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小小說二題

黃羊泉

已經離休的左礦長說：早年發(fā)現(xiàn)這眼泉，是一頭黃羊引的路，那眼泉就叫黃羊泉了。

我慕名拜訪了左礦長，他賦閑在家，沒離開黃羊泉。他說：我喝慣了黃羊泉的泉水。

這個黃羊泉的傳說在沙井子墾區(qū)流傳甚廣。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三五九旅一支部隊駐扎沙井子開墾荒野，都是戈壁沙灘。遠遠地，可以望見喀拉蒂克山脈，當地人稱黑老山。

當時，左礦長還是一名排長。部隊首長說：有山就有水，左排長，你帶上幾名戰(zhàn)士上山，找找水，墾荒不能沒有水。

左排長帶領三名戰(zhàn)士出發(fā)了。墾區(qū)和大山中間隔著戈壁和沙漠。看看山不遠，應了那句看山跑死馬的話。他們是徒步，過了一片一片戈壁，一道一道沙梁，可那山還是那么遠遠地聳立著。左排長說：那山好像會自己往后退。再走半天，山還那副樣子。行軍壺里的水已經喝干了。他聞著沙漠的干燥的死亡氣味，像是要把體內的水分都收走那樣。

夕陽西斜。左排長絕望地下令鳴槍求救。可是，槍聲還沒來得及傳開便被廣闊的沙漠吸收掉了。槍聲像炒豆一樣。

突然，左排長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閃動——那是永恒的寧靜里的一動——一只黃羊，是沙子的金黃色，好似一小堆沙粒凝聚起來，被風鼓動著奔跑。

左排長說：那一刻，我知道有救了，死亡的沙漠出現(xiàn)一只黃羊意味著什么？它是生命，生命離不開水。

左排長說：盯住，別讓它甩掉我們。四個人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拋開了累和渴，開始攆黃羊。而且，子彈上了膛，打算攆不上就放槍撂倒它。

黃羊跑得那么輕捷、靈活，帶起了一溜兒沙塵。它跑跑停停，不讓他們接近，不讓他們離遠，老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左排長說，它像山里來的一個精靈。沙漠里的事兒就是這么奇怪。

黃羊站在一座沙包頂上邊，望著絕望的他們。他們喘著粗氣，喉嚨里涌上一股液體一樣的火流。黃羊在沙梁上邊用蹄子刨著沙子，像是作弄他們。

太陽像是好奇，舍不得沉沒，又在沙梁上鍍了金輝。黃羊的蹤影和太陽的余暉一起消失了。

在沙梁頂，他們看到了一片綠洲。奇怪的是，聳立的山影已在眼前，像突然垂下的天幕。左排長說，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沙漠里常常這樣，我聽到了流水的聲音。

水養(yǎng)育了綠。這道沙梁隔著兩個世界。甚至，左排長聞到了沙棗花的濃香。那是個初夏。水在吟唱，那是沙漠里最悅耳的歌聲。他們撲向溪流，一陣狂灌，身體像胡楊樹一樣頓時煥發(fā)出生機。

左排長胡亂抹了抹嘴，說：他娘的，真有這么甜的水呀。他告訴我，那是他一輩子喝過的最清甜的水了。他們沿著溪流，找著了山腳下的源頭，那是一個清泉，咕嘟咕嘟地冒著水。泉水邊沿長滿了茂盛的灌木叢，綴滿了細細碎碎的金黃色的花兒。

金色的黃羊就在泉邊。它也在飲水，只是沒他們那樣急切。黃羊像是披著金色的陽光金色的沙粒，渾身是金色，它的眼里閃著溫柔，還有俏皮。一看就知道，它從來未受過人類的侵擾。

