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是燕河小學的教師,我和祖母、母親、弟妹就住在這家鄉村學校。于是,我的童年就是在粵東梅州五華水寨燕河鄉野度過,當時那一帶鄉野,盡管也和全國一樣,政治風云險惡,但自然環境卻還天明地凈,山綠水碧。花鳥蟲魚,草木稻麥,仍生活在未普及農藥噴施、生態良好的快樂中。當時的社會,對曾經滄海今天被看重的“綠色”,還集體無意識。
這些鄉野物事,盡管綠色紫色雜陳,但卻蘊含我對童年生活難以忘懷的感興,對良好生態環境的深切向往……
1
新蒔晚稻的水田,在田塍一角的下水口鄰近,常見漂浮著一兩朵蘑菇狀氣泡,泡下都藏著一兩條被叫作“彭皮虎”的小魚。最近我才知道被我童年伙伴們喚作“彭皮虎”的小魚,居然就是今天如雷貫耳的“中國斗魚”。氣泡團由許多粟米大小的氣泡疊累而成,是“彭皮虎”所吐的“作品”。“彭皮虎”,成年魚食指長短,體態、體紋猶同今日經濟餐館多養的福壽魚。雌性尾巴謙遜,雄性尾活飄飄就似金魚尾,可觀性很強,盡管是單片式。“彭皮虎”生命力極強,似乎依賴食水,就可度過形同老河似的蒼茫歲月。
雄性“彭皮虎”具有天下男人都擁有的好斗本性,斗法兒童不宜:雙嘴死咬不放,翻轉角力較勁,尾巴極力擴展如強風力展的彩旗,死死相咬竟可相持半小時乃至一兩個小時。在我的童年時代,田畝間多“彭皮虎”,捕養而觀其咬斗,成了夏季的日課,其樂趣,不亞于今日兒童打游戲機。
我十多年前回鄉下,貓腰游走于田間,尋思一定要為正值童年的兒子捉一兩條“彭皮虎”回家(兒子生活在城里,不知“彭皮虎”為何物),結果竟然兩手空空。
2
在《釣魚散議》中我這樣寫過:“鱔魚洞口,一個個龍眼核大小,靜靜地洞開在水下的春泥里。當我將魚鉤放入洞口輕捻細攪,一會兒,便‘滋’的一聲,鱔魚上鉤了,線拉得緊繃繃的,力極大,這時不松勁,線就會旋轉起來。稍頃,慢慢用力,就可釣出一條長長的鱔魚來。”
那時候,田疇間還多鱔魚。春月之夜,蛙鳴起伏,手執火焰搖曵的松明,走在田塍上,很容易地,就可照見靜臥在耕耙過的清明水田里的鱔魚。如何捉法?用自制的鋸齒形竹剪剪夾之。那時候捉黃鱔,不但是一種童年的玩樂,而且還能為貧寒生活增添一碗野味之念。那時的鱔肉,遠比今天的鮮美。
“黃鱔”一詞,其實也極富意味。黃,當是鱔體所呈的黃土顏色吧。鱔,大抵謂其是魚中善類吧:形體似蛇卻無鱗,更無兇性,還時常遭惡蛇整條吞食。鱔魚性情,也真有些兒似傳統、純樸、善良的舊時農民。
3
泥鰍的世界是寂靜的、肥沃的、濕潤的泥土世界。
土地總是在擁抱、呵護著泥鰍。
泥鰍是土地最忠實、最精巧的兒子,也是最溜滑的兒子。
日漸成熟、涌動在土地表面的秋天的稻浪,是泥鰍免費疏密有度的草毯。“秋風起,三蛇肥。”稻浪底下、泥土之中的泥鰍,一條條已十分腴實,成熟得就似秋風中的村姑,體態健康、豐滿。
