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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戀愛

2013-12-29 00:00:00石英
紅豆 2013年4期

葛琳剛剛離婚一個月,但在她與新結識的朋友、她所供職的赤縣旅行社的一位客戶汪錫仁會面時,說了一番叫多經世事的汪處也有些吃驚的話。

“那個人在我的心目中已經完全蒸發了。也怪啰,我有時想回憶他長得什么樣,可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可能是緣分盡了吧。”

汪錫仁之所以覺得這位女士非同尋常,是因為按他老家漢津市的說法:“夠哏的。”“哏”,類似于牛皮筋,軟硬不吃,而且很難被感動;是否近似時尚語的“酷”,他還說不準。不過,三個月前他參加旅游團去北歐,葛琳女士做領隊兼導游,在飛機上閑談,她告訴他她與丈夫婚前曾戀愛三年,結婚后又歷經七年。既然是相處十年之久,怎么剛離婚就“蒸發”了,甚至連對方的影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言語夸張,那就是她這人也忒特殊了一些。不過話又說回來,她身上肯定有吸引他的地方,不然為什么一次北歐行就開始交往了呢?

當然不能欺騙自己,他總覺得她身上有那么一種特殊的味兒。什么味兒,說不清楚。作為市出版局的一個處長,審讀了多少文學、哲學、社會學的書籍,好像也沒有完全回答了這個似解似不解的問題。其實,葛真的還夠不上多么漂亮。她的兩只眼睛按他老家的話說,還有幾分“摳摟”,就是眼珠深陷在眼窩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一副小白眼鏡遮掩著,很可能真夠人受的。還有,她的腿并不修長,當然絕對不是羅圈腿,胸部也并不怎么豐滿。有一次她約他出來喝咖啡,她站起來,理了理她新買的毛衣,顯得很有線條,胸乳很鼓。當江錫仁含蓄地稱贊時,她卻自暴不足說:“假的。”無疑說,是胸罩起了偽裝的作用。不過,這使最反感虛偽的江錫仁對她增進了一份好感。后來,又有幾件事進一步印證了他認為的這個優點。那是在一次對話時,他從她的風度氣質上判斷,應該是出身于知識分子的比較富裕之家,而她卻自報家門:“恰恰相反,我爸是房管所的房管員,我媽是街道小廠的臨時工。”這種就低不就高的拒絕虛夸,使他認為在當今白領女性中是一種很難得的品性。

而另一方面的發現又構成為他心目中的另一亮點,就是她在錢上不貪便宜。那是在相識的頭一兩個月內,他們每周差不多都要會面,有時在賓館飯店的咖啡廳,有時在肯德基、麥當勞等快餐廳,有時在幽靜的茶館里。公園、電影院沒有去,不是誰不愿去,而是她的工作不允許,確實沒有那樣完整的時間。這一切都是以彼此類同的命運為前提:她從一開始便得知他也是單身,他的妻子在一次集體探險登山旅游中意外殉身,有個兒子被外公外婆帶至加拿大讀書。在這點上比較她更加孑然。不言而喻,至少在男方的心目中,彼此的關系是“往前走”的,不管相互是否表明了這一點。

按照約定俗成的隱性規則,一雙男女在一起用餐之類一般應由男方買單,開始時他們也是這樣做的。可有一次,她鄭重其事打的帶著他來到一家名為“潮穗村”的粵菜館,而且要了個比較講究的單間,邊吃邊聊。她要的菜很豐盛,他制止也是枉然,好像完全是有備而來,弄得這家少見多怪的飯館女服務員在玻璃門外向里張望。他對此有點煩氣,她卻毫不在意。結果飯菜大都剩下了,她也沒打包。在結賬時,她在服務員的托盤中擱了四百元大票,只找回幾元零錢。這給汪錫仁的感覺是:在錢的問題上她絕不吝嗇而且絕不虧欠男方。

可是,在別的方面卻完全是另一種局面。有一次會面后天色已晚,過地下通道時他內心激情涌動,情不自禁握住了她本來就挨得很近的手,她則斷然甩掉了他的手,還加了一句話:“我自己會走!”他當時非常尷尬,自尊心很受刺激,以致在地鐵站分手時,他的“再見”里包含著永遠拜拜的意思。

他怎能知道,她自小受到父母的教導是絕對“不能叫男人占便宜”。媽媽說得更具體:“男人,包括跟他結婚的男人,骨子里都天然有一種流氓的性體。”想想,整天在耳根上嗡嗡,一個女孩兒家焉能不受一點影響?