左排長端起了槍——好久沒有沾過葷腥了。黃羊的眼里沒有恐懼，它大概不知道黝黑的槍口意味著什么。它根本沒有這種戒備，它沒有過這類記憶的陰影。

槍響了。左排長看見金色的黃羊頭顱綻開了一朵鮮紅的花。黃羊沒來得及恐懼。那花瓣濺開來，落入泉水，泉水一片洇紅。

左排長當時還得意自己的槍法——已經很久沒有過過槍癮了。他喊：中了，中了！黃羊被肢解，又在舞動的篝火里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后來的事兒，左排長一直弄不懂。第二天，他攜帶著壺里的泉水，趕回去，向首長報告他的發(fā)現(xiàn)。首長欣喜地喝了一口，可又忙吐出來。首長說：這是啥甘泉水？又苦又澀又咸，還有一股羊膻味。

他們一起辯解，說：咋會苦呢？真的很甜的呀。他們再嘗，果然又苦又澀又咸。左排長犯嘀咕：咋變味兒了呢？

再上山。那泉水確實又苦又澀又咸。左排長說，我嘴硬，就是不承認那泉水的苦，我總能在苦味中喝出一絲甜來。我相信第一次的感覺，別人都回味不出那種甜來。

左排長——現(xiàn)在已是離休了的左礦長——說：那泉水確實苦，我堅持喝過來，這也是對我的懲罰吧。我想想，是這么回事兒，最初它甜，我的嘴巴也不會弄虛作假。

發(fā)現(xiàn)了泉，隨后，又發(fā)現(xiàn)了泉水附近的山上有硫黃、煤炭、石灰、石英等礦藏，那里建立了一個礦區(qū)。左排長自愿當了礦長。礦區(qū)的職工家屬都喝墾區(qū)天山引來的雪水，但他仍堅持喝泉水。

左礦長說：那以后，我再沒使過槍了。他還說，遠看，這座山像一只黃羊。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確實像一只黃羊。

落葉

我來告訴你，我撿錢的故事。錢先生伸出三個手指頭。三次，他拍拍胸脯，說，錢來找我。

第一次撿錢，他剛念小學一年級。艾城唯一的一個露天電影院。無數雙手探入放映機的光柱里，手影投入銀幕上，成了各種小動物的剪影，有兔子，有老鷹，有小鳥。

那時，他把腦袋伸進光柱里，去干涉老鷹叼兔子。可是，他發(fā)現(xiàn)許多小孩嗑瓜子、吮冰棍，而他的手和嘴閑著。他坐不住了，讓腿跑，替代嘴的欲望。他在過道、幕前竄來竄去。

于是，他一眼發(fā)現(xiàn)有一個紙團在地上，而且，他認定了那是一卷紙幣。紙幣安靜地躺在光線黯淡的地上。大概遺失者掏香煙或手帕時把錢帶出來了。他彎腰撿起，還為擔心有人看見。

那當兒，小男孩不停地追逐，入場的大人在尋找座號。他覺得電影院所有的人都可能注視他撿了錢。憑手感，他判斷有很多很多的錢。媽媽從來不給他零花錢。

他立刻鉆進擁擠的人群里，像小孩進了一片樹林，因為捏得太緊，他的手心出了汗，他已經有了明確的定向：炒貨地攤。

他抽出最外邊的一張，像剝筍一樣，攤主給了他兩杯葵花籽，十粒糖。

然后，他混入人群，像放棄炭火一樣，丟下了那由分角組成的一卷紙幣。那時，對他來說，已是不知如何處理的“巨額”了。他害怕它牽連了，他已獲得的零食。

他坐回座位，突然乖起來，安靜了，他嘴里含著一粒糖，他不敢嗑瓜籽，生怕媽媽追問。他記不起那天放映的電影，他恨不得早點離開電影院。

第二天，他嗑完了又香又脆的葵瓜籽，又懊悔自己輕易地丟棄了那一卷紙幣。他用算術去換算可能丟棄多少葵瓜籽和糖。

他說：撿到錢，我害怕，丟了錢，我懷念。那是一個從來沒有掌握那么多錢的小男孩。

紙幣會以什么方式出現(xiàn)？風。他上初中一年級的秋天。傍晚，他坐在門前看書。

媽媽說：趁吃晚飯前，你抓緊學習。

其實，他在一本小說《西游記》封面包了語文課本同樣的封皮。起風了，風趕著落葉，像一群驚慌的羊，在地上打旋，然后來到他的面前。

奇怪的是，到處沒有風。平地起了一陣風。落風貼著地面發(fā)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連滾帶爬的落葉里，有一張十元紙幣，好像落葉簇擁著它來到他跟前。他認為是風鼓動落葉掩護這張紙幣。似乎是對露天電影院那一次丟棄的補償。他甚至認為，那一卷紙幣要是總換成10元面額的紙幣，一定等同風送來的這張。

