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啟:無家可歸的焦慮詩淫
一、腰斬于市
洪武七年(1374年)九月,明代著名詩人高啟(字季迪,號槎軒、青丘子)被朱元璋腰斬于南京,死時年僅三十九歲。一代詩壇巨子,在專制的屠刀下,肢零骨碎,魂無所依。斯時,只有大地和歷史承載著他凝重的鮮血與散亂的尸體。而大地因這重負在顫抖,歷史因這重負在哭泣。
六百多年過去了,我們重讀高啟,思念依舊宛若傷痕。
高啟是被朱元璋腰斬的,這事史實昭昭。可高啟是怎樣被腰斬的?比他晚生一百多年,同為明朝著名詩人,又是著名書法家的祝允明在他所著的《野記》中,說當年朱元璋腰斬高啟是將他截為八段的。而高啟被斬為八段后,并未立即氣絕身亡,又手(在第幾段上?)醮已血,在大地上連書三個“冤”字,方才抱恨而逝。
抱恨而逝,此為滄海難容,大地難載的千秋之恨啊!今人遙望歷史深處那灘灘淋漓的鮮血,那留有微弱脈動和體溫的尸塊,稍有人性者都會義憤填膺,都會愁如回飆亂白雪,撫心茫茫淚如珠。是什么樣的深仇大恨,讓朱元璋如妖孽惡鬼,似兇梟饑狼,必把高啟——一個詩人碎尸碎骨碎魂碎心,方才平龍顏一怒呢?在這種對人的分尸裂骨的酷刑中,在這種亙古少見的血腥刺激的場面里,這個心理變態的皇帝到底吸吮了多少歡悅呢?
高啟被截為八段,我寧愿不信真有其事。不是我要為朱元璋辯護,我沒那么無恥,也沒那份閑心。再說為帝王為專制唱贊歌的大小文人們,像喝醉了酒的小蚊子,努舌鼓翼,嗡嗡嗡地唱得歡實熱火的多的是。我只覺得某種過于邪惡,過于殘忍,過于冷酷的東西,會引起人對人這個“種”的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雙重厭惡。雖然作大惡的人不是我們,我們不是碾壓人的大輪子,我們不是磔人的血屠刀,可那些作惡者,同樣屬于“人”的一員,同樣圓顱方趾,能語能笑,你能說他們是禽獸嗎?這種泛濫在某些人身上的“惡”的毒菌會不會傳染?人作惡的本領如此登峰造極又無所不用其極,會使人認為人性黑暗、陰冷、歹毒。從而對人性產生深深的絕望,善也將因此受到莫大的戕害。
然而,令人無奈的是歷史時時被專斷,真相已無法打撈。留下的只有善者的祈禱與感傷。
二、元末憂思
高啟留在人間的三十九年軌跡很短。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的長詩《青丘子歌并序》是他絕妙的自畫像:
江上有青丘,予徙家其南,因自號青丘子。閑居無事,終日苦吟,閑作《青丘子歌》言其意,以解詩淫之嘲。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閣下之仙卿。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躡屩厭遠游,荷鋤懶躬耕。有劍任銹澀,有書任縱橫。不肯折腰為五斗米,不肯掉舌下七十城。但好覓詩句,自吟自酬賡。田間曳杖復帶索,旁人不識笑且輕。謂是魯迂儒、楚狂生。青丘子,聞知不介意,吟聲出吻不絕咿咿鳴。朝吟忘其機,暮吟散不平。當其苦吟時,兀兀如被酲。頭發不暇櫛,家事不及營。兒啼不知憐,客至不果迎。不憂回也空,不慕猗氏盈。不慚被寬褐,不羨垂華纓。不問龍虎苦戰斗,不管烏兔忙奔傾。向水際獨坐,林中獨行。……
這是一個等同李白超越陶潛蔑視酈生,自負自傲棄俗事俗物如敝屣,視龍虎苦斗如螻蟻之爭,胸中無物眼底無人,一身一心浸于詩中的詩淫。匣中的寶劍任其老去,而無暇拂去它的銹跡。床上的書冊任其橫陳,而不屑撣去它的塵埃。嬌兒的啼哭任其踏散襁褓,不知憐惜,友人扣門任其站破蒼苔,不愿打開柴扉。
《青丘子歌》傲氣沖天。當然,人傲得有傲的本錢。沒有本錢的瞎傲,高雅一點是夜郎自大,粗糙一點就是胡吹,就是有駱駝不說馬。高啟確實有傲的本錢,他自幼聰慧,讀書過目成誦。他是當時詩壇上的“吳中四杰”之一,也是“北郭十子”之一。他短暫的一生創作極豐,作詩兩千余首,另有文《鳧藻集》五卷,詞《扣舷集》一卷,可謂是詩林瓊英,華實滿樹。
《青丘子歌》是他靈魂與生命略去許多枝蔓后的一個精粹的縮影。結合他大量詩篇綜合看,高啟骨子里是位焦慮的詩人,是位痛苦的詩人,是位驚懼的詩人,是位缺少歸宿感的詩人,是位具有永恒的鄉愁,苦苦尋找家園的詩人。但他終其一生,也沒找到這個家園。詩,不是他的家園。山水,也不是他的家園。官場,更不是他的家園。他是人間的“客子”,他是東去的流水,他是南飛的浮云。他的靈魂始終在漂泊,這世上沒有什么能給他帶來內心的寧靜,他在人間走的是無路之途。
早年的高啟曾希望元朝中興,也曾希望張士誠能助元朝中興。他自己也有過“要將二三策,為君致時康”的壯志,元末腐敗的政治環境,使他不愿出仕。他不做元朝的官,卻支持朋友做元朝的官。他的《送張貢士祥會試京師》一詩表達了這種濃烈的情感:
國家文治今百年,多士孰賚皆知天。南宮坐試二三策,能使海內無遺賢。……南方上公境獨治,鹿鳴更欲興賓筵。……竊聞天子正側席,此去為拜彤庭前。揮毫休奏醴泉頌,給札莫賦凌云篇。但當開口論世事,號令次第宜何先?坐令王綱復大正,乾樞共仰天中旋。我今有志未能往,矯首萬里空茫然。
