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農業致敬
每年都會空出來一兩只花盆,一直空到秋深。忽然有一天,陽光很好,我想起來了,就爬到露臺上,把花盆里板結的土松松翻翻。可以種點什么了。那么,撒點小白菜籽吧,或者再秧點蒜瓣。
先把白菜籽撒下去,再秧幾圈蒜瓣。對,是叫“秧”,在我們老家都興這么說,名詞活用于動詞,形象傳神。仔仔細細把這些搞好,快晌午了,拍拍兩手黑泥,直起腰來,正值秋風徐來,把此刻的心情襯托得分外愉快,比雪夜讀書還要愉悅。
愉悅何來?具體也說不出所以然,就覺得一顆心比秋天的長空還要遼闊,雖空無一物,卻應有盡有。
今年,是跟孩子一起做這件事的。我對他說:過幾天,我們就能看見白菜籽出芽了。孩子將信將疑:真的呀,媽媽?
當然是真的,媽媽從來不誑訛孩子。
跟泥土打交道,人就會愉悅。這是為什么呢?這么多年來,一直沒弄明白。
比如,有時情緒陷入低落,壞到不可收拾的局面。這時,你什么都不要做,徑直去郊區,看看大爺大娘們在地里勞作……慢慢地,你的情緒就緩過來了,會非常平靜,然后默默回到城里繼續生活。
我居家附近荒著幾十公頃的田地,是一家開發商買來屯著的。附近郊區一些老大爺老大娘們閑不住,紛紛墾起了荒,種什么的都有,一年四季有得看。我常去看他們挖地,那種熟悉的土腥味非常好聞。一聞著這個味,就想起自己的來處,有山河曠野晚霞的來處。前一陣,碰見他們割芝麻,黃葉簌簌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就跟踩在絢爛的黃綢緞上一樣軟綿,夢一樣的奢蘼美好。這么美的黃葉,被秋雨一淋,慢慢漚爛,不是奢蘼是什么?現在正值農歷九月,九月是挖山芋的季節。山芋一壟壟一畦畦地鋪在那里,拿鋤頭把山芋藤拂開,再攔根斬斷,然后一點點往土里刨,虎頭虎腦的芋頭紛紛露頭,被秋陽一把接住,格外殷實,再被一雙手撿到稻籮挑回家,這一年的正果就修成了,非常圓滿。
所謂春葉夏花秋實冬藏,年年輪回。還有比土地更守信的嗎?憨厚、實誠,一直站在原地等,等漫天大雪,等春風夏雨,等秋漓淋淋。而今這年月,什么都不保準了,就剩下土地把道德的底線給緊緊守住了。
當霜降來臨,所有的晚稻都要動鐮。在色彩上,晚稻比早稻更要絢爛,或許是被秋風吹秋雨浸的吧。這個季節,露水特別深重。那年月,正值瓊瑤小說流行,電視劇也跟著拍出來。當我們彎腰割晚稻的時候,田埂上不知誰帶出來的收音機里,正傳出纏綿悱惻的片尾曲,其中,“更深露重,落花成冢”的字眼被凄涼的女聲唱出來,有舉世滔滔的虛無感。我直起腰,站在晚稻田里四處張望,不禁有“眾鳥高飛盡”的孤單。
一晃也20多年了,這么回憶的時候,心仿佛被蕩了一下——無非想,回到鄉下割一次晚稻。谷穗飽滿,遍野金黃,眾鳥高飛,孤云獨閑。秋天的主旋律自古以來都是金黃色系的,夢境一樣沉甸甸。
寒露與霜降之間,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所有的谷物都陸續進了家門。緊接著就是立冬,立冬意味著儲藏,意味著休養生息。冬天的風也寒,冬天的夜會更長,一村老老小小縮在厚棉被里做夢,而窗外大雪降臨,山河皆白——鄉下至此走的是沉靜的筆調。
