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地方,因她的丈夫在同輩中排行第九,所以,她嫁到這個地方之后,上一輩人叫她九嫂,下一輩人叫他九娜或九嬸,再下一輩人叫她九婆。同輩妯娌中,大多按孩子的輩分來稱叫:她丈夫大過自己丈夫的就叫九娜,小過自己丈夫的就叫九嬸。到現在她應該是叫九太級的人了。可是,這些稱呼,她基本上不被人叫過。在幾十年人們的竊竊私語中,都叫她“日本鬼老婆”。
這個地方,就是賓州的一個村莊。1944年,賓州曾被日本鬼占領過數月。就是在此期間,她被日本鬼子奸污。可是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后,她卻被人們玷上這個污名,直至兩年前去逝,整整六十五年。
大約1944年3月的一個夜晚,一幫鬼子兵突然來到離縣城較偏遠的這個村莊。這個村的村民當時以為離鬼子駐扎的縣城較偏較遠,所以陸陸續續從逃避的地方回來。沒想到,鬼子兵突然襲來,他們的目的主要是尋找年輕婦女開心。之前,村里的族人已經有所安排交代,如果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十二三歲以上年輕的女子都集中到一間草房,她們一排臥倒在墻邊地上,上蓋稻草捆,草捆上坐著老人和小孩,以此來偽裝掩護。
沒想到那晚回來的年輕婦女較多。草房不太寬,一排躺下,只能六個人。可這些年輕女子共有十三個,那就兩個人抱在一起躺下,再蓋上草捆,也只能十二個。怎么辦?那位叫九嫂的,當時是二十歲的少婦。她自告奮勇說,我穿上老太婆的衣服裝老太婆吧,我和老人坐在草捆上。大家見她這么鎮定勇敢,舍己為人,一時出于無奈,也就將就了。當時,都說九嫂有風格呢。
立即有人用鍋灰把她的臉抹了抹,戴上老太婆帽,穿上老太婆的破棉衣,稍作裝扮,黑暗中果然有幾分老婦之相。
惶亂中料理之后,很快,鬼子兵便一戶一戶追過來搜查了。他們一腳踢開草房,嘰里呱啦地叫喊,手電筒四處覓照,見有十幾個老年男女坐在草捆上,就走近前去,強光一個個地照,一個個地前看后看,還一個個地擰他們的臉,讓他們發出聲音,以此來鑒別是否是偽裝。前面幾個,他(她)們都被擰得咿喲咿喲地尖叫、嚎喊,鬼子知道他們是老婦或老頭后,有的被扇幾個耳光,鬼子以此來解饞解恨。
不久,找到了那位九嫂,強光往她臉上一照,刺得她閉上眼睛,怕得她肌肉都抽搐起來。鬼子馬上看出,那臉上的烏黑顯然是抹上去的,那鬼子立即上前擰她的臉,擰得很狠,擰得她的腮幫肉幾乎發紫,但她就是不哼出一聲。她清楚,她一出聲,鬼子準知道她是什么人,厄運馬上臨頭。可是,她越不出聲,鬼子越不放棄,干脆伸手插進她的破棉衣里。就在鬼子往她胸前一插手,尚未觸到她的奶的時候,她已驚恐得腦袋一片混沌空白,下意識地“哇”一聲叫起來。那聲音雖然尖厲,但還是年輕少婦的脆嫩鮮亮。鬼子們頓時咯咯咯地開懷大笑,終于找到獵物了。
她被拉出去了。草捆底下那十二位年輕女子人疊人已經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如果時間延長十幾分鐘,就有人會氣悶、咳嗽,那后果不堪設想。
三天后,她被放了回來,走路有點跛歪,臉上有一塊被擰出的青黑印記。
那晚,他老公躲進糞坑里。他老婆被擄去之后,不知死活,在家苦等三天。見了老婆跛跛歪歪地回來,兩相見面,老婆便抱著老公失聲痛哭……
他把她帶進山里一個遠房親戚家里,那親戚的父親是個老中醫,找藥治療好一陣,才把她緩解過來。那老中醫告訴她老公說,有可能她以后斷育了。他老公求老中醫千萬搭救。老中醫回告,只能試試看,沒有把握。
日本鬼子在賓州縣城駐扎了幾個月后便撤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人們歡慶勝利。可是,就從那時開始,村里村外,人們背后相傳,說這個女人那晚被捉去之后,先給當官的睡,以后交給下面鬼子兵亂搞,一晚十幾個之多。甚至有人繪聲繪色地描繪:讓她脫光衣褲,背后有鬼子按住,讓她張開四肢,前面的鬼子揚鞭立馬,往她那個地方沖過來,插進去……說完,幾個人抱肚仰臥大笑。這些故事,像風一樣,在村頭巷尾,田間地角刮起。沒有人制止,只有人開心,至少與自己無關就好。甚至連四五歲的小孩都知道,她有一個名字“日本鬼老婆”。
有一次,她路過一家大門,有個老婆婆和孫子坐在門墩上。那小孩見她走過,便指著她的背后說:“日本鬼老婆!”她立即惱怒地回過頭來,那老婆婆怕她回罵,沒有指責小孩,僅僅是捂著小孩嘴巴,以示制止。如此,她含怨地走了。
有一次她挑糞水淋禾,在潑糞水時,因為風大,無意間一些糞水漂到一個路過田邊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大為惱火,認為是有意而來,便大罵:
“瞎了眼哦?人過田邊也不看看!”