他撿起來，風就停了。他雙手拿著那張紙幣，對著夕陽余暉，像是驗證它的真?zhèn)危柟馔高^紙幣，紙幣里隱約有一個頭像看著他。

他把紙幣當書簽一樣夾在正看到的那一頁。那以后的數天里，他心不在焉，每當起風，他就觀察著風驅趕或攜帶落葉，紙片，他甚至想，落葉搖身一變，卻成了紙幣。

他等待風，觀察風。唐僧西天取經，就停在他夾紙幣那一頁間。

鄰居以他為榜樣，教導孩子，說：你看錢哥哥學習多用功。

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片樹葉，風吹過，樹葉喧嘩，他一看，滿樹紙幣而不是樹葉。他爬上樹，紙幣又成了綠葉。接著，他墜下樹。驚醒。

初中畢業(yè)，考入大學；大學畢業(yè)，他進了一個工程監(jiān)理公司。他很內向，整天心思重重的樣子，走路，他總是看前邊兩、三步的地方，好像始終在尋覓遺失之物。

那個夏天，是艾城罕見的持續(xù)高溫天氣。中午，他沒睡午覺，打算去書店選購幾本小說（他的口胃已轉向寫實類的小說）。

單位可以開進車的鐵欄柵大門關閉了。他打小側門出去，門前是個緩坡，通向大街。

他突然剎住腳。先望望前邊，又看看后邊，沒有人影，再左右看看。左右是兩幢樓房，一扇扇窗戶，在他眼里，是一只只眼。

他說：我總覺得窗背后有一雙觀注我的眼。

陽光直射，可謂“光天化日”之下了，他腳前一步遠，有個黑色的皮夾子，很精致，皮夾子鼓鼓襄襄，外邊有個商標：一條鱷魚。

他佯裝彎腰系鞋帶，順手撿起了錢包，起身的時候，又去望那一扇扇窗戶。

他說：當時，陽光刺眼，像無數盞聚光燈。

他仿佛立在舞臺中央，忘了臺詞，忘了動作。他總覺得某一扇窗后有一雙眼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甚至懷疑，有個人故意把這個皮夾子放在顯眼的地方，來考驗他。他最近在復習準備競爭中層管理的一個崗位。

于是，他喊：誰的錢包丟了？！

他放棄了此行的目的，折回單位。他擔心起皮夾子因為他的疏忽會缺失了什么。他叩響了頭兒的門。

他說：我在大門口撿了個錢包，我沒打開過。

頭兒莫名其妙地說：你和錢包邂逅了，好事吶。

他本來想說“錢來找我”，不過，他說：湊巧。

于是，他想起小學、初中兩次與錢邂逅。事不過三。

那個皮夾子的主人是錢先生競聘的對手。無意之中，錢先生的拾金不昧在道德上加了分，盡管競聘的項目沒有涉及到道德的內容，但評委還是在口試時給了他高分。顯然包含了道德的額外成分。何況，那個崗位確實需要具備他這樣的素質——見錢眼不開。

錢先生說：要是我把撿皮夾子的心境說出來，要是我把前兩次撿錢的經歷說出來，恐怕我的形象就要大打折扣了，我還沒結婚，可是，心里像秋天的樹，已落葉紛紛了。

物歸原主。那個皮夾子的主人落選，反而拉近了關系，熱情地請錢先生吃飯。因為，皮夾子里裝著身份證、銀行卡，還有五千元現(xiàn)金，夸張地說：丟了皮夾子，我就寸步難行了。

錢先生婉拒了請客，他習慣了和別人保持近而遠之，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他說：還是不要破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