挖藕人
如果3歲是一個人開始記事的年齡,那么,就是3歲了吧。從出生到上小學一年級這段光陰,我一直跟著外婆生活在稻圩村。那個階段,舅舅在橫埠高中上學,小姨每天放牛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架在她的脖子上。
稻圩村正如它的名字一樣位于圩區,地勢低凹,每年夏天發大水,十有九淹。河流縱橫密布,產野菱和藕。遇到沒菜可食時,大人會去河邊抓一把野菱角回來炒,擱幾只紅辣椒,挺下飯。大多時候,我的菜很特殊,外婆拿菜籽油炒粗鹽粒給我拌稀飯。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中國的鄉下還沒有完全擺脫貧窮,那個時候的菜籽油少而精貴。到如今我都記得,當外婆炒菜時,把菜籽油從玻璃瓶里倒入大鐵鍋里,一回回堅持用大拇指把瓶口塞起,以免油流得太多。就是大拇指上沾的那一點油,外婆也舍不得似的,全揩在她烏黑的發上。嗯,那個時候她正值壯年,還沒有挽髻。村里人都敬稱她“大媽媽”,我作為她的第一個外孫女,少不了得益于村里人的優待。他們總是“小紅子啊,小紅子”的喊著,臉上堆著喜悅的笑,溫暖又信賴。
跟外婆家隔壁而居的是“大漢子”家,村里人都稱這家的女人為“大漢子”,雖然年齡跟外婆相當,但輩份小,我都可以直接喊她“大漢子”。所謂“大漢子”,即個高之意。她有一張寬闊的臉龐,皮膚白皙,笑的時候總習慣把嘴巴抿起來,說話溫和。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在3歲孩子眼里算得上美人的女子,嫁的卻是一個啞巴。他比她矮些,皮膚黑亮,看上去要比“大漢子”老十幾歲的樣子,額上皺紋深而亂。生氣的時候,一個勁地在嘴里咕咕嚕嚕,眼神亮而有光,兇煞煞,簡直要把人生吞下去。我一見他就怕,可是,越怕越想要研究他,每次都是站在外婆家門檻上遠遠地打量他。
冬天的早晨,他端著一個碩大的藍邊碗,蹲在門前柳樹底下喝粥。粥是白粥,漾漾地一圈一圈流出藍邊碗外,千篇一律的腌菜,先飄在粥上,一會兒又沉下去。我看著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喝粥的聲音那么好聽,粥像是在傻呵呵地笑著,笑得冒起白霧,陸續進到他的嘴巴。他在我眼里,只有兩種狀態,要么,氣鼓鼓的,見誰都拿眼風刮,恨不得吃了你;倘若平靜下來,總是不停歇地干活,挑水、犁田、打耙……仿佛將不能說話的遺恨全寄托在體力活上。后來,我大點,才理解些他——不停地勞作原本就是對于身體的一種安慰,勞動可以使人投入,人一投入,就忘我。憂傷,愁煩,暫歇下來。
如今,我們家冬天的餐桌上每天都不缺一樣菜——素炒藕片。我每天早晨喜歡就著它吃稀飯,也喜歡去菜市挑那種塘藕買回來炒,個大,肉白,口感脆而糯,偶爾也放在小排里燉湯。每當挑藕的時候,就會想起一個人來。
想問一問,寒冬臘月的鄉下,什么人最辛苦?