“我不是有意哦!”她回答。
這女人就認定她是有意,所以罵了一句:
“哼!日本鬼老婆!”
這是她第一次公開被人如此叫罵。須知,這個女人是日本鬼進村找女人那晚十二個中之一。她心里就想,如果不是我裝老太婆被抓去頂數,可能這十二個女人全都被日本鬼捉去,全部也都是“日本鬼老婆”。所以,她便不示弱:
“如果不是我裝老太婆被捉,恐怕你也是‘日本鬼老婆’了,還不止你一個!”
她本以為這一說,可鎮住了這個女人,甚至還鎮住那些被她“保護”過的女人,封她們的口,連帶她們的親屬。沒想到后果如此不可收拾。那個女人大聲罵道:
“好呀!你當‘日本鬼老婆’還不夠,你想拿我們來墊底啊?!”
于是,遠遠近近聽到這場爭吵的都圍了過來,其中就有幾個那晚躲在草捆下的女人,她們就是忌諱講這件事,她們都上來罵道:
“就是你賤!你活該當‘日本鬼老婆’!”有人還舀糞水來潑她。她頓時失去理智,也拿糞水來對潑。大家對罵“日本鬼老婆”!
于是,演繹成一場大糞水和臟口水的大戰!
如此一來,人們不但私下里說她,公開場合里也被人罵了。于是她臭名遠揚。
有一次,她去附近一個圩賣雞蛋。賣完,走出圩頭,竟有幾個小孩指著她恥笑:
“日本鬼老婆!日本鬼老婆!”
她能回話嗎?不能!說什么都沒有用,她只能忍氣吞聲回來。
回到家,她只能對老公哭。老公是個少言寡語的老實人,也很無奈。她尚感到安慰的是,家里的老公沒有嫌棄她,她就很滿足。
老公還繼續和山里那個老中醫聯系治她的病,但那“病”沒有治好,一直至解放前的1949年,幾年過去了,未見她懷有身孕。
私下里,村中人說,她那個東西,一晚十幾個鬼子,能不被捅破戳爛?醫不好啦!
自此之后,她已無臉見人。出門時,熱天戴竹笠,冷天戴著布帽,而且把笠和帽壓得很低,幾乎把整個臉罩住。
解放后,窮人翻身,她家不是貧雇農,劃為中農。唯一所得,是掃盲時安上一個名字。她老家姓甘,夫家姓覃,過去叫覃甘氏,解放后掃盲時安上:甘秀梅。她就是參加幾晚掃盲班,以后不去了,因為怕見眾人里有刺的眼光。
1955年,幾乎是10年過去,她已經進入30歲,她的肚子還未見鼓起來過。她覺得要孩子已經無望,便好心勸老公和她離婚,另討一個,好有后嗣。
老公心好,心想,如果離了她,她又到哪里去?如果回到她的老家,更會被人冷落。也難以回去,她老家已沒有父母,兄弟肯定不會收留她。她好歹已是這個村上的人,是人是鬼都已留在族里了。他倆好幾回商量結果,1956年,她丈夫就投奔海南島。以后,加入一個國營農場,成為那里的農場工人,在那里安家立業,娶妻生子。
以后,她就這么出門帽子遮顏,入屋孤苦持家。
又幾年下來,已經進入1979年,又出了一件“糞水”的事。那是分田到戶之前,生產隊還是按工分計勞動所得。那天上午,她明明擔了十擔糞水,記分員晚上只記她九擔,她就上去和記分員講理。這個記分員不耐煩,分明是有意奚落她一句:
“是咯是咯,連你身上那桶就是十擔!”
想不到這回她出奇的厲害。心里想,地富反壞右今天都摘帽了,幾十年過去,你這個狗娘養的(正是那年糞水對潑的那個女人的孩子),竟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欺侮我?于是,多少年來的積怨積恨,都沖著這剎那而來,立刻就一個巴掌扇到這個記分員臉上。這后生仔豈能被一個婦人欺侮?而且是被人嫌棄的“日本鬼老婆”。馬上抬拳飛腿把她倒翻在地,還連連罵上幾句:我操你“日本鬼老婆”!我操你“日本鬼老婆”!