雖然他已下了不想見面的決心,卻經不住她若無其事的電話。他不能不承認內心就像有個小饞蟲在勾著他,一次又一次地還是見面了。但她還是那樣不溫不火,也沒感覺到她有什么“改進”的意思。相反地,仍是那樣我行我素,在彼此聊得正濃時,她外面來電話了,插上耳線一說就是十分鐘、二十分鐘,都是業務方面的事情,半點不考慮對面坐著一個大活人,更不體恤對方等待的感覺。直至她打完了,至多說一句:“整天都是這些亂事兒!”接著再聊下去,但當她一看表:“喲,四點鐘還有會。”起身拎著包兒就走,至多丟下一句:“你自己先喝著。”這算什么話?

時間一長,給了他這樣的感覺,與她在一起是“愛也愛不成,恨也恨不起”,但肯定緣分未絕,因為他們之間還是在見著、聊著,有時也很開心。

因為每次見面時,他都會帶兒本她喜歡看的書,她的確很高興:“你給我的精神食糧太充分了,我出差坐飛機乘火車再也不悶了。”

也許是出于回報(至少他是這樣理解的),有一次在見面時,她拿出兩塊手表,說是托人從瑞士帶來的,將一塊大些的送給汪,后自然然地說:“這男款的給你,女款的我自己用用看!”如按一般規律推測,她這話,這做法,暗示性已很明顯;可他并不那么奢想,因為眼前這位女性比較特別,但他還是收下了她的贈予。

他有時甚至這樣想:她總是“又打又拉”,或者叫“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吃”。也許不見得是她非常明確的主觀故意。因為,有一次她的幾句話說得還是涌自心底——

“不是不愛,只是……我們不要那樣……”她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小,在“那樣”后面做了一個顯然是英文詞兒的注解。不過因為汪的外語不太好,沒有聽得清楚。

不管你覺得怪誕也好,充滿矛盾的甚至不近人情的也罷,反正這些可能就是她的真實想法。難道她已意識到對方有“那樣”的進逼嗎?

還沒等到他對她的這番話作出回應,汪就被告知:要去黔西南的一個貧困縣掛職,做縣委副書記,而且準備一下就得馬上動身。他打了一個電話給她,她的回答是:“是嗎?”也沒有按通常情理為他餞行之類。

“多長時間?”她接著又問。

“兩年”

“哦。”

對于去偏僻地區掛職工作,汪錫仁毫不憷頭,反而有“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的心情。而對于遺下的這段“情”,卻依然有密云不雨的怏怏之感。不過,他并沒有上門去向她辭行。

《中外旅游報》副刊部主任許本謙是華清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年僅三十一歲已是副高職稱,筆頭子很快,工作作風也扎實。雖然他個頭中等,相貌一般,而且面容較黑,一臉粉刺,但性格溫和適中,從不招人討厭。

最近,為寫一篇《旅游事業的發展及存在的問題》重頭文章,他專程采訪了赤縣旅行社的副總葛琳女士。其實在這以前,他就聽這家旅行社的熟人說起這位三十六歲的女副總,工作作風很干練,“有一套”。果然一見面交談,她干脆利落,提供了一切他所需要的有用材料。在采訪結束時,他出于某種特殊的感覺,鼓勵她也寫寫旅游散文之類,事實上是向她約稿了。她說她在上學時是愛好的,作文經常被老師在課堂上念給同學們聽。可多年不練,手也生疏了。許說可以再拾起來嘛。他說得非常認真而懇切。

一周后,她居然如約“交卷”。

星期六,許中謙自動來辦公室加班。在制作中的大樣和自己往外發的電子版投稿固然要做完,但更關切的還是葛琳的那篇散文是否已經見報。盡管他知道已經安排好的版面沒有極特殊的原因是不會變換的,卻還是要一睹而寬心。為此他先奔向樓下收發室,問大孫當天的報紙拿來了沒有?大孫與他很熟,毫不遲疑,立馬從窗口上遞過一張當天的本報。許中謙當即翻到第七版“國外風情”欄目,在雖不靠上卻也顯眼的位置赫然凸現作者“葛琳”二字,標題是《肯尼亞天然動物園紀勝》。一塊石頭落地,輕松得好比沖鋒的戰士將紅旗插上了高地。出乎意外,也就在十天以后,他接到葛琳那個略帶怪調的公鴨嗓的電話,表露出明顯的不滿意。

“許先生,你們報紙的稿費寄得倒是蠻快的,不過真是可憐,一篇文章才一千五百大角。到哪天我請你喝茶?鐵觀音怕是不夠,一般的祁門紅可能還將就,哈哈哈!”最后笑得也有點怪怪的。