當然是挖藕人。
每到寒冬臘月,鄉下基本上沒什么農活可干,人們一律貓在火桶里煨冬,要么,手上拎只火球滿村四處轉悠。對于啞巴來說,他不能加入到談話的一群,若一味貓在家里可能會更難受,于是他不閑著,出門找事干。冬天能有啥子事呢?只能是挖藕了吧。塘藕一般都是人家放養的,只有河藕是野生的,也少,經不住挖,一年兩年三年的光景,差不多挖盡了。沒有了,別人就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趕緊放養一些家藕,再一年的時間,滿河皆是了。冬天是起藕的最佳時節,起出來洗干凈挑到周邊的鎮上賣,換回一些收入。種藕賣,好像是那個時期人們暫時想得起來的唯一的經濟模式。并非全村人有資格種藕,一般是有勢力的人或者村干部。
漸漸地,啞巴靠他的吃苦執著,挖藕挖出了名。每年冬天,他默默出去幫別人起藕。有了一點積蓄,他為自己置辦了一個挖藕行頭,背帶橡膠褲,那種把腳直接插進去穿的挖藕衣服,做工粗糙,橡膠品質極差,穿起來,給人又胖又丑的印象,穿著它走在平地上,哐啷啷的悶響——這踩在淤泥里,該要用多大的力,才能一腳腳跋涉出來啊。
黃昏,遠遠地,小路上,有他拎幾節藕回來的矮小身影,最是他開心快樂之際。接近村里,他的眼神滿含諷刺,無非輕蔑村里那些青壯年怕冷怕累縮在家里當烏龜,獨他一人風雪無阻出外勞作——這個時候,他是驕傲的,骨頭縫里散發的驕傲,洪水一樣傾瀉,流著流著不禁熱血沸騰,整個身體都暖起來了。
常常,我們需要獨自一人給自己取暖。
偶爾我在村口玩耍,恰巧一抬頭,跟他眼神四接,我也不慌,定定看住他,他的眼里開始有了笑意,嘴里還咕嚕一通,我聽不懂,一陣大風灌進脖子里,我趕緊把頸子一縮頭一低,繼續玩耍,不再理他。他收起笑意,悻悻走掉。有時我們晚飯都吃過了,他仍然沒回來,“大漢子”會焦急地站在村口張望。
如今的冬天,常常溫習一些古詩,當讀到“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一首,覺得刻劃得太像我經過的稻圩村的日子。
那些“天寒白屋貧”的日月,值得銘記。那么苦,那么冷,他一個人在淤泥里勞作,默默無言。回家時頂著一頭白雪,走在泥路上,也沒有個伴,多寒冷孤獨啊——他到底有沒有過大放悲聲的時候?我想,偶爾會的吧,當腳趾頭陷在淤泥里凍僵,哭一哭,反而會暖和一點。
所有的藕都喜歡藏身于淤泥深處。由于長期沒有挖泥凈河,有些地方的淤泥會堆積成一人高的厚度。在寒風冷雨里,他一鍬一鍬掀開泥巴,把肥美的藕節一根一根找出。一找就是一天,鍋巴裹腹,不知可有熱水喝?
一個終生不言語的人,該有多寂寞?我想象著,他挖藕時,會不會跟藕對話?咕嚕一句:狗日的,藏得真深吶!
后來,我離開稻圩村,回到了錢家祖。漸漸地,童年的事情差不多都自動引退了。直到上了初中,某一年冬天,錢家祖有戶養藕人家非常缺人手,到處請人,當被我媽得知,她自告奮勇牽線搭橋,幫那戶人家請來了啞巴。
那天,我見他帶來了好幾個人,一律穿的工裝皮褲。七八年未見,他更顯蒼老,眼神未變,還是那么亮堂,仿佛有一種光在里面閃耀。他們一共干了三四天,就走了。那家的藕根本沒起完,還有一大片呢。我一直納悶,是工錢沒談妥,還是別的?
再后來,我終于從村里心直口快的人那里得知,是那家嫌他們挖藕挖得不專業,許多藕被挖破。藕一旦破了,灌了泥進去,就賣不上好價錢。于是,把他們辭了。
為這事,我失落了好幾天。我媽一番好意到底付了流水,臨了還要遭埋怨。他到底老了,沒力氣了,找藕不再精準,一鍬下去,難免偏差。
最難過的,還是他自己吧。人老了,不中用了,終歸力不從心,落得個被人辭退的局面。回到稻圩村,他該有多怨責自己?另外,這份活還是大姐介紹的,更多了一層愧疚。我媽在稻圩村,與我外婆一樣受人尊敬,每次回娘家,老老小小碰見了,都熱情地招呼:“大姐回來了,多居幾天!”