荷一張鋤,走入到秋風搖蕩的田間,橫鋤柄將田埂邊搖穗的稻稈朝田中央斜壓,人站在稻田上。這時稻田泥土的軟硬,恰好能承托自己體重。你手起鋤落,翻一塊濕潤而又擰不出水的泥塊,常可出現兩三條活蹦亂跳的泥鰍,緊張、活潑的泥鰍。有時一鋤就能活捉五六條。
泥鰍是土地純凈和肥沃程度的感應器。
忠良的土地被藥化以后,已不敢想象何處才是泥鰍的家園……
4
田壟本是蛤蟆生活的廣闊天地(吾鄉將青蛙喚作蛤蟆,有一種外鄉人難以體味的意味)。
在我童年時代,青娃沒有被計劃生育,田野間蛙群眾多,為我們這些小伙伴創造性快樂地捕蛙,提供了廣闊天地。
七月,雷暴雨霽,夜色蒼茫之中,那田塍上、塘堤邊,總有蛤蟆裸體納涼,享受蛙世生活的涼快,時聞蛙聲起伏。手打裝三節新電池的手電,探照蛤蟆,即是鄉人所謂的“照蛤蟆”。蛤蟆呢,智商高些的聞聲而動,馬上驚跳入水田,你赤腳下田后,只管往其入水的后方捉摸,多能如愿活捉之。蛤蟆入水逃遁,有個傳統習性,即習慣以倒退尋找出路。
那時候,讓小伙伴們感到最刺激的,是苦苦搜尋發現了田埂上的蛤蟆洞。洞底假如印著新鮮、濕潤、趾印朝里的蛤蟆腳印,說明蛤蟆還百分之百隱居在洞里,你大可放心伸手入洞探捉之,或以鐵鉤鉤之,準能捉個活的。倘若洞底光滑滑的,你可就得當心,很可能蛇已入洞。
5
白頭翁,是和山野田野間飽滿的豌豆一同涌現于凡間的生靈。
白頭翁,一年四季里都似黃土高坡上的牧羊人,總頭戴著一方白頭巾。白頭翁成群結隊飛過山野,似什么?就似刮起一陣灰白而模糊的風。它們的行動,總的說來,并不怎么警覺。夜色蒼茫里,它們喜歡成群歇息在山坡低矮的麻竹叢或臨水的柳枝上,閉目棲枝,宛如大畫家林風眠筆下那些靜靜群棲在林間的小鳥。
我至今深悔自己在少年時期,出于無知,也出于貪耍而屢屢獵殺白頭翁的惡行。有好多個深夜,我跟隨著大人,端著汽槍,以強光手電密集搜索竹枝、樹冠。我們手中的槍口,偶爾幾可抵著縮脖閉眼棲蹲枝頭的鳥屁股開槍。半夜下來,有時可斃獲白頭翁二三十只。
6
田野間的蜻蜓,每一羽都那么輕盈、透明、潔凈,仿佛天地間的露珠所凝。
蜻蜓滑翔姿態的瀟脫、自信和無礙,似乎在彰顯她們是來自仙山瓊閣的使者。蒼茫塵世,蜻蜓的風采,至今仍給兩條腿走路的人類御風而行的啟示。
我童年那時,田野還是蜻蜓的樂園,特別夏天中午,池塘清亮如鏡,點水的蜻蜓,每一只都被水面映照成對稱的兩只蜻蜓。蜻蜓平展開雙翅,尾巴平直,獨立于池塘邊的狗尾巴草尖。倘若你的手以蜻蜓為圓心,由遠而近,越來越快、越來越近、越來越小地畫圈,十有八九能將其捉拿,這大抵是人的偉大作為已使蜻蜓眩暈了吧。折一支長桿的帶尾花的狗尾巴草,從被活捉的蜻蜓的尾端慢慢頂入,松手放飛,尾拖草花的蜻蜓竟能在空中搖擺飛行好一段時光。
今天,在經由生態意識熏染之后,我對蜻蜓的認識和態度,已逐漸改變。即便是吟哦詠蜻蜓的詩詞,抑或輕音樂《紅蜻蜓》,亦會使我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