小許愣住了,不,是被塑成了泥胎子。好在十分鐘后又緩過神兒來:本來以為大功告成,事情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可沒成想人家不但不領情,還來了一頓尖嘲熱諷。他有一點真的不解:小時候聽老師說:出身貧寒的下層民眾,就是子孫后代也是相對比較淳樸的。本人許中謙出身于貧下中農家庭,從來沒有感到一百二百稿費有什么寒傖。而且說實話,葛琳的150元稿費是他親手劃的,并沒有違規,但亦是一篇散文或一首詩在本報稿費標準的上限。她的鄙夷不屑,令他好生不解。因為,據她自己說,她父親不過是當過房管所的房管員,她母親在街道小廠當包裝工,后來又在街道當“協管”,監督隨地吐痰的人,也都不是上層貴族呀,可為什么這樣呢?……

現在的三十一歲“男生”,仍是年青人。可能是天性脆弱,許真的有點傷心和失望,很長時間沒有與葛聯系。但葛卻終于打電話過來,而且破天荒地約他周六去遠近聞名的東山桃林看桃花。許一掃近日的陰郁心情,當即允諾。此舉在她來說,實非輕而易舉。

如時來到東山,許要去買門票,她幾乎用喝令的口吻攔住了他:“哪有這種道理,是我約的你,當然得我買票。”30元一張,不算多,但她的“實事求是”,還是給了他良好的印象。

與她走在一起,許覺得異樣地愜意。想到部里那位新來不久的、大北大學的研究生小吳,明顯對他有意,處處照顧他。他倒不是因為她黑瘦些,主要是沒有感覺,盡管她比眼前這位“過來人”要小十歲,卻無法相比。在相互指點賞花時,他還對她談了一些國內外的愛情佳話。波蘭的鋼琴家肖邦和女作家喬治桑的戀情啦,蘇俄詩人葉賽寧與美國女舞蹈家的戀愛啦,而且最后他還歸結說:“這些都是姐弟戀的典型。”葛聽得卻津津有味,但當上山時他順勢一攬她的腰身時,她竟說:“我自己能上!”給了他一個特別的感覺,好像有一點“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味道。

上次葛琳給小許打電話,說她最近買了新房子,裝修后要弄得體面更有文化層次些。她聽人說,什么也不及名人字畫掛在墻上“抬色”,檔次高。她這才想起許中謙有路子,因為上次在一起喝茶時,他透露他也有美術版面,間或也發表些書畫家的作品,跟一些有名的書畫家“挺熟”。電話打過去,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沒想到,他“運作”得這么快,也就是十天光景,畫就送上門來了。其實,她哪里知道,對于小許而言,搞到畫家張二千的這幅畫也并非易事,因為張的畫作目前的價位也達到每平尺一萬元。許中謙如何能夠求得,個中的辛酸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誰叫他為了使關系更進一步而把話說得過頭了呢?不過,一旦畫作到手,他還是非常高興,毫不遲疑,打的趕到赤縣旅行社。須知,他平時基本上都是乘公交車,畢竟“打卡”比打的要省錢,可又擔心乘公交車擁擠弄傷了畫,只好破費一下了。可穩坐辦公室的葛琳又哪里知道這種種委曲呢?

許中謙剛剛走進赤縣旅行社大門,天空中陡然響起一聲炸雷,真應了那句成語“不及掩耳”,事實上掩耳又有何用?七拐八彎,上樓到了最里邊的一間辦公室,一進門葛琳正在為一位下屬簽字。一見他進來,拈筆的手向對面的椅子示意,許中謙悄聲兒坐下來。等她簽完了字,那位下屬離開之后,小許才將這幅水墨畫展放給她看。他滿心希望得到她最滿意的表示。

“嗯,還行。不過,可惜是水墨畫,我最喜歡的是油畫。”

她這幾句模棱兩可的評價,使送畫者一下子又變成一個考試不及格的中學生。每當這時候,他總是下意識地搔著長粉刺的右上嘴角。至少在這瞬間,如果她注意到他,便會發現他表現為一種近似呲牙咧嘴的樣子。這自然會被她覺得是很露怯的形象。

不管怎么,她還是將畫卷起擱在文件柜的下層了。回過身來說了聲:“你喝茶。”但沒有道謝。這在許中謙的理解中,不是她不禮貌,不懂事,而是關系進了一步,不必那樣客氣了。窗外劃過一道閃電,使兩位對話者不禁都緊眨了一下眼睛。不大工夫,雷聲劈將下來,天空好像有人揮動巨大的墨刷子,將整個窗外都涂了個烏眼青。屋頂中央的燈管似在搖曳,也不知誰是推手。

大雨點子橫掃下來,打得窗玻璃噗噗作響。許中謙一驚:“不行,我要抓緊回報社。”他的責任心告訴他,下班前他還有一個版的大樣要看,他只恐雨下得太大立交橋下面積水,無論是公交車還是小汽車都難以通行,上一場大暴雨就出現過這樣的局面。

“哦,你走,我也得找把雨傘拿著。”葛琳說著,到旁邊的幾個辦公室向同事借傘,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她回來攤著雙手說:“這可怎么辦?”

