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太陽指給我看

一

有一次收到林雪來信，約我去本溪看望大學同學。本溪的劉興雨，與我們一起編輯《新葉》詩歌專號，發了徐敬亞《崛起的詩群》和北島、顧城、王家新等一批青年詩人被禁發的作品，引起了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先生的熱情關注。去看望他的另一個理由，是我們都因為此后的政治風波，在畢業分配時受到打擊，他還是那份校園刊物的主編，處境不會比我們更好。

看到約定的日期，我忽然愣住了。信上寫的是正月初二在沈陽集合，收到來信的時候呢，已經正月十五。真沒想到，在那個沒有手機和網絡、以郵遞員為聯絡中介的年月，林雪的信在路上走了兩個多月，才走了四百公里，來到我居住的城市。

下一次同學聚會，提起那件事，大家都樂不可支。林雪說她一個人在沈陽南站門前的北風里，惹人注目地等了四個多小時。就有同學半開玩笑地說，那件事怨不得郵遞員，誰讓你是著名的青年詩人呢？

這句話的含義，我們心里都懂。由古以來的漢語里，詩人就是受難者的代名詞，要遇到別人遇不到的煩惱，要承受別人不承受的磨難。還有，別人的苦楚在外表，詩人的苦楚在內心，有時心苦的感覺，與遍地災荒、家園被毀、親人離散、愛情離去時的感覺一樣。而那些遭遇，平常的人并不容易碰到。

當然，用詩人的話說，與我們平時說的不一樣。

一個正式場合，林雪描述說：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

其實我也知道，如果不算生活經歷的跌宕起伏，只從寫作時的神思飄逸來看，詩人，可能是最有幸福感的人。

這就與寫音樂的人一樣。在藝術作品的許多種類里，只有詩歌和音樂，指向人類精神的高處，在那里飄渺，沒有約束，怎么能不快樂，沒有幸福感呢？寫詩的人有福了，在遙遠、遼闊、純凈、崇高的空中飛行。有人說，飛行是不可超越的。飛行不是體力和智力所能解決的。飛行是一次奇跡。

二

記得大學時代的一幅照片，文學社的人走在海邊，林雪抬起手，指著太陽的方向。那天上午，海邊的霧很大，想看見太陽可不容易。那幅照片給我的印象，是林雪想把她的太陽指給我們看。

有一種說法是，中國詩歌像那一天的太陽，不經意間出現了一會兒，然后隱沒了。

1980年代的詩歌，就像人們傳說的那么好嗎？

那位馬躍然先生，給我們文學社的信中，有這樣的評價：“1982年夏訪問中國的兩個月時間里，我接觸了北島、顧城及他們一代的光彩照人的詩作。”

要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光彩照人哪——一代中國青年詩人，在極權時代出生并生長，那份體驗既深沉又豐富，刻骨銘心。與其類似的體驗，發生在二戰時期，發酵了無數次，發酵了好多年，催生了大約二十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我在回信時贊同他的說法，他很高興。他是那份文學獎的評委，眼力不低，他還相信與世界文學達到同樣發展階段的，不是中國的小說和戲劇，而是1980年代的漢語詩歌。

詩歌可以比一個民族更早從昏睡中醒來。從理性到激情，從個性到共性，擔當混沌社會的第一道啟蒙。那一代青年詩人，寫作的動機也因此而產生，詩歌的長處與短處也盡在于此。長處是無比高貴，追求純潔的事物；短處是動力不足，很難堅持太久。

三

在我個人的印象里，林雪是1980年代初開始寫詩的最年輕的女孩子。

另外一個同時段開始寫詩的最年輕的男孩子，應該是海子。說到海子，我想再說幾句。海子他純潔簡單、偏執倔強、感覺敏銳、內向封閉、不耐孤獨、不計后果，讓他的詩歌寫作獲得強大的發展，以遠遠超出實際需要的宏大詩篇，再以同樣超出實際需要的結束生命，為1980年代中國的詩歌運動，奉獻了完美的收官之作。

在我看來，詩歌是一面魔鏡，人性的優點和人性的弱點，都會在詩歌寫作的經歷中，不間斷地放大、放大、再放大。于是，每位詩人寫作詩歌之前比較細小、比較模糊的個性差別，后來變得十分龐大、十分清晰。

這樣說來，林雪比起當時寫詩的青年人，多了一份對自然的淳樸感受，對生活的細膩感覺，對詩歌的完好追求，應該界于那一代人與后來可以從容寫詩的一代人之間。她個性上的寧靜與親和、輕松與單純、細微與精確、敏感與內省，相比起來，更接近詩歌本身需要的寫作狀態。

正是這些個性上的區別，這種很優越的詩人特質，會讓她把寫詩的日子，無限期地繼續下去。

四

還有，在大學時代以及后來若干年的觀察里，我差不多可以確認，林雪在溫婉的外表背后，隱藏著她的高傲與自負。而她的高傲自負，一點兒也不比高傲自負的人少。比如，寫詩的隊伍浩浩蕩蕩時，她的高傲自負，讓她有一種動力，一定要寫得更好。當年華流逝，寫詩的隊伍零零落落時，還是那種高傲自負，讓她將詩歌進行到底。

比起其他的事情，寫作更需要動力。

我們看來很難堅持的事情，比如寫詩，換了林雪，就容易多了。

記得她說過這樣的話：我的詩，已經不是青春年代那些超越、激烈的幻影，而是生活中樸素、深刻、充滿思考的細節，生活中哲學意義上的思考。當然，還有一些恰到好處的激情。

她從庸常的生活中，比如說一塊土豆田，會產生恰到好處的激情，這大概會讓人羨慕的。就好比我們大家開的車子，靠汽油柴油提供動力，而她開的車子，由陽光微風提供動力，有一種更為聰明的動力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