此詩作于元至正十八年(1358年),詩中“不正坐,以待賢良”的天子指的是元順帝。“南方上公”指的是張士誠。此時的高啟對張士誠存有一段景慕。因張士誠在元至正十七年(1357年)降于元,元順帝封張士誠為太尉。張太尉其時已經身處元朝的權力體系中,雖然他原來是個鹽販子,雖然他原來草莽,但其時已是天朝的太尉,已經被皇帝親手漂白。所以他應該被頌揚,被期待,他的肩上應該為元朝的中興承擔更多的責任。而太尉士誠也與天下的老粗等同,在掌握大權以后,必招徠文人。做智囊,做花瓶,做清供,誰知道呢?文人雖于馬上無用,卻能帶來文化熏風,提高老粗領導人的勛德重望,在大兵們的劍戟槍林旁營造點郁郁乎文哉的文化氣氛。這種工作連董卓都做了,只有精品老粗項羽,才不屑做這種鳥事。
張士誠據平江(今蘇州)請出元朝的文化名人饒介為淮南行省參政。饒介到吳中,與眾名士來往頗多,高啟也與之相善,時常聚敘游處。張士誠又張幕延賓,名士張羽、余饒臣等人也相繼來吳。一時張士誠的地盤上人文薈萃,群賢畢至。“北郭十子”的活躍期也在此時。在江南無安,猶如火宅之時,張士誠似廣廈之陰,庇護了這些文人。高啟作文贊揚張士誠:“太尉(指張)鎮吳之七年,政化內洽,仁聲旁流,不煩一兵,強遠自格,天人咸和,歲月屢登,厥德懋矣。”可見高啟此時對張士誠是抱有希望的。
高啟對張士誠的這種感情持續到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這一年,張士誠脫離了腐朽衰敗的元朝權力體系,摘去太尉官帽,自稱吳王。高啟對張士誠大失所望。而讓高啟更加恐懼的是張士誠稱吳王后,與朱元璋之間的戰事會越發殘酷頻繁,江南不會再有尺土寸壤安寧之地。龍虎相啖,黎民將于戰火中生死煎熬。
高啟十分痛恨戰爭,前幾年他曾游歷過吳越,吳越山水清嘉,風光嫵媚,旅游乃為人生樂事,可高啟此次旅游大不樂,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村荒絕雞鳴”“山空縣無城”“野屋閉不守,澤田棄誰收?”“年來未休兵,強弱事吞并。功名竟誰成?殺人遍乾坤!”戰爭使腴美的山河破碎,戰爭使民生凋敝,十室九空,骷髏生草,鬼泣冷月。而造成這種慘烈場面的不正是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之間的狗馬角逐,鷹鹯競鷙么?
詩人面對愁山慘水,滿目瘡痍,感嘆“愧無拯亂術,佇立空傷魂。”于是便對這次游歷做了全盤否定。當然更是對戰爭與戰爭的制造者朱元璋之流做了全盤否定。他為此作《悲歌》一詩:
征途內崄巇,人乏馬饑。富老不如貧少,美游不如惡歸。浮云隨風,零落四野。仰天悲歌,泣下數行。
戰爭是人類永遠拔不出的泥淖。不管詩人怎樣厭惡戰爭,戰爭的巨輪還在毫不吝惜地碾壓著人的血肉轟轟前行。朱元璋在掃清陳友諒之后,于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七月末召開會議,議題便是全面殲滅張士誠。會后,朱元璋命徐達、常遇春兵圍平江。此時高啟與家人正住在城中。兵臨城下,形勢險惡,圍城日久,城中缺柴少米,里中但聞啼饑聲聲。入夜,星月不明,烽火如晝,繞城炮聲隆隆,張士誠困守平江,誓與朱元璋對決到底。恰在這時,高啟的次女患重病,醫無藥,食無米,高啟輾轉反側,無計可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女,像萎謝的花瓣,在自己的懷中一點點凋零。這種感覺就如自己的骨肉溺水,卻不能伸手救援,眼見其被大浪滅頂一樣。此是人生至哀。今天,高啟輾轉的小院早已荒蕪,然而他滴落在女兒小小尸體旁的淚水,還會穿過時間的層層寒云,在我們的眼前顯得刺眼,也會引起天下任何父母的心痛。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九月,平江城破,張士誠令人積薪于齊云樓下,驅趕其妻妾侍女登樓自盡,又命養子在樓下縱火,朱唇玉貌,剎那灰飛煙滅。張士誠自己也于被俘去南京的船中自縊身亡。
一代梟雄已成塵土,俱往矣!收留他的是荊棘黃泉。但當年追隨他的士子們,這下可遭殃了,高啟的好友饒介被殺,楊基、余饒臣、徐賁謫臨濠。而張士誠的部將校及府官吏家屬、外地流寓人等二十余萬都被朱元璋徙往南京,其中就包括高啟的哥哥高咨。這些帶有張士誠印跡的人,是不安定因素,要拘在南京,散其戾氣。
好友或魂去泉臺或貶謫他鄉,“北郭十子”風流云散,詩壇盛事前塵夢影。戰爭奪去了高啟的愛女,流放了他的哥哥,奪去和驅散了他的朋友,昔日繁華的平江城如今斷壁殘垣,青螢點點。日暮鄉關何處是?高啟感到孤寂、痛苦、驚懼、疲憊,經過一番思慮,他移家吳淞江上,“客居遠江湄”,他決心隱居,不沾世事風云了。
此年,他才三十一歲。
三、新朝修史
“隱”,就是選擇了自由漂泊,就是選擇了與主流分離,就是自動放棄“幫忙權”。“隱”所取得的自由,主要是心靈上的自由,這種自由與人的社會地位、物資待遇并不相對應。一無所有的莊子,一會兒化成蝴蝶,一會兒返回自身,他卻比王與諸侯更加自由。心靈上的自由是一種消極自由,某種程度上它也是一種幻影和臆想。身披枷鎖的奴隸,也可覺得自己的心靈是自由的。處于濁流翻滾的亂世的士子,也可覺得自己的心靈是自由的。
生在一個封建專制傳統如此漫長,如此頑固國土上的高啟,要想保持自己的個性,要想保持自己的心靈清潔,他只能選擇“隱”這種消極自由,此外他還能選擇什么?