后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許多年,我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凈,仿佛根本不存在這么一個人。誰知,今年,每當我去菜市挑藕,他又一次次復活過來。
人真是——年歲越大,越留戀童年經過的事,過電影一樣沒個完的時候。連我外婆都去了好多年,何況他呢。小時候,我沒能跟他有過交流,但在我的成年,卻牢牢記住了他,是因為他的殘缺,還是因為他的忍辱負重?
一直跟氣場比較弱的人親,覺得那是同類——他們的苦,就是我曾經現在將來要受的苦。
今年清明,想帶孩子回去看望我外婆——孩子跟外婆竟然同一天生日——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曾經以往,是她照顧我,如今,她投胎做了我的孩子,由我來償還她了。我回去的時候,也順便看看稻圩村還在不在。
每個人的童年都是限量版,在我的童年生活里出現過的人,都那么珍貴、難忘。
臘月講述
在錢家祖(位于安徽省樅陽縣橫埠鎮某村),一到臘月,全村老小像是受到了一種感召,責無旁貸地投入到忙年的生活里去。在鄉下,過年就是一種儀式。這個儀式相當繁瑣,可達一個月之久。
記憶里,臘月總以晴天為主,日頭一天照到晚,把什么東西都曬得焦干,甚至好久不穿扔在屋角的一雙舊棉鞋,也要拎到小河里涮涮。迎接新年的第一個儀式,就是要把里里外外搞得干干凈凈的。月初,我媽把墊的以及蓋的被褥一床一床拆下來清洗。老布的粗里子越洗越白,在河邊大青石上被棒槌捶得翻滾,如一尾剛起網的魚。我們家墊的毯子上印有兩只鳳凰,展翅欲飛的逼真感惹人一看再看。老布的被里子洗干凈后,要放到米湯里漿一漿,曬干以后特別挺刮,夜里蓋在身上,米的芳香與日頭的芬芳齊襲夢境,一個又一個美夢“接天蓮葉無窮碧”。
糯米已經浸了幾天了,用拇指與食指輕輕一捻,便碎了,拿去有石磨的人家碾磨,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填,雪白的米漿傾巢而出,流進下面的木盆。當所有的糯米都化作了米漿,在木盆里蕩漾,經過一夜的沉淀,糯米粉逐漸沉到水下,把上面汪著的一泓清水舀去,再用青灰裹進白紗布扎緊,放在米粉上吸水過濾,抓一把在手,輕輕捏捏,基本上可以成團,就可舀到簸箕里晾曬,十個白天九個日頭的,時不時去簸箕里捻一捻,篩一篩,細如銀絲的糯米粉被抓起一把,揚一揚,若恰好碰見一陣寒風經過,會吹得很遠很遠……這些糯米粉,是要等到正月十五做元宵來吃的。
除糯米粉之外,還要準備米披子,就是炒米糖的原材料,秈米或梗米均可。把米蒸熟,暴曬,曬成透明色,越干越好,炒起來蓬松。曬好的米披子暫且寄存在瓦罐里,接下來是熬糖稀。對于孩子來說,熬糖稀是最甜蜜的一件事。麥芽是出糖稀的一個引子,無它不可。大人把麥子放在淘米籮里,上面覆蓋著一層稻草,早晚各過一遍溫水。誰知沒過幾天,神奇的事情出現了,麥子真的在寒冬里發了芽,金黃里雜有嫩白,鍥而不舍地穿過稻草,直到長成一尺來長,拔一根對著陽光晃,水晶一樣透明。