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詩十首

失蹤在雪域的空白里，

或許是影子消遁在大地的子宮，

夢的奔跑、急速、跳躍……

沒有聲音的跨度，那力量的身姿，

如同白天的光，永恒的弧形。

沒有嗚咽的銀子，獨行

在黎明的觸角之間，只守望

祖先的領(lǐng)地和疆域，

遠(yuǎn)離鐵的銹跡，童年時的記憶往返，

能目睹父親的腰刀，

插進(jìn)巖石的生命，聆聽死亡的靜默。

高貴的血統(tǒng)，冠冕被星群點燃，

等待濃霧散去，復(fù)活的號手，

每一個早晨，都是黃金的巫師，

吹動遺忘的頌辭。從此

不會背離，法器握在時間之中，

是在誰的抽屜里？在閃電尖叫后，

簽下了這一張今生和來世的契約。

光明的使臣，贊美詩的主角，

不知道一個詩人的名字，在哪個時刻，

穿過了靈魂的盾牌，盡管

意義已經(jīng)搗碎成葉子。痛苦不堪一擊。

無與倫比的王者，前額垂直著，

一串串閃光的寶石。誰能告訴我？

就在哪一個瞬間，我已經(jīng)屬于不朽！

分裂的自我

我注定要置于分裂的狀態(tài)

因為在我還沒有選擇的時候

在我的軀體里——誕生和死亡

就已經(jīng)開始了殊死的肉搏

當(dāng)我那黑色的意識

即將沉落的片刻

它的深淵卻在升高

箭矢穿透的方向

既不朝向天堂！

更不面向地獄！

我的一部分臉頰呈現(xiàn)太陽的顏色

苦蕎麥的渴望——

在那里自由地瘋長

而我的另一部分臉頰

卻被黑暗吞噬

消失在陌生城市的高樓之中

我的左耳能聽見

一千年前送魂的聲音

因為事實證明——

它能承受時間的暴力

它能用無形的雙手

最快地握住——

那看不見的傳統(tǒng)和血脈

它能把遺忘的詞根

從那冰冷的灰燼中復(fù)活

然而，我的右耳卻什么也聽不見

是鋼鐵的聲音已經(jīng)將它殺死！

我的兩只眼睛

一只充滿淚水的時候

另一只干渴如同沙漠

那是我的眼睛

一只隱藏著永恒的——光明！

一只噴射出瞬間的——黑暗！

我的嘴唇是地球的兩極

當(dāng)我開口的時刻

世界只有死亡般的寂靜

當(dāng)我沉默寡言——

卻有一千句諺語聲如洪鐘！

我曾擁有一種傳承

而另一種方式卻在我的背后

悄悄地讓它消失

我永遠(yuǎn)在——差異和沖突中舞蹈

我是另一個吉狄馬加

我是一個人

或者說——是另一只

不知名的——淚水汪汪的動物！

穿過時間的河流

——寫給雕塑家張得蒂

那是我！

那是在某個時間的驛站沒有離開的我

那是我的青春——猶如一只鳥兒

好長時間，我不知道它的去向

今天它又奇跡般地出現(xiàn)