“沒事兒,關系不大,我走了!”許中謙攏了一下蓬亂的分頭,然后,搶出門去。然而,他又回來補了兩個字:“再見。”不知她這時內心里需不需要這兩個字。

一個名叫許中謙的身軀單薄的年輕“男生”浸泡在水霧中。不,他是行動著的,腳底下還要淌著雨鞭抽打起的泥水,可以說是通身上下受敵。出了旅行社大門,打的打不著,等公交車半天不來,只有迷糊著雙眼忍耐著。手,還自覺不自覺地捋著本就不濃密的頭發。他自己看不見,三十一歲的他當頭發被雨水膠著成一縷縷時,有的地方已露出白生生的頭皮來。

戀愛中,或者說是期望戀愛中的男人有時是狼狽的,甚至是很痛苦的。

但他終于還是回到自己的單位,這時單位就是真正的家。他還是準時看完改好了大樣,并將它放進副總編的“格子”里,以備他明日上班時審閱。然而,當他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便覺通身不適,后來竟發起燒來。這自然是因為內火加暴雨逼退了自身的抵抗力,他注定是要大病一場了。

在整個病中的四天里,他沒有接到過葛琳打來的電話。她當然不知道他回來病倒了,也未曾關切過他被雨澆過的情形。在高燒稍退意志清醒些時,許中謙也盤點過他與葛琳來往這半年多的種種。他斷不定所有這一切是男女戀愛時的必經過程,還是她有意或無意造成的似是而非。

但在他病愈上班兩天的上午,他還是接到了她打來的電話:“小許,你今天上午有時間嗎?要不過來一下,我有一件東西要送你。”

雖是征詢的口吻,他還是毫不猶豫:“可以,我過去。”對方又說:“你直接到我們社右手邊肯德基找我。”“右手邊”、“左手邊”之類,似乎是旅游行的行話。

而當他如時到達那家肯德基,她還沒有來,他也就習慣于等她。許中謙這位年輕人,極善于體諒他人,他知道旅行社不比別的行業,面對客戶有許多棘手的問題要應對解決。

好在過了二十幾分鐘,她還是風風火火地來到了。他一起身,她擺手說:“你別動,在這兒占座位,我去買!”一派命令語氣。

不一會兒,她端著滿滿的一托盤食品回來了,自自然然地說:“我好像聽你說過,最愛吃葡式蛋撻,我買了一套,六個,你能吃的話全吃了。”

他聽了這話,覺得很受用。這時,他不經意把勺兒掉在地上了。他伏身去拾勺兒時,看到了她舒展自如伸過來的雙足。他頓然覺得她的腳是這般秀氣,涼鞋配得也特適中,極富誘惑力。本來這一時期以來積存下來的某種質疑和失望又被眼前的愛悅感偷換了。男性對女性(或許也包括女性對男性),有時對方的一個局部深深地吸引了他,便可能對其他地方的不足略而不計了。譬如說此際的許中謙,便不再注意對方說話聲音的不夠美以及鼻孔像兩只小眼直對著他這類“小疵”了。

他吃得正愜意時,葛琳從手包里取出一條黑色的圍巾,遞給他說:“這是朋友從法國帶來的,我覺得你用比較適合。”許中謙停止了咀嚼,仔細看了一下,不錯,手感很柔軟。在圍巾的一端,有一個小小的白色標志,好像是法文說明,他也沒有細問。

“你圍一圍看看。”她幫他將一端從叉口掏出,顯得不長不短正適中。

“好像是我的弟弟,可惜他四歲就夭折了。”她這樣說絲毫也不覺有什么犯忌之處,接著又干脆說:“你就是我的弟弟。”

許中謙乍聽還覺得有幾分溫暖,可她隨后的話卻使他渾身發冷:“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看待。”他的手哆嗦著,將這條黑色的圍巾裝在自己隨身常帶的包內。而這時葛琳已經起身,絕不謙辭地說:“你先吃著,我還有個會,早走一步了。”連頭也不回,出門走了。

