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80年代湘籍作家的文體風格與藝術思維

摘 要：80年代湘籍作家尋根作品呈現出鮮明的地域風貌，千年的楚文化基因賦予湘籍作家奇思異想風神高蹈的思維方式，自然之子化外之民的生活方式的沿續與保存，使其這一時期的作品文體風格極具俚語鮮活的生命與意象之美。如何在神話思維與現實生活之間相承交接，獨特文體與審美尺度之間作選擇把握是湘籍作家創作面臨和存在的藝術問題。

關鍵詞：湘楚文化；文體風格；高蹈風神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當代文壇崛起了一支“湘軍”，主要代表作家有韓少功、何立偉、莫應豐、蔡測海、葉蔚林、古華等人。他們在沈從文、周立波兩位著名湘籍作家之后，于80年代繼續持守湘地特色，并以群體現象出現在文壇。從湘籍作家那些深深帶著楚地氣息品格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作品的文體風格都有一種夾泥沙俱下卻不失江河之勢的生命氣勢。

一、敘述語言的地域風格

“每一個民族，根據神意的不變法則，應該通過自己的生活，把整個人類生活的一面表現出來；否則，這民族就不是真正活著，卻是碌碌而生，默默而亡，它的存在對人類毫無用處?！雹賻浊昵?，楚人楚地也一直有著自己鮮明獨特的藝術文化，并且它綻放出的藝術花朵對一代又一代的后來人承接著?！俺幕歉叩革L神的”，這是80年代湖南尋根文學代表作家韓少功曾說的一句。的確，從屈原的《離騷》、《楚辭》到老莊“無為”、“齊物”學說，都可以看到楚地藝術絢爛多姿、浪漫飄逸、生命靈動、氣勢磅礴的品格風貌。楚文化歷史考古和民間文化中，都有鳥的崇拜和鳥的圖騰，鳥的崇尚自由、縱橫飛翔的稟性也是楚人的精神寫照。

現代文學史上，湖南作家沈從文被喻為是“文字魔術師”。②他的文字單純樸實、簡峭傳神，不愧是文體大師，而沈從文本人曾直白地說那歸功于他對水上人語言的記憶，他曾說自己文字的風格，假若還有值得注意處，只因為他記得水上人言語太多了。他小說散文里的語言對話基本上是以湘西地方話為母語。古老民族所使用的生活語言是奇特的，一方面樸野生動，充滿原始率真的生活氣息，一方面又因經濟等原因與外界少于交流，閱讀效果在審美上便似乎是感受到奇異的洞簫在吹述。有外國學者在作過研究后指出這些語言特點是住在文化程度較低的地區人民所特有的。

80年代湖南作家也多是與先楚詩人屈原、前輩作家沈從文一樣，在自己的尋根作品中“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與故土歷史中的文學前輩找到了藝術情感上的共鳴。地域化的語言風格也是80年代湖南作家鮮明的楚地風格之一?！罢Z言與作品共存之，每部作品一旦形成，其語言就是它有機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為語言傳達作者精神的特殊的、難以剝離的表現形式?！?③

從當代湖南作家的敘述語言上看，大多保持了民間形式，少于修飾，顯得具有地道的山野氣息，與作品敘事的生活背景、人物形象很相和諧。也就是說，作家通常自動放棄了較為標準統一的官話式語言思維，而直接引入了本地慣常的敘述思維方式。因為這些作品所敘事的對象往往處于半原始生產方式的村落中，而要想真正地反映出邊民的生活際遇、生活方式，作家們自己的思維乃至思維也會隨著敘述深入到文本，這里便顯得如此表象、力不從心，所以一些作品看似粗野、卻已經自然地達到了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統一。這些語言都是民間化了的，從生活中來，又去表現生活，它不僅涵蓋當地的印記，也深刻著人類物質生活、精神生活的印記，“語言是人類精神所創作的最有意義、最偉大的事業——一個完成的形式，能表達一切可以交流的經驗。這個形式可以受到個人的無窮的改變，而不喪失它的清晰的輪廓；——語言是我們所知的最龐大的、最廣博的藝術，是世世代代無意識地創造出來的，無名氏的作品，象山岳一樣偉大?！?④

