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的詩（8首）

看見菊花

在鄰居的陽臺上，秋陽溫存。

在路邊小店的招牌下，幾只破瓦罐，淋著秋雨。

這些菊花應該長在籬下，但是并沒有。

這些菊花看上去也是菊花。就算沒人看見，它們也是。

唐·一個詩人的消息

寫作是一種生活，撫琴也是。

他的后院長著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樹；

階前，幾簇新竹。……青春作伴

美好的春天和詩酒歲月，在這里度過。

其余的日子，則形同夢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殘山剩水之間。

晚年，他帶著疲倦的身體回到破敗的故鄉。

秋風辭·郎木寺

1

風吹白的石頭，水抱在懷里。

風吹落的紅樺樹葉片，山路拾起

簪在青苔冰涼的發髻。

2

半山坡上，看見

遠在山下的水磨。聽不見磨盤咬合摩擦的聲音，

輥軸轉動和水流沖激的聲音。但還是能夠聽見

內心隱約的回聲。

3

目送雁陣遠去。她和他

失散在寒霧中。繞行、穿過

白塔和廊道，進入昏暗宮殿。

酥油燈下，驀然看見：

對面的半神。

4

秋風吹。

松下，送別俗世鄉親。褐衣僧人

轉身，推開黃葉和流水，推開

濃郁的秋。

札記

黃昏

黃昏，是避不開的。

但如此突然、繼之以

風和狂雪的黃昏，

讓人猝不及防。

烏鴉

黃金堆積樹下。

光禿的枝干上，

住著烏鴉一家。湖水中的白楊樹呵，

月輝之下，既清冷、又溫暖，顫動著……

白楊

白楊入夢。僵硬的枝條

像灰白的手指

探向水底：那里

有一座深淵般的天空。

鳥

由于長時間關注

窗臺上，這只

可憐的鳥，

失去身子，變成一小段木頭，或樹根。

直到我目光的刻刀，把它重新雕成

一只鳥。

這只鳥，發出

近似木質的聲音。

樹木和人

在風中，樹木和人掩面狂奔；

在雨中：樹木更加挺拔、高大，而人屈身逃離。

蝶翅：想起李叔同

蝶翅打開：一個自由、斑斕的國度。

當它合攏：一座小小的精舍，一個宇宙。

讀畫

細腰宮妓，

觀鳥撲蟬。

鳥飛，

蟬落；曲盡

人散。

下山

滿坡風聲。滿坡白色茅草

凌亂的頭發

她裙裾飄飛、臉色潮潤

在下山的路上，渴望

遇見一頭豹子。

雪夜

荒郊。車子拋錨。

踩著雪，呵著熱氣。

多么安靜啊——

突然就回到了童年

那繁星密布的天空。

懷念

十一月。天氣回暖。但那些樹葉

再也不能回到枝頭。我換上的棉衣，

也不打算脫下。這些，你都知道。

你不知道

我微曲的手指，

在流動的空氣中

仍在回憶

你乳房的形狀。

驚訝

雪創造一個新世界，就在窗外。

我驚訝地發現：那個人，正把沉重的窗簾拉開。

降雪

——獻給作家楊顯惠

措美峰北麓，次仁家的牧場。

次仁的黑帳篷，向晚時分，突然降雪了。

遠處的山岡如海濤般起伏。

黑壓壓的牦牛，聚集在帳篷外的山坡上。

雪落在牦牛背上，落在木樁、卡墊、炒面口袋、

滋滋冒熱氣的銅壺上。雪落在次仁家的牧場上。

這一晚，次仁和吉毛草

奇怪地夢見了

前些日子住在帳蓬的那個漢地老人，以及

遠在尕干果村村小上學的兩個孩子。

“措美峰刀鋒一樣的山峰

閃爍著藍盈盈的亮光。”

——咦？我們家的牧場哪里去了？！

揉著眼鉆出帳蓬的吉毛草，大聲驚呼。

隨后出來的次仁，一臉惶惑——

他們面前，茫茫一片銀裝世界。

午后

本來我們以為，午后

就是山坡、樺樹和遙遠湖面的光。

就是車輛經過橋洞引起的輕微震顫……

一個郊區的出殯儀式。路邊躺著的

一枚硬幣。甚至可以是

那條黑色流浪犬，空空的腹腔和

踅過街邊的陰影。是午間休息：

一個短促的情色之夢。一陣風。

亡者來信。一只

不具外形的容器。

但現在我們認為，午后：

一個異域。一個深不可測的自治區。

那里面有我們已經熟悉的東西，也有

讓我們感到恐懼的東西。

原野

原野是美麗的。露水

很快被蒸發掉。向陽山坡

兩個牧人背風說話。

草地腹部的海子，正在復制稚氣的云朵。

野花的喊叫是非人類的，

坐在遠處的雪山，或許

聽懂了一些。

整個下午，羊群似乎未曾移動

（一堆堆被誰丟棄的玩具，還是

那些帶心跳的石頭？）

而落日是壯觀的。星星

遲早會出現：它負責在白晝留下的廢墟上

埋下神秘、而又安靜的種子。

加油站

它的內部構造只能借助想象：

一間巨大的心室，連接動脈、毛細血管，

持續泵出燃燒的液體。不能想象

一夜之間所有的加油站發生類似短路或

血栓堵塞那樣的故障，道路癱瘓

像一截截被打斷脊椎的蟒蛇，

緊緊纏繞在這個星球上：直到窒息。

這種情況在理論上是成立的，事實上

很難發生，但并非完全不能——

如果有個瘋子，在每一口油井，

插入一根捻子，在圣誕或平安夜同時點燃。

但這關乎石油資源和人類安全，

不便討論。我只看見它的外部

一只巨大的紅色蟾蜍，蹲踞在必經的路口

不避晨昏，吞進、吐出各種車輛。

我遇見它時，它就這樣，繞也繞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