麥芽好了,該熬糖稀了——山芋烀熟,皮驅除,揣成泥,加水和麥芽,在大鐵鍋里熬,先是烈火鼎沸,然后改中火,再改小火,慢慢熬,用鍋鏟不停地攪動,慢慢地,又一件神奇的事情發生了——所有的水被蒸發,最后剩在鍋里的,是黃汪汪的糖。撈一筷子上來放在嘴里,滿坑滿谷的甜,那種甜可以直達漫山遍野,甚至上了云霄。那種甜,是令人恍惚的甜,不知所終的甜,物以稀為貴的甜。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糖,對于一個鄉村孩子,依然是一種奢靡的向往,輕易觸不到的期盼,但唯一在臘月里,是可以重逢的夢。
糖稀被大人裝進大瓷缸,藏在碗櫥深處。有一次,我媽沒在家,我動念了。即便偷吃成功,也是心懷歉疚與不安的,簡直是——吃了,比不吃還令人痛苦。在鄉下,大人們一致認為,一個女孩子是萬萬不能好吃懶做的,以至于名聲不好聽,嫁不掉人,更壞的結果是被人唾棄。反正我媽就是這樣灌輸下來的。這種理念像蛇蝎子一樣毒辣,一直隱秘地埋伏在將來的道路上,時不時伸出來咬一口,讓我的心痛上加痛。直到成年,再來反省過去種種,不得不佩服,一個大人是怎樣將自己的節制觀念,釘子一樣牢牢地鑲嵌給了一名少年,即便成年以后自己拔出來,還是帶著鐵銹與血肉,非常痛,一直影響到老。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則是父母是孩子的終生老師。從小到大,我媽潛移默化灌輸給我的種種做人理念,太過根深蒂固,像一棵樹一樣,越長大,越枝繁葉茂,永遠倒不了,嵌進了骨頭里,長成了鈣,死了以后火化成一捧灰,依然在灰里。
這些不表,接著說過年——我們要做炒米糖了。選一個日子,把所有的米披子都炒掉。大鐵鍋里黑砂翻滾,米披子一投進去,立馬膨脹,嘶嘶作響,趕快鏟出來篩一篩,再把黑砂倒入鍋中,重新舀米進鍋。如果不累,是可以炒出一稻籮米的,關鍵就看熬的糖稀夠不夠用。將糖稀適量倒入鍋中加熱,迅速倒炒米進去攪拌,再盛入洗刷干凈的抽屜里,鋪平、壓實,如此三五分鐘,糖稀與炒米已相互滲透得差不多了,不軟也不硬,趁勢倒到飯桌上,切成條,再切成塊,等徹底冷了,裝進瓦罐里密封,可以從過年吃到春三月插秧之際。
炒米糖嚼在嘴里,崩脆崩脆,最關鍵是它的香甜,鼻腔受用,口腔更是至樂。除炒米糖,還有炒蠶豆,偶爾也有炒花生,碌骨炮子更脆,是萬念俱灰的脆,上牙下牙一碰,它就粉身碎骨。所謂碌骨炮子,就是玉米粒,是到鎮上花錢買回的。皖南地處丘陵,地少,大多種了稻麥棉芋,哪有閑地點花生、玉米呢。
然而,這些都不是錢家祖過年的主打,說白了,以上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兒。在錢家祖,過年最隆重的儀式,應該是請祖宗。
臘月二十三那天。黃表紙買回來,在地上鋪一層青灰,放一刀黃表紙上去,用鐵模子在上面印銅錢。這種事一般需要家庭里的男孩子來完成,我弟那時年幼,由我代勞。鐵模子放在黃表紙上,用鋃頭敲打,手都震麻了,密密實實,全是銅錢的意象,干這事,得跪著,以示虔誠。等我把所有的黃表紙都印上銅錢,我媽再把這些黃表紙拿在手里團一團,順一順,一順就順成了一把把紙扇子,交疊在那里,非常好看——黃燦燦的,不是銅錢,分明是黃金。
