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當代的小小說作家群里,謝志強是個讓讀者抱有極大期待的獨特存在。因為謝志強從未停下藝術探索的腳步,其小小說的表現形式、審美、意蘊、語言風格等,總是不落窠臼,花樣翻新,以豐富的想象力構筑了屬于自己卓爾不群的小小說王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謝志強小小說的探索深度,比之領風氣之先的一部分當代中長篇小說也毫不遜色。
謝志強的與眾不同,在于他從事小小說寫作的數十年間,清晰地從一條由傳統寫作形式入手,漸次融入既有傳統寫作筋骨又兼先鋒寫作形式的獨特表現路徑。他的寫作,在小小說發展史上,顯得不可或缺。《半支蠟燭》《精神》《呼喚》等,是謝志強早期的代表作品。在初入道的傳統寫實階段,謝志強倚重的是寫作者、小說人物的視角——它后來成為作者操練小小說的一種技術性極強的絕活兒。寫作者的觀念,往往體現著作者的精神向度、藝術品位等,屬于內涵范疇的東西。而小說人物的站位,是觀察事物的基準點,在言談舉止中,直接影響著細節的準確性,傳導給閱讀者感知的可信度。這類作品,謝志強稱其為“會走的小小說”。它關注現實生活中的矛盾焦點,推崇人際關系中的善美力量。在敘述中講究語言的洗練,并尋找結尾的出奇制勝。我總覺得謝志強早期的語言,多有生澀之嫌,有些倒裝的“歐化語言”,也不太適合常人的閱讀習慣。但作者后來轉入魔幻小小說寫作,此種句式經錘煉改造后,反而與內容顯得珠聯璧合,由拗口變成別致。這使人不得不信,即使不按規定套路走,練到極致,同樣可以破蛹化蝶。
從上世紀80年代始,能一路走到現在的小小說拓荒者,已屬鳳毛麟角,被后來人稱為“元老”。20多年的追尋,千余篇作品,十多部著述和金麻雀獎,謝志強信奉“小說其實都是作家的精神自傳,每一篇作品,無非是其中的某個細節而已”。他說,一個人一生中只能干好一件事,我得干好小小說這樁活兒。這句話,肯定觸動了我的某根神經,曾使我淚濕眼眶,并引其為知己。
作者曾在新疆的阿克蘇大漠度過6歲到26歲的青少年時光,那片神奇的土地,在謝志強心中有諸多難解之謎。從喜歡讀拉美、法國、美國等代表作家如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佛、昆德拉、福克納等現代主義的文學作品開始,作者在內心深處涌動著一股新的創作激情,那是積攢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神秘力量。于是,一個虛擬的《沙埋的王國》(系列小小說)之后,便一發而不可收,迄今已發表200余篇。《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神奇之泉》《珠子的舞蹈》等,成為志強轉型寫作的標志性作品。在這些進行形而上思辨的作品里,經常出現的角色主要有四種,即國王、大臣、平民和物件。這四種角色進行互動和控制與反控制。再虛構的作品,當然也離不開現實、社會和人生,它為詮釋世界提供著另一種可能。
謝志強性情敦厚,溫文爾雅,謙恭好學,是小小說專業戶中難得的學者型作家。他駕馭著詭譎多變的語言,把思想融化于藝術想象力之中,不再簡單地解構現實生活,而是著力“揭示根本性的普遍性的生存境況,抵達存在的本質”,從而表達出作品的多義性和作家的善良愿望。譬如,作品中多次把國王、將軍、盜賊等逼入死亡絕壁的邊緣,當他們寄希望自救時,智慧的花朵便會綻放它的芬芳,否則便會墜入深淵。作者又特別強調小說的道具(物件)的反作用,認為它們是有生命的,應該和人對等。他賦予沙粒、水滴、樹葉、碎片、耳環、啤酒等以隱喻、暗示、寓意、先兆等某種神性,甚至讓它們左右人物的命運或事件的變化。這時候,作者并不認可“從開場掛在墻上的獵槍,劇終時一定要打響”的理念。
謝志強稱這些魔幻小小說是“會飛”的小小說。讀完掩卷,感覺就像是中國版的《一千零一夜》。雖然我不能對其未來的藝術價值作出準確判斷,但有一點我還是可以肯定的,這是作者創作思想和藝術追求的質的飛躍,的確達到了相當的高度。當眾多的小小說寫作者滿足于把小小說寫作與“大小說”寫作同步觀照時,謝志強卻以一種超然的姿態,直接把自己的創作,瞄準了世界性的小說發展前沿。這些純粹的小小說,從內容、語言到結構,似乎都有先行的探索意義。倘有合適的譯者,我以為,那些成熟的“謝氏”作品,是極有可能在海外文壇產生影響的。
其實,我更看重謝志強的新作。《黃羊泉》《桃花》《陸地上的船長》等,雖屬謝志強魔幻小小說的“農場系列”,但我認為,這才更體現了日臻完美的藝術境界。還是傳統意義上的現實題材,卻被作者嫻熟的現代寫作技巧調動,插敘、倒敘、時光交錯、雙向視角等,帶來新鮮而刺激的閱讀奇效。更主要的是,它靠一個深刻的立意,支撐著小小說的“飛翔”姿態。《桃花》堪稱“典范”,人即是樹,樹反襯著人,人的一生在花開花落中,相映成趣,相互折射出“生存的本質”。作品不再簡單拘泥于故事情節的塊狀留白,而是讓時隱時現的思想觀念,如絲如縷地進入讀者的深層理解,繼而放大成為無限。在《提前草擬的悼詞》同樣以別出心裁的構思,意味悠長的內涵,讓人在類乎荒誕的故事中,發出莫名的喟嘆。世風如此,情何以堪。謝志強亦是老一茬小小說作家中的一員驍將,有著自己的藝術個性追求,多年來鎖定目標,埋頭修煉,在遣詞造句上漸次由生澀到曉暢,由拉美模式入手,又演化為漢語質地,厚積薄發,大器晚成,“謝氏風格”倏然浮出水面。
相對于謝志強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發表的千余篇小小說來說,《啟蒙教育》所收的108篇小小說,從數量上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然而在我看來,這本書是他的“超常體驗系列小小說”的最新的組合,在藝術水平上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具備了可以流傳的優秀文學作品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品質:即原創性和豐厚的精神支撐點。
在普陀山春雨浸濕的青石板上,我和志強融入那些禮佛的善男信女中。面對慈航普度的南海觀音,謝志強說,咱倆為小小說祈禱吧。于是一炷清香燃起,繚繞著一對滿臉虔誠的小說信徒。謝志強說,我一是敬畏師長,二是敬畏宗教,三是敬畏大自然。這種敬畏之心反而使人顯得有容乃大。
小小說寫作,也是一條朝圣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