，竟是一個矮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

沒有回來，沒有通信，失去所有聯系，姜塊就這樣消失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大家還念叨這個吃“聰明藥”的矮胖子，后來更多新鮮事情襲來，他深藏在大家記憶中，不再提起。

現在的大平比我矮一個頭，他是先發育長得矮的標準案例。前幾天，大平請我們幾個老同學吃飯，都是四十出頭的半老頭子了，說著說著，就懷了舊。姜塊就這樣在我們腦子里跳了出來。我們開心地回憶那個有姜塊在的短暫冬季，似乎他是個“引子”，一下子勾起許多趣事。窗外飄起入冬以來江南第一場雨夾雪，飯店玻璃窗上蒙了一層水汽，姜塊、大平、費老師、姜塊媽媽當年的樣子在嘈雜聲中時隱時現。我覺得自己還是十歲出頭，站在冰冷的醫院走廊，仰視著姜塊媽媽，靜靜地聽她說這個家庭的秘密。

姜塊出生不久，就被診斷出一種叫粘多糖病的罕見病。這病的特點是讓孩子發育遲緩，同時伴隨心臟病、癲癇、智力遲鈍等多種病癥。不間斷吃藥，病癥才能控制好，姜塊與藥相伴成長，但是，久病的孩子有特殊的敏感，為背上“藥罐子”綽號而痛苦。他向往正常孩子的生活，拒絕吃藥。但是，正常孩子輕易拿到的好成績，對姜塊來說，高不可攀。他父母百般無奈下，想出了“聰明藥”的絕招，心理誘導刺激姜塊的學習成績，藥物治療控制著他的病情。

姜塊媽媽的一縷頭發滑到臉上，她用右手輕輕理到耳后，我看到她的眼角，滿是細細的皺紋，在大大的眼睛邊上，像是金魚的長尾巴。姜塊躺在病床上玩弄棕黃色的藥瓶，告訴好奇的護士這是“聰明藥”，年輕的小護士笑彎了腰，直夸姜塊是“冷面滑稽”的好料。姜塊迷茫了，“真的”，還是“假的”？他腦子判斷不過來，認真又不得要領的思考，讓他媽媽心痛。她找到我，請我幫忙。姜塊看到我的表演，打消了疑惑，與我競爭吃起“聰明藥”。

夜色籠罩古城，路燈光柱里，白白的雪花飛舞，我們就是一片片雪花，降落過程曲折，充滿變數，但是注定要落地，可怕的宿命。也許，姜塊后來經過思考，或者通過其他途徑，知道了真相。也許，他真的聰明了，不再需要“聰明藥”，他把以前割斷，從此沒有往來，這正是我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