大公雞早已殺了,它身上漂亮的尾翎已被我收藏起來留待日后做毽子用。燒滾一鍋水,把整只雞放進沸水里泖一泖,原本軟塌塌的雞在沸水里剎時精神抖擻起來,簡直快要站起來奔跑了,我媽拿一根小竹簽插在它的頭脖間,搞了一個神似昂首打鳴的造型,非常完美地盛進大碗——這是接祖宗回來的一道主打菜。其次,一盤生腐燒肉,還有一道菜“磐”——也不知可是這樣寫法,音似。所謂“磐”,就是整塊帶皮大肥肉,同樣放沸水里泖一泖就撈起裝盤。我媽把這三盤菜分別裝進腰籃,另外盛上三碗米飯,一頭一只籃子挑著,裝一包火柴,拿幾刀黃表紙和一掛小炮竹。我就知道,她跟村里的大人無出一轍,這就是要到野外請祖宗去了。通常是門前的田埂,或者圩埂背風處,是太陽將落欲落的黃昏——黃表紙的灰燼隨風飄蕩,粘在大人的眉毛上,發上,拂一拂,仍不肯離開,舍不得的樣子。
夜黑下來,頭頂的星星很小很亮,把這些食物挑回家來,逐一擺上飯桌,給老祖宗再吃一次,再燒幾刀紙,炸一掛小炮竹,叩幾個頭以后,菜被悉數收回碗櫥里入定。我們再接著吃飯,無非一碗青菜,或者再添一盤腌雪里蕻。
從臘月二十四這天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每天早飯前,必須盛三碗粥供在桌前給列祖列宗。然后,我們自己才能享用早餐。要說過年最煩心的事情,這個也算是一件吧。祖宗,我總是看不見,更不見他們出來喝粥。那么,這種盛粥的事情做起來,毫無意義可言。但,煩在心里,有敬畏在,到底不敢拂逆。
也許,所有祖先的靈魂在年關的時候,都愿意回來。在外飄蕩了一年,也該回來歇歇了,我們做晚輩的,每天早晨盛三碗樸素的白粥給他們,也算是一種微薄的孝道吧——血緣的延續都在這三碗白粥里。
要說儀式感,這就是,虔誠、莊重。我們家的中堂畫每每都是松鶴延年圖,兩副紅底黑字的燙金對聯左右并立,畫下是棗紅色茶幾,緊鄰茶幾的是棗紅飯桌,飯桌旁站立兩把大木椅,同樣是棗紅色。過年的時候,堂屋里許多擺設都變得莊重起來,仿佛沾染了仙氣,仔細想,跟往日也沒什么不同,怎么到了過年,就有了異樣?還是說不清。那幾年,別人家開始流行張貼港臺明星畫像,塑膜的,被煤油燈微弱的光一照,恍惚地大放異彩,她們是湯蘭花、林青霞、呂秀苓,一律瓊瑤劇里的主角,無論戲里戲外,她們都那么美。七十年代末的少年生活,分外寒瘦寡淡,只能有她們給我們美的啟蒙,不比如今的孩子,尚處黃口小兒階段,就有巴赫和懷特來啟蒙了——時代是往前進了幾大步,革命性的,顛覆性的。
少年在臘月,被一種未知的情緒激蕩著,連步伐都邁得輕快,哪里顧得了酷冷?一趟一趟往河邊跑,卷起袖子,小手凍得彤紅,協助大人把家里的什物洗了又洗,順便抓點炒貨放荷包里,抽空捻一點放嘴里,心下仿佛有大慰藉。那時,忙得連望天的事情都忘了,記憶里,總是陽光普照,天藍云白。到了黃昏,坐下歇歇喘口氣,又一個激靈,還沒給牛喝水呢。于是,又急急望牛欄去了,把老水牛牽出,往村口池塘去。少年蹲在池塘邊,看牛飲水,十多分鐘之久,然后,老水牛抬起頭,撒一泡尿,再次沉默地跟在少年身后,回它的家。
鄉村的夜,是在這時候黑下來的。那種黑,像網一樣罩在大地上,密不透風,四周群山不見了,對面的村莊不見了,偶爾幾聲狗吠,算是為黑夜劃著了一根火柴,接著又暗下去。
第二天,太陽升起,錢家祖的大人小孩接著忙。忙年忙年,無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