他哪里還有繼續吃下去的心思,只把剩下的兩個葡式蛋撻用塑料紙包了,裝在包里。又愣思了幾分鐘,拖著沉重的步子離去了。

自此以后,他心陷抑郁,眼前飄著的全是黑色的圍巾,有時竟纏繞在脖頸上。剛剛睡著,又仿佛被勒醒了,醒來仍有一種窒息感。同時還伴著耳鳴,有一個聲音是揮之不去的“弟弟”、“你只能做我的弟弟”。他驚悚不安,長期睡不著覺,不得不請假回到老家黃河入海口處一個貧困縣休養。后來,他在青島工作的叔叔托關系聯系嶗山道觀,在那里找了個地方以求安心靜養……在朦朧的意念中,他一直在回味春天與葛一同去東山賞桃花的感覺。他相信她對他說過的話:這是她多少年來,與異性游玩唯一的一次。

誰也不知葛琳知不知道許中謙病了,知不知道他現在己隱身山林休養,反正她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他。她從來心安理得,從來沒想到對她交往過的人應給予什么樣的關切,從沒想到過與她產生過感情聯系的人應負一點什么責任。她認為只要沒有加害誰就可以安之若素,甚至連想也未多想。

與許中謙的短期小接觸似乎已經翻了過去。但命運之神好像不會使葛琳女士絕對寂寞而沒有交流對象。這是她最基本的愛好和心理需要。不僅離婚后如此,離婚前也一直是這樣的。

在最近的一次去加拿大出差的飛機上,她身邊的兩個乘客發生糾紛幾乎拳腳相加,而這時她鄰座的一位高大瀟灑的中年乘客出頭排解。得體的言辭、機智的分解,使糾紛的雙方不好再斗下去,從而消解了火氣,平息了糾紛。葛琳目睹了全過程,對這位她認為是非同凡俗的旅伴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

“您這位先生真棒!”她極少這樣贊賞一個陌生的男人。

“謝謝。”那男士儀態自然而謙和。彼此開始了空中對話,并有禮貌地交換了名片。“先生,旅游還是公差?”

“是所謂的考察吧。”

“一個人?”

“沒有旅伴。”彼此極其文雅極其含蓄的對話,是葛琳從未體驗過的一種溫馨感覺。她很少有難以入眠的情況,但這次從加拿大回來后睡得并不好。開始她自以為是下午上班飲茶所帶來的副作用,但下決心暫時終止了飲茶更不必說是咖啡仍不見好轉,后來她不得不承認她心中裝著一個人。這對于她來說,幾乎是從未有過的經歷。這個人就是上月在飛機上認識的那個社科院心理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司淦舒。這個很魁梧、特有風度且見識淵博的成熟男子,是極少能夠真正打動她的人,但人生總是不能事事遂愿,從司的談話中,他是有老婆和孩子的,盡管他與妻子的關系并不和諧,甚至基本上是分居的。但她與他的接觸很難斷定有導致他離婚的把握。不過,她無端的失眠還是充分說明司在她心目中絕不是先前那兩個“朋友”所能比擬的。

她的性格中絕對有這一面:只要她真的愿意,她是從不在乎承擔主動接近可能會引起對方反感的任何想法。

契機終于來了,這還不僅是一個借口,也確實是想請他幫她指點迷津。

會面在斯德哥爾摩飯店一樓的咖啡廳。葛琳這天穿的是紫紅色的風衣,方格的嗶嘰呢褲子,半高跟的黑皮鞋裹著她勻稱適中的雙足顯得雅潔美觀。但男方卻仍是平時衣著,似乎沒有因為會她而添加任何行頭。

她半點沒有繞彎,直接說出了她急于釋疑的情由:“我六歲的女兒是判給我前夫撫養的,但必須允許我隨時去探看。我的前夫工作很忙,而且經常去外地出差,他不但不能經常親自照顧女兒,而且連面也很少見。所以,女兒平時基本上是由她奶奶照料。她奶奶四十歲就喪夫,脾氣也有點怪僻,當然在一般情況下,她還是挺喜歡自己的小孫女的。可是最近,我去看女兒,有時帶她出來玩耍。她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奶奶一天里有好幾次親吻她的嘴,她說她感到受不了了。也可能是我這孩子早熟還是怎么,反正我有些弄不懂。”

“她是不是喜歡小孫女太過了?”司研究員絕不輕率下結論。

“恐怕不全是。”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的小女兒說,奶奶每次親她的時候,都特怪,特……狂,小女孩特別害怕,她不敢看奶奶的眼睛,特兇,還怪怪地笑。”

“噢。”司淦舒沉思著點點頭,又問:“老太太今年多大年紀?”