他對自己的隱士生活做過美好的設想:
紛紛謝人役,寂寂戀吾居。細雨春雩后,斜陽社飲余。岸花飛乘蝶,池葉墮驚魚。好了公家事,休令吏到廬。
“休令吏到廬”這一句最為吃緊,也最為我喜歡。無論是惡吏還是循吏(?)于細雨斜陽,岸花飛蝶之靜好歲月中,突然咣咣咣亂敲門,或頤指氣使,催稅派役,或登堂入室,宣講教條,都會惹得安穩農家雞飛狗跳,老少驚惶。都是一種打斷,一種麻煩,一種闖入,一種體制的拘緊與纏繞。真隱士就得對官人、官事、官場、官話、官飯、官酒躲得遠遠的。與體制僅有的納稅完糧的那點關系早早了結,之后是你鼻息干虹霓,跑得迷塵遮日月,我茅屋蓄清風,半杯淡酒對白云,彼此兩不相干。
這樣的日子可得么?不可得。高啟自己都覺得不可得。“終臥此鄉應不憾,只憂漂泊尚難安。”他在江村還是處在一種命運難測的焦慮中。果然,時代的風風雨雨像尖細的鋼針一樣,打到了竹花最深處。他將被從江村趕出來,趕到南京,趕到天子的腳下,為新朝修《元史》。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始坐龍庭,覺得自己在武治方面,已經打碎了一個乾坤,又再造了一個乾坤,身份亦如一個四處討飯的小和尚蛻變成了一條龍。嘻,嘻,天翻地覆哩!有了武治當然也要有文功,這才是一個全面發展的好皇帝。十二月,朱元璋下詔,命宋濂為總裁官,選海內碩儒名士,齊集南京修《元史》。而名列“吳中四杰”年輕英敏,才冠群倫的高啟恰恰屬于“名士”一類。明珠迥出云外,望之赫然。朝廷的選官,地方的守吏,誰能忽略高啟呢?況且此人的歷史又是這樣的清白,張士誠據吳中十一年,他既未做元朝的官,也未做張士誠的官。懷揣美玉的人,是不是只等朱元璋這樣的明主才能售出?
中央與地方皆強力推薦,高啟必入朝修《元史》,新朝虛心納賢,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如果青年俊彥高啟不去修史,怎么?我堂堂大明沒有號召力,沒有親和力,沒有影響力么?
其實,體制對游離于體制外的人是極為反感的。總覺得他們是一種異己的力量,甚至是一種破壞性力量。
高啟卻不愿應召,他對新朝恩典給他的“幫忙權”沒有熱情。而一個新朝又是多么需要這種熱情。哪怕這是一種低能的、盲目的、癡癲的、打了雞血般的上竄下跳的熱情。高啟對朱元璋的印象還是與張士誠、陳友諒爭雄的殘忍軍閥,還是使吳中變成一片焦土、使他亡女失友的赳赳武夫。他對新朝不了解,他的情感,他的鄉愁,他的回憶都在吳中這片土地上。他不愿去南京,進入皇帝供養的樊籠中,他寧愿做鷦鷯,平庸安寧蕭條兩翼于蓬蒿之下。
高啟沒得選擇,因為權力看上他了。他不能如孤鶴一只,毫無掛礙地凌空飛去,飛到權力尋找不到他的地方。他有親人,不去則會得罪。把親情看得十分重要的高啟,不會將事情做得決絕。在親人們的勸說下,洪武二年(1369年)春天,高啟告別家人,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顧慮重重地踏上了去南京之路。
那是怎樣一種艱難的旅程啊!
他在過丹陽縣八岡時寫下這樣的詩句:
上岡如登天,下岡如決川。勞哉挽車夫,呀喘當我前。兩轅斗欲摧,土石厲且堅。我行憫其憊,時下息彼肩。雖非古羊腸,實懼覆與顛。如何道路子,車來競連連。白日已傾仄,我行尚回邅。安得駕逸足,平野超飛煙。
不知者還以為他不是在過八岡,而是在走難于上青天的蜀道。路苦源于心苦,路難源于心難。
高啟在南京修史,始終也沒有如魚得水般地融入體制當中。他身在皇城,卻覺得與主流相距萬里之遙,與朝廷與皇權有著無法抹去的疏離感。他是應命來南京修史的,皇帝是他的蒼天,是他的君父,他卻沒有親近感,歸宿感。濃濃的客子之情一直在籠罩著他。“帝城春雨送春殘,雨夜愁聽客枕寒。莫入鄉園使花落,一枝留待我歸看。”那雨夜孤客的長長嘆息,是詩人渴望心靈自由的不屈信念,也是一位漂泊者尋找家園不能泯滅的古老痛苦。
在南京,高啟目睹了新朝結束了連年的戰亂,給百姓以安定的生活環境的新氣象,對朱元璋的印象有所改變。但這還是動搖不了他歸隱田園的決心。
洪武二年八月十三日,《元史》成,朱元璋在奉天殿接見了這些歷經六月,孜孜矻矻,黃卷青燈修史的名士碩儒們,“詔賜纂修之士一十六人銀幣,且引對獎諭,擢授庶職,老病者,則賜歸于鄉。”s52chYsFxhVCGT8ufpfpqpns44CVfwW0MuZADhuCJiw=皇帝交待的任務,文士們完成得很好,皇帝龍心大悅,又賞錢又授官,又讓那些老病者回鄉頤養天年。高啟剛過而立之年,春秋正盛,況且滿腹珠璣,落筆龍蛇。朱皇帝是不會將這樣的人才“賜歸”的。于是高啟留京教功臣子弟,做了干部子弟學校的老師。這對歸心似箭的高啟無異是一種羈絆,是一種苦役。秋老了,故鄉晴霜下的橘林,碧水寒煙中飄飛的楓葉,系在渡口處等待著游子歸來的扁舟,都讓他魂牽夢繞。此時,他身在京城,魂飛家山。“京華坐微役”,他是這樣看待他的教職的。“為客歸宜早,高堂白發生。”在皇帝身邊,他自己感覺始終是“客”,南京不是他的家園。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高啟雖然時時要遠去,當起老師來卻還是盡職盡責。朱元璋對他的教學工作很滿意。洪武三年(1370年)二月,高啟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七月,朱元璋親自召對,又擢授戶部侍郎。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官職,這也可能是他通向更高官位的富貴金紫之路,多少奔競之徒費盡一生之力,頭童齒豁尚不能得到。皇恩是多么浩蕩!皇帝在他的權力結構中給高啟安排了一個美差,可高啟偏偏要從權力的鑲嵌中自我離析出來。他力辭戶部侍郎一職,并說皇帝這是“逾冒進用”——就是官職升得太快了。高啟好迂,世人只恨官升得太慢,哪有恨官升得太快之人?求官之人,早上是布衣,晚上得相位方才稱心如意呢!