這事可怕的是,雖然有人勸架,但沒有人說一句,罵她“日本鬼老婆”的不當。一個禾堂十幾二十個人,全部冷場。只有記分員的操罵聲,和她被打后的哭叫聲……
回到屋,讓她深感絕望。苦撐苦捱到今天,“日本鬼老婆”這頂帽子還壓在她頭上啊!她找誰去訴苦?找誰去伸冤?地富反壞右的帽子是上頭政府給戴;現如今,上頭政府給他們摘。可她的帽子是誰給戴?誰能來摘?人海茫茫,這冤頭債主是誰人啊?!······
日思夜想想不明,夜思日想想不通。于是,一個晚上她拿上一條麻繩,來到磨房,墊上一張矮凳,把那繩子的活結套進脖子里,腳把凳一踢翻,活結一勒,心想,這回了結去吧!沒想,磨房那橫條已經蟲蛀,“啪”一聲折斷,她被狠狠砸到地上,暈倒過去。直至天將亮時,腳趾頭被老鼠咬醒。
后來,她想通了,她命不該死。閻王還沒有圈點到這個被毀為“日本鬼老婆”的女人頭上。
在這以后的許多年的日子里,在海南島落戶的那個男人,曾三幾次回過村里來,主要是回來看看她,多少給她一點點錢幫補。她都收下,連同自己賣雞賣蛋的點滴收入,慢慢積蓄起來,有一年竟二三千元之多。她全部托人寄去給她海南島的以前那個丈夫,說是給孫子的讀書費用。也好,正是這年,海南島那7509043e238d6f4deda9f275b554adf2c0325efd1f1aaeab48ebbef2c131cb10孫子考上大學,正愁費用,這就補救上了。
以后,她成為村里的五保戶,八十幾歲,已經柱拐棍走路了。不知是出于習慣還是別的原因,出門時,還是帽子遮顏擋臉,幾乎沒有人和她打招呼。年輕人、小孩子竟不知她叫什么,她也不去理會這是誰家的孩子。人走過前面,就像風吹過一樣,不知不覺。她耳朵背了,眼也蒙了。
2010年秋,她已病得臥床不起。村中,有村干部說送她去鄉鎮醫院治病,但她不去,她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后來,這位村干看確實不行了。按風俗,必須在她臨死前抬出廳堂里來,不在廳堂斷氣就是野鬼,絕不能在廳堂給做道場的。而且這廳堂是族人的廳堂,更要嚴格按老例辦事。于是,這干部約來幾個人把她抬到族人的廳堂里來,地上鋪上稻草和她的被褥。與此同時,還給在海南島她的以前男人發去信息。
不日,已經八十五歲,和她一個年紀的前男人風塵仆仆地趕回到村里,并帶回一個牛高馬大的她不曾見過的孫子。
之前,她已處在昏迷狀態。有人怕她著涼,給躺在病榻上的她戴上帽子。可是,她竟哆哆嗦嗦地揭下帽來,放在枕邊。人們看見,又把帽子給她戴上。一會兒,她又把帽脫下頭來,放到較遠處的床邊。過一會,還是有人把帽子再戴到她頭上。這回,不知怎的,她竟很快抬起那只枯藤似的手來,把帽脫下,并十分吃力地把那頂不知戴了多少年的皺巴巴的布帽,扔出遠遠的床外。
有人說,也許她怕熱,就不給她戴吧。
她以前的男人回來后聽說了這件事,吃驚之余,心里漸漸弄明白了。于是,他找上主事的那位村干部,在避人之處,悄悄說了一通。這位村干部不住地點頭,點頭。
過了兩天,她就斷氣了。
出殯那天,這位村干部召集了村中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群男女來給她出殯祭喪。這位村干部叫在座的人一一給她上香。然后,他說了一通話:
“各位父老鄉親,叔伯兄弟姐妹:
今天我們來給甘秀梅老人祭喪,這個老人在村中不被人認真叫過九太、九婆、九嫂、九娜、九嬸,也沒有人認過她的名字,不少人腦子里就只有她那個污名。可是,大家認真想過沒有,如果沒有她那個晚上被日本鬼捉走,可能躺在草捆里的十二個女人,連同她一起被捉去,都當了那個臭名!她日間出門,熱天頭戴竹笠,冷天頭戴破帽,為的是什么?她怕見到人。她怕見到那比錐子還尖利的眼光!這頂臭帽子她戴了整整65年。所以,臨走前,她想要把這頂帽子摘下,丟掉!這頂帽子是可恨的日本鬼子給她帶來的,是我們千百年來的封建殘余意識給她戴上的。今天,我們要把這個污辱,這頂臭帽丟進刺叢里去,還老人一個清白。等一下,我在她靈前跪下,我喊九婆走好的時候,請大家都跪下,跟我按輩分,該喊九太的喊九太,該喊九婆的喊九婆,該喊九嫂的喊九嫂,該喊九娜、九嬸的喊九娜、九嬸,祝福她走好升天!”
就在這時,一些淚淺的婦女已經哭出聲來了,接著哭聲四起。眾多人跪下的同時,“九太、九婆、九嫂、九娜、九嬸走好升天”之聲同時而起,響徹村外……
事后,人們說,這是村中從來沒有過的最隆重的祭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