“嚴格地說,她還夠不上老太太,才五六十歲,因為她生唯一的兒子時非常早。”

“噢。”司這時似乎已作出了比較清晰的判斷,便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這與她長期寡居有關,對小孫女的過度舉動,超出了一般長輩對幼兒的親昵,而帶有一種……性宣泄,甚至性親狎的性質。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判斷,你還要進一步注意事情的發展。反正無論如何,這種非正常的舉動,多了、發展了,對孩子的健康成長肯定是不利的。”

他的坦率與真誠,使詢問者也有些信服,她的眼睛后面的“摳摟”眼里閃動著輕易難見的光亮,深深地點了點頭。

然而在下個月,下一次的會面時,她對曾經急切探詢的話題諱莫如深,不再主動提及。

葛琳與司淦舒的會面與此前她與汪錫仁和許中謙的見面都有所不同,有時是她主動提出的;有時是在電話中自然碰撞出的想法,很難分清誰主動誰是被動者。

這次會面仍在上次那個咖啡廳,但不在同一個位置。這次相對明媚而不那么晦暗。他主動關切地問她:“上次你說的那件事有什么更新情況沒有?”

“哦,其實也沒什么,沒什么。”她顯然不愿意提這件事,而且從表情上看,好像還包含什么隱情。

作為心理學家,他不認為她上次提供的情況是子虛烏有,而大半是在事態發展中摻上了其他的因素,或厲害關系上有了某種變化,或在掂估這種厲害時她的想法有了改變。更有一種可能是:她自身的易變本性使然。這時他不由想起前年在本城影響不小的《生命日刊》上看到的一篇有關染色體科學的文章中所言:由英國科學家馬克·羅斯博士領導的一個國際科學家小組研究發現:女性要比以前認為的更難以捉摸。因為,從基因的角度看,她們比男性復雜得多。當然,司認為這只是一種說法,但基因組合與心理、性格上的不同,肯定是一些不能忽視的參考因素。從他與眼前這位葛琳女士不太長的接觸中,比較典型地看出這種復雜首先是易變性在她的身上的突出體現。

這時,他們之間的話題便被轉移到另一個方面。她仍是征詢,表現了她以前少有的對這位博士的信服:

“我在這旅游部門真是做膩了。從部門經理到副總,實際上還是個不變的循環,每天都面臨著一些大體重復的事務。所以,我一直都在想動一動,您以為呢?”

盡管有了上次“奶奶與小孫女”那個話題的教訓,司淦舒還是不愿隱瞞自己的看法。他雖然委婉本質上仍很坦率:“其實,任何行業的工作,也都存在著這種情況。所謂‘每天升起的太陽都是新的’,那都是文學家的詩意表達。從工作者本身來說,只有心態上的新,才能從中體味到更多意趣。”

“道理當然是這么個道理。”她的言外之意是事實畢竟還是事實。“我還是想動一動。北歐的一家外輪公司已經與我聯系過了,具體講和他們在華經理面談了幾次,如果我同意,馬上就可以過去,單拿薪水來說,就可以得到比現在旅行社多三倍的待遇。我正在考慮,還沒拿完最后主意。”過了一會兒,她又感嘆著說:“旅行社的工資在別人看來以為夠不低的了,實際上這點錢夠干什么?一年的收入買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商品房充其量只能買個衛生間。”

他還能說什么呢?但仍不想一味順著她說,而是繞著彎兒講了一些古今中外著名人物境遇轉換與個人性格關系的故事。她聽得很投入,而且流露出贊賞與羨慕之意,“你看你多淵博,多充實呀!”

但就在這個過程中,她起身去“方便”有兩三次,每次都拎著她的手包。司并不介意她此舉是否禮貌,而寧愿理解為是一種習慣和必要性。在最后一次她回來時還說了一句一時摸不著頭腦的話:

“咳,這也是女性同胞的生理原因吧。”

但所有這一切,如果沒有引起他過于反感,但也未必使他產生進一步的親和感。他不禁聯想到目前“分居”的妻子,她與他只是在一些事情看法上有爭執而引起的齟齬,但至少她要比眼前這位葛女士質樸些,而這位的確有點“難以捉摸”。如此,開始時的新鮮與相互接觸的意趣在減退。作為比較理性的他,曾經萌生過的不合傳統道德的“新選擇”已被他一票否決,雖然他仍保持著對于對方的禮貌與尊重。

當然,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而且今后也不可能發生。

拽不住的時光又向前竄了一百八十余天。在這期間,司淦舒并沒有與葛琳會過面,偶爾通通電話也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因為,就在他們上次會面后不久,葛琳還是被新奇和優厚的薪水所吸引,去了北歐一家很有名的遠洋輪船公司在華代理處供職。她很忙,有時還往來北歐,恐已對以往的交流性“聊天”減了興趣。事實上,人們之間的交往,尤其是異性之間的感情碰撞與交流,經常會發生“拋物線”式的弧形狀態。葛琳與司淦舒估計正處于拋物線的下沉階段。