既然高詩人這樣想歸,這樣想離開朝廷,那就歸吧。強扭的瓜不甜。我巍巍大明,濟濟多士,還真就不缺你高啟一人。于是恩準。放歸。
四、詩文得罪
望著高啟漸行漸遠的背影,朱元璋的臉上一定掠過一絲冷冷的微笑。高詩人如此毅然決然地拒絕朕拋給他的官帽,如囚鳥出籠,飄然飛去。那種對廊廟的不留戀,對皇恩的不珍惜,對責任的不擔當,對新朝的不親和,不就是對朕的蔑視,不就是與新朝不合作嗎?與民更始的朕,富有天下的朕,難道如此不堪,不值得天下賢士百川歸海,八方輻湊嗎?
本來就有一顆病態、陰鷙、極度敏感、極度猜疑之心的朱元璋越想越來氣,越想越對高啟恨之,唾之,厭之。
按照孔子的想法,大丈夫生于世上,是隱是仕,流行坎止,進退當憑已心。可這都是理想主義。朱元璋做皇帝,張羅海內,設置萬里,讓人進亦危,退亦危。天網所罩,密不透風,皆含鬼氣,人人都在網中,你無處可逃,無處可躲。只能在皇帝的巨靈之掌下,一而佝,二而僂,三而俯地做個好奴才。
朱元璋又想起了高啟那些流傳甚廣的詩句。你不要以為朱元璋不是文化皇帝,就不關心文化產品。錯,越不是文化皇帝才越要關心文化產品。因為這會有一種外行踐踏內行,凌虐內行,輕賤內行,由自卑轉化成自大的邪異樂趣。仔細思量,高啟的那些詩或刺心刺目,怨艾如海,或挺出豐棱,指摘貶斥。來京修《元史》前那些詩擱下不談,就談他在京城做官時寫的詩。他是這樣描述在京城度過的第一個冬天的:“朅來京師每晨出,強逐車馬朝天閽。歸時顏色黯如土,破屋暝作饑鳶蹲。”這是朕讓他留下教功臣子弟,他卻以留京城為生軀蹈死地,百般愁苦。他是這樣看待在朝為官的:“天性本至慵,強使賦《載馳》。發言恐有忤,蹈足慮近危。”他視朝廷為荊天棘地,伴君如伴虎。他是這樣確認在京城的生存環境的:“李供奉(李白),杜拾遺(杜甫),當時流落俱堪悲。嚴公欲殺力士怒,白門江海長憂饑。二子高才且如此,君今與我將何為?”怨憤之氣,彌天蓋地。
……
這便是《明史·文苑傳》所載:“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懷恨)之,未發也。”“未發”是給出路,是希望他來到新朝幫忙幫權。幫得好,可以既往不咎。既然高啟甩袖子不愿幫,美材不為皇權所用,那就是惡木。怎樣對待“惡木”,朱元璋曾下詔:“寰中士夫有不為君用者,即有背教,殺而籍沒之不為不公。”權力的特征之一便是霸道,朱元璋此語該有多么霸道!其實這種觀點并不新鮮,從秦始皇始,一切頑橫的專制者都意識到“知識分子構成了一種政治危險”。(福柯語)特別是那些與體制不合作,對體制進行質疑的知識分子危險性就更大。
天真的高啟沒有注意到皇城中那雙陰森森的眼睛,他還興高采烈地寫詩:“且放疏狂醉杯酒,圣恩元許作閑人。”高啟終于回到了他的田園,他的江村,他自認為的靈魂依泊之地。寧靜的江村,明亮的江村,河中藕葉下乳鴨玩戲,岸上疏風中飛燕拂花。梅子在聲聲曖雨中肥大起來,而蛙鼓陣陣又平添了多少鄉野之趣。喜悅之情構成了幻影般的圍墻,他真的會在這圍墻內,安詳地度過一生?
喜悅的情緒很快退去,田園的清涼平復不了他心中的焦慮。他在《步至東皋》一詩中寫道:
斜日半川明,幽人每獨行。愁懷逢暮慘,詩意入秋清。鳥啄枯楊碎,蟲懸落葉輕。如何得歸后,猶似客中情。
“如何得歸后,猶似客中情。”在南京在官場他是“客子”,在田園在江村他仍然是“客子”。漂泊感、無根感始終在緊緊地纏繞著他,天風浩浩,四野茫茫,哪里才是他的家園?哪里才是他靈魂的安放地?
