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說和詩歌相比,近年來的散文寫作似乎是最寂寞的。雖然其間也不乏“新散文”、“大散文”、“原生態(tài)”、“在場主義”以及“非虛構”之類的倡導與運動,但眾聲喧嘩的表象繁榮,卻無法掩蓋本質上的虛浮與困境。因此,在這個精神物欲化的現(xiàn)代語境中,也只有那些甘于寂寞的寫作者,才能持守自己的底線,用看似單薄的努力,為散文寫作正名。在我有限的閱讀視野里,安徽女作家錢紅莉,應是其中堅定的持守者之一。
錢紅莉成名久矣。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錢紅莉的文字就像天女散花,占領了大江南北的諸多平面媒體,成為炙手可熱的專欄女作家。二十年下來,筆耕不輟的錢紅莉既優(yōu)質又高產,先后推出了《華麗一杯涼》、《低眉》、《風吹浮世》、《詩經別意》、《當我老了》、《讀畫記》、《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等多本散文隨筆集。單看這些書名,就不難發(fā)現(xiàn)錢紅莉的廣博,她寫浮世,也寫《詩經》,還寫草木和張愛玲。難得的是她一以貫之的蒼涼,其標簽式的筆觸清瘦而凜冽。她慣于不經意間筆走偏鋒,讓俗世和人生露出蒼涼的底色。她的文字看似冷而瘦,但匍匐于冷瘦之間的,卻是飽滿的氣場和豐腴的物象。我尤其喜愛她的《詩經別意》和那些描摹故鄉(xiāng)物事的篇章,她將《詩經》里的那些小哀愁,寫出了現(xiàn)世的體溫和草木的暗香。這是一條幽微的通道,我以為,自《詩經別意》始,錢紅莉走上了另外一條迥異于專欄作家的散文寫作之路。她文筆華麗,極富才情和書卷氣,流淌著一種寒涼的氣質和古典的情懷。對于故鄉(xiāng)的回望式書寫,錢紅莉從瑣碎的日常生活出發(fā),自覺摒棄高蹈的抒情,行文如話家常,而又恰到好處地承載著她的個體生命和精神歷程。這使得她的故鄉(xiāng)寫作有別于時下習見的那些鄉(xiāng)土散文,源于現(xiàn)實而又有所超脫。這種超脫不是技術性的,錢紅莉的散文沒有“技術”,有的只是情懷和氣場。
我無意于剖析錢紅莉的散文藝術和寫作倫理。我猜,錢紅莉也不屑于那些空泛的理論,正如不屑于網絡上對她的諸多熱捧。錢紅莉的散文既沒有宏大敘事,也沒有底層書寫,諸多篇章反倒顯出一種“小”來——小人物,小命運,小生活。然而正是這種種“小”,凸顯出錢紅莉在散文寫作上的孤憤與持守。在二十余年的寫作生涯中,錢紅莉從來不跟風,她所要的不是那種標簽式的寫作與文本,而是精神上的自由與妥帖——錢紅莉的自由是信手拈來的自由,錢紅莉的妥帖是真正意義上的“我手寫我心”。她寫樅陽鄉(xiāng)下錢家祖的臘月,寫臘月里熬糖稀,做炒米糖,細致入微幾近白描,讓我這個同鄉(xiāng)感念不已。在臘月里寫著寫著,錢紅莉就寫出了下面的閑筆——
“在鄉(xiāng)下,大人們一致認為,一個女孩子是萬萬不能好吃懶做的,以至于名聲不好聽,嫁不掉人,更壞的結果是被人唾棄。反正我媽就是這樣灌輸下來的。這種理念像蛇蝎子一樣毒辣,一直隱秘地埋伏在將來的道路上,時不時伸出來咬一口,讓我的心痛上加痛。直到成年,再來反省過去種種,不得不佩服,一個大人是怎樣將自己的節(jié)制觀念,釘子一樣牢牢地鑲嵌給了一名少年,即便成年以后自己拔出來,還是帶著鐵銹與血肉,非常痛,一直影響到老。”
——《故鄉(xiāng)帖——臘月講述》)
這樣的神來之筆令我這個散文寫作者異常妒忌,它只能發(fā)生于作者的自由與自信。而這樣的閑筆在錢紅莉的散文里俯拾皆是,它們從錢紅莉筆下的“小”中沖決而出,簡潔而冷硬,折射出錢紅莉骨子里的心性:疏離、決絕而孤憤。而她的情懷和氣場,也正生發(fā)于這樣的疏離、決絕和孤憤,看似漫不經心,卻滲透出生命的體溫與質地。
寫作是讓筆下的人事發(fā)出光來,進而溫暖現(xiàn)實生存,照亮內心世界。生活中的錢紅莉樸實而內斂,也不喜表達,她所有的表達都交付給了書寫——“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訴盡心中無限事”。雖是低眉,卻是高看,心性極高的錢紅莉讓筆下的文字披上了一襲華麗的外衣,而打底的,卻是一闋枯瘦的宋詞。身居省會城市合肥,供職于一家頗有影響的主流平面媒體,錢紅莉渾然不覺其中的好,倒時常念起故鄉(xiāng),寫起故鄉(xiāng),筆下多惆悵。令她悵然的,其實不僅僅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還有那種深居鬧市的懸浮感。對錢紅莉,寫作是持守,也是慰藉,更是個體生命與自然萬物之間的隱秘聯(lián)系。她的文字幾乎都是“后退”的,她有意識地與立身的時代保持著距離,形式上趨于現(xiàn)代,意蘊上歸于古典。在我看來,錢紅莉是一個很難標簽的散文寫作者,她在后退的文字里,享受著內心的大安寧與小悲喜。
或許,這正是錢紅莉的人生追求與文學信念——人生自守,枯榮勿念。萬物美好,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