然而事有湊巧,就在這當中的一天上午,他去東區郵局寄特快專遞,由于人多而辦事人少,他的面前還排著兩個人。正有些著急,排在前面的那位面貌白凈的年輕男子一側身說:“您如果有急事就請先辦。”司一怔:現在還有這樣仁厚的君子?他正謙辭間,從對方的聲音中他聽出應是一個熟人!當他再仔細辨認:喲,這不是當年教中學時的學生趙寶金嗎?

“你是……”分別太久,他只怕認錯。

“我是小趙,您是司老師。”那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也認出了他。“剛才我瞅著就覺得有點眼熟,沒好意思叫您。那年只知道您從教書崗位上又考取了名牌大學心理學研究生,這么多年一直沒碰見,想不到……”

“這說明咱們之間有緣。”司淦舒處處都表現豁達。“俗話說,兩座山走不到一起,兩個人是活的,是很有可能碰上的。當然,能碰上的也不是很多,不是有時兩個人約定好了還失之交臂嗎?”

“可真是。”學生還很高興。

“你成家了吧?”司打量著趙問道。

“結過一次婚,過了六七年,離開又快兩年了。”

“如此年輕,還是要找的。”

“正在處著一個,還在彼此了解當中。”趙寶金還有些羞赧的樣子,一會兒又振奮起來,“碰到司老師,也是上天的安排,我今天來寄東西,是經過這里捎帶腳,平時根本沒到這邊來。既然遇到了老師,就要向您求教。”

他們各自寄了郵件,自然地來到大廳的西頭,這里郵電銀行窗口下有幾排長椅,還比較清靜。當年的師生二人坐下來共敘衷腸,他們只是簡短地互道別后的經歷,而重心在于趙寶金對作為心理學家老師的求救。

“司老師,坦誠地說,我雖然有過一次婚姻生活經歷,其實到現在還是一個婚盲,對于婚姻仍然很不在行。不怕你笑話,我想聽聽你的高見,作為一個合格的丈夫應該具備哪些不能缺少的素質?”

司淦舒笑了,笑得非常平等、非常自然。“我也是一個半婚盲,不過我的職業不容許我不正經回答你的問題。我覺得做一個合格的丈夫,是不是要考慮到以下幾點:勇于擔當,胸懷大度,平等相待,溫柔體貼。是不是?”他一再的問句,一是表現了他對自己晚生者的平等真誠,二是也沒有十足把握,只能是相互商榷。

“太好了,司老師,很全面,也很具體,感謝您的指點,真的感謝您。”這位趙寶金,雖已年屆“而立”,聽起來仍是那么單純。

“我也是坐而論道。”司也實話實說,“其實我自己實踐得就很不理想。”但趙寶金全然不管這些,他接著又問,可能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老師,你再說說作為一個合格的妻子要具備哪幾方面的素質?”

司淦舒略一沉吟,便說了:“也湊成四點,智慧、包容、溫柔、付出。從本質上說,與合格的丈夫大體相當。”

“老師說得好,學生也這樣希望。”趙說著顯得心情陰郁,似乎觸到了什么隱痛。“只可惜我離婚的前妻葛琳幾乎哪一條都有缺陷,所以……”

葛琳——司幾乎驚叫出口。真是巧合之至,原來一年前在高空邂逅,曾有過相當接觸的那位女士竟是趙的前妻。還未等他問,趙又說了:

“老師別誤會,學生的人品還不至于那樣差。我不會在各奔東西之后多說她的壞話,其實她也有自己的優點,譬如說不那么小氣,不愛貪小便宜,很少說謊,也不喜歡吹噓等等。但對照您說的那四條,她相差太遠。怎么說呢?她智慧是有一點的,不笨,英語水平不錯,但多半是些小聰明;她從不懂體恤別人,隨心所欲,不考慮別人的面子和正當自尊,哪里還談得上是什么包容?她在溫柔這點上可以說是個空白,甚至還可以說有點冷酷;付出嘛,看什么,物質上還算可以,但總體上她是很少關心別人的,而且有意無意經常傷害別人……”

他這一席話,在司淦舒聽來還是實在的,并非意氣用事。當然,畢竟經歷過離婚的折騰,因此他在談到前妻的長處時比較理性,而說到她的所短,無疑還是帶感情的,如果說不是偏激的話。

司經過剛才短暫的心潮涌動,現在已完全趨于平靜。他也問心無愧,因他與趙的前妻,畢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他也沒有必要對趙說破,否則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煩。

但他還是關心葛的近況,仿佛是隨口一問:“你的前妻現在的情況如何?”