敏感的詩人,多情的詩人,焦慮的詩人,即便是有萬般愁苦,卻也沒料到一場被腰斬的滅頂之災正一步一步向他走來。
一個叫魏觀的人來做蘇州知府了。魏觀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朱元璋攻下武昌時,開始追隨朱元璋,并受到重用。魏觀來蘇州雄心勃勃,要把蘇州建成學習型、文化型城市,便啟用吳中名士。王彝(與高啟同死于魏觀案)、高啟、張羽(與高啟同為“吳中四杰”,后獲罪投江而亡)負責訂經史。魏觀愛才,視高啟為潛龍隱鳳一流人物,與高啟多有往還。高啟沒有兒子,三十八歲時才喜得一子,魏觀還前來道賀。高啟與魏觀這樣的高官往來,想是惺惺相惜,不是幫權。但也說明他在矛盾地生活著,他不像巢父、許由那樣在“高隱”中找到了家園,也不像陶淵明那樣在“苦隱”中找到了家園。他沒有家園,他的雙腳一會兒邁向田園,一會兒邁向官場。他的精神始終處于漂泊狀態。
魏觀做知府后,嫌現在的府治(知府辦公地點)臨水,湫隘卑濕,想遷回原先的府治。原先的府治在張士誠據蘇州時,被其改建成王宮,蘇州城破多有損毀。魏觀便興土木,復舊治,將現府治遷回原址,并疏浚了府治前的錦帆涇。高啟為此作《郡治上梁文》及《郡治上梁詩》。文已佚,詩尚存:
郡治新還舊觀雄,文梁高舉跨晴空。南山久養干云器,東海初生貫日虹。欲與龍庭宣化遠,還開燕寢賦詩工。大材今作黃堂用,民庶多歸廣庇中。
這是一首崢嶸盛氣,顧盼自雄,十分張揚,十分犯忌的詩。讀此詩,蘇州府治儼然皇宮。什么“南山干云器”“東海貫日虹”,用來形容朱皇帝的龍庭才合尺寸吧。而“大材黃堂”“民庶廣庇”,魏觀又儼然天子了。佚文僅存的殘句是“龍蟠虎踞”。“龍蟠虎踞”具體指涉的是什么,無人能知。所知的是朱元璋看了《郡治上梁文》極為惱怒。魏觀任蘇州知府時,朱元璋對他不放心——朱元璋對誰都不放心——就讓蘇州衛指揮使蔡本兼職業余特務,盯著魏觀。蔡本見魏觀在張士誠的舊宮殿上起巍巍巨室,怎么?難道你魏觀要做第二個張士誠!這不是有“異志”嗎?蔡本立馬報告朱元璋,朱元璋便派御史張度前來蘇州調查。張度調查的結論是魏觀“興滅亡之基,開敗國之河。”這結論惡毒而兇險,瞬間蘇州城上空黑云翻滾,腥風吹天。以“雄猜”著稱的神經質、小心眼兒皇帝朱元璋,怎能容得下在蘇州蹦出第二個“張士誠”。于是魏觀案起。魏觀、高啟、王彝(因疏浚錦帆涇時獲硯臺作頌得罪)一齊被押往南京腰斬。
高啟得罪,不只是牽扯魏觀一案,他以前的詩文“有所諷刺”,特別是他的《宮女圖》《畫犬》《紅蕉仕女圖》《晉宮》四首七絕,并非有意地指斥了皇宮荒淫糜爛的骯臟內幕。他的堅辭戶部侍郎,他的與新朝不合作,早已是悲風藏于隱微,發之,必摧折百尺寶樹。因此,他死于朱元璋的屠刀下,只是早晚的事。
高啟的一生,田園不是家,官場不是家。在田園他心騷動焦慮,在官場他心厭惡焦慮。他是一位無家可歸的焦慮詩淫。究其實,在一個封建專制如鐵桶般的高壓環境下,哪里會有田園,哪里會有江湖,哪里會有隱士,哪里會有獨立自由的心靈空間?
鏡中流云
鏡子高高掛在一所瓦屋的墻壁上,它大約已經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它最初一定美得像一輪明媚的滿月,光滑細致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裂隙,一丁點兒銹斑,一星兒灰塵。甚至沒有一個人手指彈上的圓圓的渦痕。它是汪在墻上的一泓秋水,不管屋外紅塵囂嚷,它清澈明凈,一塵不染,放出的光芒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冷,不近人情的傲,不理不睬的矜持。當然,這些都該是一面新鏡子故有的特質。它與屋中其他已經飽炙主人香澤的物件比,此時它還像從天外飛來的生硬之物,有一種非人間的感覺。它雖然溜光水滑,碧光瑩瑩,但由于沒有歷史,沒有滄桑,一覽無余,別人看它,也就沒有猜測和思量。
時光手指還沒有在它身上撫摸,雨還沒有澆淋過它,風還沒有刮擦過它,太陽還沒有暴曬過它。它是一面淺薄的鏡子,一面沒有歷史的鏡子,稚氣、脆弱,沒有重量,沒有經歷,連女人的脂粉和淚滴都沒有看見過。
當我得到這面鏡子時,它已經遠遠不是這般模樣了,它疲憊、衰老、殘破。據還記得它盛世年華的老人們說,它原來的外框是一種十分尊貴的紫檀木,風一吹進屋子,鏡子就會像某種樂器一樣,發出琮琮的樂聲或低低的哭泣聲。這個我不太相信,鏡子只有鏡子的功能,它不該兼有吹奏或淚腺的功能。一些物件被時光浸漬久遠了,人們就會在它的身上附會出許許多多不屬于它的品質。這就是藝術創造。人們最好讓一支妖韶的花朵開在灰色的鐵戟上,而不是開在蔥綠的樹枝頭。會奏樂或會哭泣的鏡子,讓人產生一種遙遠的幽思,這幽思遙遠到朦朧,遙遠到飛離了此岸。無論如何,鏡子一定是經歷些什么,它滿臉銹跡斑斑,那一定是照進了人的過多的眼淚。它的外框不知去處,一定是經過了過多的顛簸與流離。它背面的水銀像秋天老樹的葉片一樣,紛紛飛落于荒煙衰草之中,一定是在與主人天各一方的日子里,遭受到許多蔑視和磕打。最要命的是它的臉上有一道斜斜的一通到底的刺目裂痕,現在正用一塊廉價的塑料膠條粘住。這說明它有過粉身碎骨的日子,它差點兒就失去了半邊臉,它差點兒就不成其為一面鏡子。