那是我的眼睛一片干凈的天空！

那是我的目光——充滿著幻想！

那是我的卷發(fā)——自由的波浪！

那是我的額頭——多么年輕而又自信！

那是我的嘴唇——

親吻過一個民族的群山和土地

也曾把美妙的詩句

在少女的耳旁低語

那是我羊毛編織的披氈——

父親說：是雄鷹的翅膀！

那是我胸前的英雄帶——

母親說：預(yù)言了你的明天和未來！

那是我！那一定是我！

是你用一雙神奇的手，穿過時間的河流

緊緊地——緊緊地——

抓住了十八歲的——我！

影子

我曾寫下過這樣的詩句

凡是人——

我們出生的時候

只有一種方式

無一例外，我們

都來自母親的子宮

這或許——

就是命運用左手

在打開誕生

這扇前門的時候

它同時用右手

又把死亡的鑰匙

遞到了我們的手上

我常常這樣想——

人類死去的方式

為什么千奇百怪？

完全超出了

大家的想象

巫師說：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

說完他就咬住了燒紅的鏵口！

這一天總會來臨

有一天，

這一天總會來臨，

我的靈魂會代表過去的日子，

向我的肉體致敬！

你看，從我誕生的那天開始，

肉體和靈魂就廝守在一起。

是靈魂這個寄居者，

找到了一間自己的屋子，

肉體更像永恒的面具，

也可以說它是另一張皮囊，

從最初銜來的嫩枝，

一直變成風(fēng)燭殘年的老巢。

你問，為什么我的一生充滿幻想，

那是因為，靈魂和肉體，

長久地把我——當(dāng)然

還有我的全部思想，

置放于愛和死亡的爐火煎熬。

靈魂飛跑的時候，

肉體的血液也在奔騰；

有時靈魂與恐懼不期而遇，

肉體屏住了呼吸，

那驟然的緊張，

超過了觸電的顫栗。

只有在偶爾的夜晚，

靈魂才暫時離開了它的花園，

夢游在灑滿星光的原野。

當(dāng)生命遭到生活中不幸的打擊，

也許心被撕裂，

讓我心慌的卻是——

哭泣者瞪大的眼睛。

只有無知者才會問我：

在肉體流出鮮血的時刻，

靈魂又偏偏被尖刀刺穿，

這兩者的傷痛誰為更甚？

不過有一個秘密，

我會悄悄地告訴你：

如果肉體的歡娛，

沒有靈魂與靈魂的如膠似漆，

這個世界的愛情都會死去！

塞薩爾·巴列霍的墓地

黑石頭疊在白石頭上

在寫這句詩時，你注定會把自己的骸骨

放錯地方，那是在巴黎，秋天的風(fēng)吹過

你的影子和孿生的心——

遠(yuǎn)遠(yuǎn)地在墻角站立，那饑餓的肉體

它已經(jīng)在星期四的下午死去……

塞薩爾·巴列霍死了——

時間就在1938年10月14日這一天

他們把你埋在了巴黎——其實你還活著！

有人在另一個街區(qū)看見過你

行色匆匆，衣衫襤褸又骯臟

逐門挨戶——你伸出手——不是為自己

有人拿走了窮人唯一的一塊面包

你為不幸的人們吶喊，而上帝

卻和你玩最古老的骰子游戲

誰能說——命運的賭徒——只飲苦難的黑杯

你曾告訴世界的孩子們

假設(shè)——擔(dān)心——西班牙從天上掉下來

然而卻始終沒有一雙手

在你掉落深淵的一剎那——用大盤托住！

薩塞爾·巴列霍——

在圣地亞哥·德·丘科的故鄉(xiāng)

我知道——你看見我了——佇立在你的墓地上

你的家人都在這里沉睡，午后的陽光

正跟隨雜草的陰影留下一片虛空……

其實不用懷疑，你的遺骸雖然不在這里

可我能真實地感覺到——你的靈魂在哭泣！

寫給母親

你怎能抗拒那歲月的波濤

一次次將堤岸——錘打！

怎能抗拒你的眼睛——我的琥珀瑪瑙

失去了少女時的光澤

怎能阻止時間的殺手，潛入光滑的肌膚

無法脫逃，這魔法般的力量

修長的身材，不等跨下新娘的馬鞍

黑色的辮子，猶如轉(zhuǎn)瞬即逝的閃電

已變成稀疏的青絲

低垂下疲倦的頭，當(dāng)下的事物已經(jīng)模糊

童年的影子——陷入遙遠(yuǎn)的別離

青春的老屋——只從夢境里顯現(xiàn)

閃光的銀飾啊——彝人的女王

那百折裙的波浪讓忌妒黯然失色

你目睹了人世間的悲歡和離合

向這一切告別——還沒讓你真的回望

所有的同代的姊妹啊——

都已先后長眠在火葬地的靈床

是的，誰能安慰你——索取那逝去的日歷！

是的，誰能給予你——那無法給予的慰藉！

追問

從冷兵器時代——直到今天

人類對殺戮的方法

不斷翻新——這除了人性的缺陷和偽善

還能找出什么更恰當(dāng)?shù)睦碛桑?/p>

我從更低的地方

注視著我故鄉(xiāng)的蕎麥地

當(dāng)微風(fēng)吹過的時候

我看見——蕎麥尖上的水珠兒閃閃發(fā)光

猶如一顆顆晶瑩的眼淚！

不死的繆斯

——寫給阿赫瑪托娃

我把你的頭像刻在一塊木頭上

你這俄羅斯的良心！

有人只看見了——

你的優(yōu)雅、高貴和那來自骨髓深處的美麗

誰知道你也曾一次次穿過地獄！

那些詛咒過你的人——

不用懷疑——他們的尸骨連同流言蜚語

早已腐爛在時間的塵土

那是你！——寒風(fēng)吹亂了一頭秀發(fā)

你排著隊，緩緩地行進(jìn)在探監(jiān)者的隊伍

為了看一眼兒子，送去慈母的撫慰

你的肩頭披著蔚藍(lán)色的披肩

一雙眼睛如同圣母的眼睛——

它平靜如初，就像無底的深潭

那是你！——爐火早已熄滅，雙手已經(jīng)凍僵

屋外的暴風(fēng)雪吼叫著，開始拍打命運的窗欞

盡管它也無法預(yù)知——

明天迎接你的是生還是死？

你不為所動，還在寫詩，由于興奮和顫栗

臉上泛起了少女時候才會有的紅暈……

致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你曾說一百年后

人們將會多么地愛你

你也曾寫下過——

那淚水一般晶瑩的詩歌！

有誰看見你兩片嘴唇翕動？

有誰聽見你的哀號和嘆息？

如果真的是這樣——

在你的身旁，在那個瞬間

我們將會經(jīng)受怎樣的窒息？！

誰說要一百年后的那一天

才會有人去把你找尋

誰說要整整一百年的光景

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

才能在那個時辰相遇

我不相信！因為在俄羅斯

在你生活過的寓所

我親眼目睹——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被你掛在了窗子的上方

這或許就是宿命——早已注定

你這羅斯大地上真正的祭師

——將像上帝那樣

背負(fù)著自己的十字架——緊咬著嘴唇！

茨維塔耶娃——詩歌女王！

勿需再為你加冕

你的詩歌和名字一樣沉重

你選擇詩歌——

就如同選擇養(yǎng)育你的語言

你完全有理由再次離去

（就是離去，你也將永遠(yuǎn)生活在

貧窮、拮據(jù)和無望的苦戀之中）

然而你卻——

至死沒有離開自己的祖國！

茨維塔耶娃，今天有無數(shù)蒼白的詩人

在跟著你的詩句寫詩

其實他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

他們偷走的只是幾個簡單的詞句

因為他們不具備有一顆

苦難、悲憫、狂亂和鮮血鑄成的心！

茨維塔耶娃，我的姐姐——

無人知曉你真實的墓地

我只能仰望那遼闊無邊的蒼穹

用全部的心靈向你致意！

是你讓我明白了——

如何寫下肝腸寸斷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