“我也是聽人說的。”趙此刻的表情很復雜,不快與譏誚雜糅。“跳到外輪公司以后,薪水是大長了,但也攥在洋老板手心里去了,什么事兒,什么關系不好準確推測,不過她病了是確實的。”

“什么病?”

“又是帶狀疤疹又是白癜風,呃……有人說還有別的更討厭的病。咳,也是自作自受。”趙的語氣肯定不全是心疼。

看來,葛琳生病了該是沒有什么疑問的。但在司淦舒的透視中,她人性的疾患是最核心的問題。那就是:如果還夠不上大惡的話,小惡、中惡在她血液中是有因子的。雖然這種因子通常并非在面目猙獰下運行。

“我看,你還是把心思好好用在新的對象方面吧。”在他們將要分手時,司給了趙這樣一句臨別贈言。

“我一定。您又一次做了我的好老師。”

趙寶金覺得自己還相當幸運,司老師不請自來,并為他免費授課。老師走遠了,他還站在郵局門口沒有動,目送著老師默默為他祝福。

此時的葛琳忽然想起一個人,那就是尚在貴州貧困縣掛職的汪錫仁,在彼此中斷聯系近兩年以后,突然給他手機打來電話,希望如果他有機會回來的話,最好能夠見見面。至于見面的理由,她沒具體說,他也沒細問。

盡管疏斷了這么長時間,當汪錫仁“十一”長假回來探親時,還是抽空給葛琳回了電話。后者約他十月六日在市中心皇冠假日大酒店一層休閑廳見面,他還是如約去了。按說,她是主動約他的,她應該先到。但當他到了二十分鐘,遍尋她不見,在邊地僻鄉這么長時間,本來還算周正的長方臉這時也拉成了刀條臉,而且還曬得黑不溜秋,在體面的大廳里走來走去,心神不定,竟引起服務員的注意,懷疑是不是圖謀不軌分子。正欲盤查之際,幸而葛琳來了。他們落座后,服務員才解除了警惕。按說,汪錫仁的模樣變化,應當引起葛的關切,問一問也是常理,但她好像未曾看見,仿佛生來就不去關注別人。倒是汪錫仁看到她比以前顯得清瘦,關心地問她:“你身體怎么樣?”

“不怎么樣。”她苦笑著輕輕捋上袖頭,“你看,這就是常說的白癜風。”再往上捋了捋,又露出一種不同于瘡疤的疤痕,“帶狀疤疹剛好不久,腰上也有,可害苦我了。”這時服務員過來,她要了一杯咖啡一杯礦泉水,還有瓜子之類。幸好她還沒忘記汪錫仁愛喝咖啡,而她素來不喝含糖的食品。

她向他展示傷病,不僅沒有使汪錫仁反感,卻又一次印證了他對她僅有的優點的印象——她不怎么掩蓋自己的缺陷,更使他覺得她并不那么虛榮。

誰想當飲料和小食品上來,她付過費之后,就欠身說:“你在這兒等下,我去附近中醫院取了藥就回來。”也不待對方做出任何表示,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在這個空當里,汪錫仁的大腦當然不可能是真空。他想了她許多,最奇特的是這樣一點:此人也許不會戀愛。

是褒貶嗎?沒準還是一種中性的為其開脫之詞呢?

的確只過了二十幾分鐘,她回來時拎著一大塑料袋成包的中藥。坐下來第一句話就說:“這白癜風很頑固,不大容易治好。何況還有……”好像她要說的是別的什么病,但不知這些中藥是治白癜風還是治別的病的,他沒有問,也不想問。

一直到他倆將要離去時,他也判不明她這次約見他是為了什么。只是她最后又說了句:“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這是他認識她以來,唯一的一句帶感情的話。雖然從語調上聽去也并不太傷感。

樓梯是彎曲狀的。在并肩下樓時,他自然握住了她沁涼的手,她“吱歪”(欲擺脫)了一下,但終未抽出。因為,當他們相識不久過地下通道他握她的手時,被她毅然決然地甩掉了,而這次畢竟沒有。但她的大腦里卻下意識地蹦出兩個字“流氓”,這是汪錫仁到死也不會想到的。

不管怎樣,他完成了一次握手的巨大工程。不過,還不能算是牽手。因為一下了樓梯還沒到飯店門口,手就自動松開了,以致沒有歷史性地牽到大門外。

他內心承認:此番責任不能單怪她一方。

不會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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