在這種年華老去,色相盡失的情景下,我在端詳著這面鏡子,鏡子也在端詳我,它甚至有一種躍躍欲試向我示好的表情。但我一開始卻沒想得到它。是埋葬母親的那個夜晚,周圍的天與地都沉浸在原初般的寂靜之中。一個人突然失去母親的寂寞是不能用語言來表述的。那寂寞是一種巨大的空,無底的洞,無巢的虛,傷根的痛。母親的笑靨,家園的風物,屬于這一方水土的鄉音鄉情,會漸漸地遠了,弱了,似有似無了。它會化作某種精神特質沉淀在人生命的底部。由于母親的逝去(父親早母親三年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曾經龐大的家庭解體了,而那屋頂上的炊煙,屋內的家具,院子中的手推車,鋤頭、鐮刀,還都歷歷在目,它們像一團團溫暖的云,還在忠心耿耿地簇擁著這個家。它們也像一個個生命體,想向我傾訴些什么。無須傾訴,我心盡知。兩情深時,無言。可我能帶走些什么呢?故鄉的云不會隨著我的頭發飄飛,帶走的唯有記憶。
鄉愁就是一種記憶的允諾,抑或是一種彼岸的允諾。
這時,掛在墻上的鏡子啪噠一聲脆響,滾落在地,使寂寞中的每一個人都吃了一驚。不知道它的自動滾落是什么意思。
還好,鏡子竟然沒有摔碎。它只是滿目凄涼,低垂眼瞼,沉淪在自己的迷惘里。
“這鏡子是母親的陪嫁。”大家開始用依戀的目光打量它。
對了,這鏡子是母親的陪嫁,也是母親的母親或更早的一位母親的陪嫁。沒有人能夠算出它的臉龐曾經照進過多少塵世的流云碎影,日月風光,花香柳媚,或在漫長的冬夜里,天與地都已入睡在霜雪氤氳成的凜冽馨香中。一個年輕的女人輕盈地飄進了墻上的鏡子中,遠遠地逃離了現實世界,遠遠地逃開了自己。在鏡子中做長長的漫游。母親們不知為什么,她們往往對自己的女兒們隱瞞自己的命運。她們害怕一說出來,所有的語言都長著翼,它們會飛進女兒的命運中,再生出女兒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命運。因而女兒記錄母親的命運,只是女兒的觀察與猜想,很少是母親親自發出的聲音。
鏡子靜默如秋水,緩緩的水流下面,花也開過,云也飄過,纖纖的手指,攏過烏云似的長發,抹過眼角深深淺淺的淚滴,掩住過一聲又一聲秋日長風般的哀嘆。有一日,女人在鏡子中采摘了一把勿忘我,她緊緊地把它兜在杏黃色的綢衫的衣襟里,怕它們飛走,怕它們重新長在鏡子中,不跟它回家。早上,女人從夢中醒來,她的衣襟中真的就兜著一把葉尖還挑著露珠的勿忘我。女人與鏡子有著一圈一圈利劍也難以斬斷的漣漪,這漣漪冷灰、艷紅、碧綠、橙黃,暗黑。如果能深入這鏡子,深入這漣漪的內部,你會傾聽到多少生命的歌吟啊!有蒼涼的號角,有低迴的簫聲,有喜悅的嗩吶,有激越的鑼鼓,都是唱給北方遼遠的大地,唱給北方雄渾的河流,唱給北方碧藍深邃的天空,唱給三月里凌霜開放的第一朵桃花的。桃花下的女人比桃花還香,比桃花還媚。她所有的青春麗影都留存在鏡子中了。埋在又深又冷又陰郁,萬年不見天日的大地深層之處的女人們,不是真正的她們,留存在鏡子中的似水流年,才是她們真正的似水流年。
鏡子中的似水流年就封閉在鏡子中,它在鏡子中循環流淌,它自成一個他者不能進入的環,它守護著所有女人落下的淚珠,但它從不開口說話。除那位在鏡子中摘回勿忘我的女人外,從此人間無路可達鏡子深處。掛在墻上的鏡子能照進一切,它呈現給人的卻僅僅是一種虛無。
虛無,這世上誰能解析“虛無”是什么呢?
我彎腰撿起這面鏡子,大家都說作為母系家族的繼承人,我應該得到這面鏡子。我對這面鏡子一無所求,我甚至不想用它整理容顏,以正衣冠。雖然它的深277a0aa988470dce4cff6e13d58c47eb處有故事,我對這個也不求。因為它的手指不會向我伸出任何一個邀請的姿勢。
我把鏡子立在了窗臺上,準備明日啟程時帶走它。夜深人靜睡意朦朧之際,又聽得“啪噠”一聲震痛耳膜的脆響,打開燈一看,鏡子又一次滾落在地,這次它徹底粉身碎骨,成為一灘再也聚不起來的碎玻璃渣沫了。
私人領域
一只蛐蛐在鳴叫,誰也不知道它在叫什么?我卻知道它在叫什么。我也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告訴你——這應該引起警惕。
孩子沒有養成終生寫日記的習慣,孩子曾經有過寫日記的習慣,孩子沒有像樣的日記本,孩子沒有像樣的筆,孩子更沒有像樣的思緒。那時她的思緒像秋日蒼穹上的一朵云,明亮、輕飄,無定型,一會兒一變,一變也就是一會兒。思緒就那么隨著風飄啊,飄啊,風停了,思緒也不會停的。孩子已經讀小學三年級了,孩子覺得自己積攢了許多夢幻,也積攢了許多時間。夢幻要付諸表述,否則就是浪費;時間不允許空白,空白中總是隱藏著某些東西、秘密、消逝或遺忘。為了夢幻,為了時間,孩子裁了一大張馬糞紙(一種黃如馬糞,背面極其粗糙,二分錢一大張的廉價紙),用母親納鞋底子剩下的線麻繩頭釘成了一個小小的日記本。她是多么地珍惜這個日記本啊!這個日記本就是一個小小的精神宇宙,是安放她夢的地方。她要對它說些什么了。說些什么呢?孩子用一支寫幾個字就要恬不知恥地拉下幾粒鋼筆水屎,使孩子的日記本的每一頁都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藍色小墳丘,衰朽得快要斷氣的老鋼筆,在她的日記本上虔誠地寫下了她平生第一行日記:
如果我是一株錯誤的草,我為什么要生長在大地上?
孩子對自己的第一行日記很滿意,于是又寫下了第二行:
歡歡喜喜的陽光,你為什么那么歡歡喜喜呢?
于是又寫下了第三行:
水流著她的夢幻。
這算什么?村莊里的人哪有這么說話的,這個孩子莫非是得了癔癥。村莊里的人要這樣說話:瘸腿蘆花母雞下了一個紅皮大雞蛋,豆腐五分錢一塊,西橋那塊地種麥子合適,種香瓜不合適……村莊里的人說話實實在在,全部是現實主義渾樸真誠的風格,能指就是所指。這個孩子的話則全部指向虛無,陽光有什么歡喜的?草有什么對錯?水有什么夢幻?如果孩子只寫下這些話,日后粗暴地品評、恥笑、作踐她日記的他者,還只能認為這個孩子精神上不太正常,說的都是傻話、瘋話、屁話,需要家長的一頓胖揍,將她的腦袋揍醒,讓她只說瘸腿的蘆花母雞下的是紅皮雞蛋之類的話而已。
孩子覺得自己正常無比。她早就知道家中那只瘸腿的蘆花母雞下的是紅皮雞蛋,她常常把手伸進雞窩,去撫摸那枚粉紅色的橢圓形的小小溫暖,并能恰到好處地掌握時間,在大人們到雞窩撿雞蛋之前,知趣地離開。否則,孩子很可能被懷疑是一個潛在的賊,對這枚雞蛋像一只美麗而狡猾的黃鼠狼一樣有覬覦之心。在孩子的村莊,一枚雞蛋是一個家庭一筆值得期待的財政收入。孩子關注雞蛋——無論是紅皮的還是白皮的。孩子也關注草,關注陽光,關注流水,還有星星。天地靜默,孩子與它們交談,這是她所需要的。孩子與大人們同住一座村莊,屬于同一個世界。但同一個世界卻未必有同一個夢想。往往世界相同,夢想卻各自不同。
孩子開始學著唱自己的歌,但是她剛剛開口,她的歌喉便被鉗制住了。今天在淡黃色的燈光下慢慢地咀嚼往事,我還清晰地看到那個憂傷的孩子,那個想做個孤獨歌手的孩子,騎著她的馬迎著朝陽興致勃勃地上路了。但那匹馬剛剛揚起它稚嫩的前蹄,便掉下了陷坑,她被摔得渾身青紫,也許不是被摔得渾身青紫,那些青紫本來就是她的胎記,誰知道呢?誰說得清呢?我還看到太陽在她摔下陷坑的時候無端地閉上了它的眼睛——我們的好太陽噢!灰色的迷沙,困住了她也困住了她的影子。她的路還沒有開始,就已經中斷。
村莊里來了一支勘探隊,在村莊的地下貪婪地尋找著什么寶物。石油?天然氣?煤炭?不知道,因為他們最后只是把村莊的大地捅了好幾個窟窿,卻什么也沒找到。所以最初來村莊的目的由于沒有可見的勝利成果也就模糊。他們給村莊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每天都像在過年,他們每天吃的那頓午飯都是白面饅頭。“這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一個在勘探隊開午飯時常常溜到那兒去聞饅頭氣味兒的一個村莊中不務正業的男人艷羨地說。孩子與她的小伙伴對白面饅頭的氣味兒也極向往,每天放學后到地里拾柴時,時不時地圍著那幾頂墨綠色的帳篷轉幾圈兒,但由于時間不對頭,白面饅頭的氣味兒兩個女孩一次也沒躬逢其盛。但孩子與小伙伴卻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勘探隊中有一個20歲左右的小伙子,模樣與做派活脫她們童年時期的一個兩小無猜,雙目失明后遠走他鄉,傳說已經死亡的朋友。
秋日,在金黃與湛藍里,萬籟俱靜,時間停止,河水不流,那個人,兩個女孩的朋友,在金黃與湛藍里中向她們走來。他的肩上斜挎著一只書包,手中提著兩個女孩看不懂,但在她們的眼中卻高貴無比神秘無比的勘探儀器向她們走來。剎那間,孩子與小伙伴同時走進了一個夢寐:在夏日白絲綢般的陽光中,一群鄉村兒童在打麥場上忘情地玩著“娶媳婦”的游戲,孩子們興高采烈地追逐那個“美神”般的男孩。男孩則滿臉嫩笑地往陽光的深處跑去……
兩個女孩明明知道在金黃與湛藍的背景中走過來的是一個“謊言”,但謊言不就是你的理想么?兩個女孩都認為這個人就是那個男孩,那個男孩曾經的厄運是不真實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實的。他已經在兩個女孩不知道的遙遠地方長大成人了。他現在英姿勃發,他現在進了勘探隊,他現在正向她們走來。那時,孩子與小伙伴都確信,男孩就是沉入了冥河,也會掙扎著向她們游來。只要有思念,死亡能奪走什么呢!死亡完全會因人的思念而復活。隨著時光的一天天流逝,隨著兩個女孩的一天天長大,她們對男孩的思念也日益強烈了。時間什么也沖刷不了,某種充滿永恒魅力的思念無法被時間所鈍化所取消。
然而,那個男孩,那個“謊言”,哪里是向她們走來,他大步流星,看都沒看她們一眼,就徑直朝一頂帳篷走去。兩個女孩一下子都癱坐在了地上,緊緊相牽著的小手,手心里濕漉漉的全是汗水。孩子與金黃和湛藍面面相覷,與小伙伴面面相覷。夢睜開了它的眼睛,謊言破碎了,真相如裸魚在橫渡白晝。尋找男孩的路是沒有的。
晚上,孩子在馬糞紙釘成的日記本上給她心中永遠思念的男孩寫了一封信。她不敢寫上男孩的名字,她只寫上了“給我心中永遠思念的男孩”。那封信,是包裹在花朵里的春風對細雨的呼喚和思念,是下了一場驟雨后天空中流蕩的云彩對跌落在大地的雨珠的尋找,是一朵小小的火焰對另一朵小小的火焰的喃喃細語——火與火的喃喃細語不就是燃燒么!信,大約八百字左右,一氣呵成,幼稚、笨拙、傻氣,卻真實、純潔、透明,像一個手藝還未學成的吹制玻璃器皿的小學徒,用粗拙的技藝吹起的一只玻璃杯,樣子難看,卻一塵不染。這封信寄托了一個小學三年級女孩語言容量中的全部幻想。信的內容早已長大成人的孩子今天已全然忘卻了,唯信的結尾似乎還寫下了詩模樣的東西:
那個男孩兒,我長久以來思念的,
走進了秋天的湛藍與金黃。
孩子記不起來這“詩”是模仿誰的了,但肯定是一種模仿。人的童年與少年不就是在不斷地模仿么!人不模仿怎么能長大成人呢?
這篇日記給孩子招來了災禍,日記被發現被傳看,被譏笑被羞辱,被輕浮的嘴唇不潔地讀,被獵奇的目光委瑣地看,被親人“拷問”,被父母責罵。大家不知疲倦地追問孩子“心中永遠思念的男孩”是誰?你必須把這個男孩兒供出來,小小的年紀就想躲開眾人的目光,有了自己的秘密,這還了得!孩子固執得像一塊石頭一言不發,她頑強地閉著自己的嘴,就是不滿足他者旺盛得沸水般噗噗冒白泡的窺視欲。
孩子的日記被偷看被指責被作踐的事例古老得已經長了霉斑,私人領域不被尊重的問題也古老得已經長了霉斑,鄉村如此,城市也如此。因為鄉村與城市是同一種文化下的蛋。
由于人的神經類型、心靈的敏感程度的不同,將日記“裸”出來的這種亂糟糟的介入,會給不同的孩子的心靈帶來不同的陰影。
一只蛐蛐在鳴叫,誰也不知道它在叫什么?我卻知道它在叫什么。我也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告訴你——這應該引起警惕。
從四面八方伸過來的粗暴的大腳踐踏了一畦三春中剛剛出土的嫩芽。孩子的親人們一再告訴她,這是對她的關懷。但這種關懷實在是折磨人,驚擾人,摧毀人。在那些日子里,孩子不敢抬頭視人,她整日“瑟瑟戰栗,緊貼生命不純的花蒂。”她想用日記的形式為自己建立一個述說與交流的宇宙,然而現在這宇宙原本純潔干凈的肌體上卻爬滿了好奇肥大探頭探腦的虱子,把她的宇宙嗑得到處都是丑陋的洞眼,孩子的宇宙還沒有真正地建立起來,就被無情地嗑爛了。當某種高貴純潔美麗被玷污后,無論用什么樣的水——就是用神水,假如有這樣的水的話——來沖洗都已無濟于事。世界上所有的傷口都不會愈合,傷口只是被掩蓋,傷口只是已休眠,即便它表面上已經結痂,但是在那層痂皮的底下,傷口還在地老天荒地痛著。孩子為此事大病了一場,不是為那一雙雙窺視的小電燈泡一樣賊亮亮的目光,而是為她的純潔被抹上了臭泥。
在病中,小伙伴來看她,小伙伴是作為一個純潔的好女孩來看她的。可是小伙伴不是和她一起去看“我心中永遠思念的男孩”么?小伙伴卻仍然那么純潔,臭泥一星半點也沒有淋上這朵素潔的小花。小伙伴走了,孩子一下子明白,小伙伴純潔是因為小伙伴沒有日記本,沒有筆,沒有墨水,小伙伴沒有述說,小伙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孩子頓悟:所有的表達都是危險的。目光,那窺視的目光,如原始森林中的枝葉在你周圍繁衍得密密層層。石頭啊,你要像人一樣喑啞。也許沉默才是語言最具技巧的表達方式。沉默雖然也是痕跡,但至少它的外表光滑,很難被抓住把柄。
一只蛐蛐在鳴叫,誰也不知道它在叫什么?我卻知道它在叫什么。我也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告訴你——這應該引起警惕。
孩子寫下了這樣幾句話,并決定此生絕不再寫日記。不寫日記,絕不。
當那本馬糞紙釘成的日記本再次回到孩子手中的時候,它黃色的肌膚上已經沾滿了肥大汗污的手印,手印下面密密麻麻地停佇著他者的目光,這些附著物黏滯頑橫,無法清除。孩子自己也覺得這本“馬糞”很燙手,很扎眼,是個不潔物,是個污痕。這回不用任何人逼迫勸說誘導,做艱苦細致的思想工作,孩子自己自覺自愿地把“馬糞”拿到灶下燒掉了。
孩子始終遵守著自己的諾言。如今孩子早已不是孩子,她終生都靠文字混飯吃,她也曾好好賴賴地寫過各種體裁的文章,但她就是不寫日記。如果非要記些什么,就寫流水賬。日記對她是少年的幻滅和永不愈合的傷口。在她的心底,日記像是一朵最潔白最細嫩的花兒,它是由心血滋養的花兒,它是由精神培育的花兒,嬌嬌俏俏地開在夜幕里,星空下,露水上,漣漪間,蝶子的羽翼撩撩它,夜鶯的鼻子嗅嗅它,它的心被紫丁香熏得好苦,它的情被晚香玉漬得好香。它的花蕊朝向天國,它不能被沾滿細菌的凡俗之手采摘。日記不能“裸”,日記一旦“裸”了,不是“偽日記”,就是“死亡日記”。在村莊寂寞貧寒一無所有的日子里,孩子多么需要一本日記,這是她的一個夢,一雙傾聽的耳朵,一個可以訴說的“人”,一池清涼的精神之水,孩子在里面游啊,游啊,游著她的夢,她的哭,她的笑,游著她的漫長孤寂不知指向何方的時光。
日記被燒掉了,孩子無處可“游”,日記已經死亡,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永遠不會再生,孩子歷來不相信鳳凰涅槃這樣的虛偽的鬼話,鳳凰在烈火中已被燒死,鳳凰不會一飛沖天,鳳凰已經成了一堆灰。
某年,孩子已經長成了少女,她的一位異性中學同學當兵去遠方,給她來了一封信,這封本來五天就可以到達她手中的信,卻幾乎輾轉了五個月,才以“腐爛”的形式送到了她的手中。她沒有讀那封信,那封經過無數雙貪婪的手,汁水早已被他者目光榨干的信。她沒有憤怒,沒有感傷,更沒有病。風雨早已過去,心靈早已平靜,她熟練地將“腐爛”扔進灶下燒掉了,看著那歡躍的火苗,她微笑了,她向自己致禮,慶幸自己已經學得開通。
她離開那座村莊已經好多年了。如今,她不斷地回望那座村莊,她想,也許她的村莊并無惡意,他們就是這樣一種文化群體。村莊文化不大懂得自言自語的力量,不大懂得離群索居孤獨的力量,不會容得人坐下來,讓靈魂發育飽滿詩意熏香。文化的瘠薄,風沙的粗礪,求生的艱難,使村莊不會給人以沉思默想喘息葆育的工夫。細致的心靈在這里只有哭泣,而當你哭泣時,走近你身邊,替你擦掉臉上淚珠的那雙手,往往正是扎得你心靈不斷滴血的那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