當代湖南作家的代表作中時?？梢砸姷竭@樣清新自然、原始樸野的地域性語言?！段鍌€女子和一條繩子》敘述愛月奶奶年輕時的風光：“她美，她巧，兩日做雙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鉸窗花，右手鉸，左手丟。丟出花兒草兒，落地便生根；丟出蝶兒鳥兒，拍拍翅膀就飛走。十六歲那年中秋節，奶奶頭回趕廣西豪街鬧子，害得鬧了刮臺風；人擠人，爭看她，踩死七只雞、五只鴨、打翻燙米線的湯鍋。”這是多洗練平實又生動活潑的圖畫！再如何立偉的《一夕三逝》寫船上人家看河水的情景：“只癡癡望河水粼粼地流。思想不在此，在遠方，同那河水恰一樣。天涯里有歌聲，斯人獨可聞。他于是浮一微微笑了。卻忘了帶洞簫，不然便可幽幽地吹。并且自信天底下，會有一個人，在晶瑩淚光里側耳，危坐在碧藍無限間?！边@一段文字，簡直就是一首白話了的古詩，充滿了意象美。

曾有評論家評尋根文學作品的語言有野性化的傾向，粗野、原始，以至臟俚語都進入了文本，在80年代湖南作家文本的敘述語言中，確實因民間言語的使用造成了兩種審美效果，有評論家曾以《白色鳥》的意象美為內容從審美角度來評價何立偉的小說敘事。他不大刻意地用純粹的俚語，而是更多地用自然白描的藝術手法，洗盡鉛華不沾迂腐氣，同時避免流于語言的粗俗、丑陋。在這里，相對照，在另一些湖南作家的文本當中，甚至在一些代表作的敘述內容當中，有過分粗野，以丑為美的創作傾向。作家在尊重生活真實的同時，也應該掌握適度的原則，文學不僅是一個“寫什么”的問題，下筆時直接面臨的是“怎么寫”的問題。真實固然重要，但如果為了真實，而進入一種自然主義的創作狀態，“真”卻失去了藝術性、審美性、怕這種只具有“丑”功能的“真”只會令人掩卷而去。

包括韓少功在內的一些湖南作家在小說主題深刻、內容精彩之外，某些段落文字的敘述都存在著不加掩飾的自然主義創作傾向，對風物、人物、動物、生理現象等敘述過程都存在由粗野真率走向粗鄙丑陋的狀況。如一些評論家從審美性的角度對“丙崽”及其類似形象提出了嚴厲的批評。認為《爸爸爸》由一系列丑陋的意象組成，丙崽示威性地炫耀著丑陋的頑強生機。“缺乏倫理意義的純粹丑可能損害藝術的和諧?！薄俺顺笾?，我們很難繼續由此搜索到某些美學意義上的相應涵義。這個時候，我們不得不克制自己的不適而開始追問：作家們的意圖是什么？他們想為文學帶來什么？” ⑤作家們不應忘記文學不僅僅反映生活，同時文學本身也是一門藝術。

再來看看當代湖南作家文本中的人物語言，人物語言是構成人物性格的重要因素。湖南作家大多寫的都是山民，山民性格真率多于言行，較少瞻前顧后的思慮。因此，對人物的刻畫多以對白、行事的描寫，幾乎少見心理活動和內心獨白，是合情合理的?？梢哉f每一個字都來自于當地生活，它用樸素、地道的方式講出了生活勞動中總結出的常識和真理，這種山民的語言也是一種文化，是由淳厚的楚地土壤蒂結而出的?！栋职职帧分斜棠锪R欺負丙崽的人：“你們欺侮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再如她拉著丙崽離開說：“吾去視一下?！薄扒痹谙嫖魇恰八钡囊馑?。“寶”在這里是“傻”的意思，“幾多”是“多少”的意思，“吾”、“視”本是古語，當地人日常作“我看一看”時用。這兩句話非常典型，可以看出人物語言因使用地域方言而具有了獨特鮮活、傳神的閱讀效果，有的對話中古語夾雜的使用，看出湘楚邊民由于相對封閉落后，居然在日常生活中于俚語中還保存了一定的古語。

貼切的人物語言使用，不僅完成了文本的人物性格塑造，同時還滲透傳遞了地域色彩的語言文化，使文本增進了生命活力，也增強了文化與生活的厚度。對于作家與文本來說，語言是形成創作風格、文體風格的重要因素。作家的使命之一在于語言的尋找，從傳統文化中進行探索，挖掘出那些有地域風格，有生命活力，剛健樸素的民間語言，揚棄其中粗鄙、丑陋、野蠻的部分，并努力地加以藝術上的提煉與升華，使其在真實自然的基礎之上更具有一種清新撲面的意象美。正如語言學家薩丕爾說過：“讀了海涅，會有一種幻覺，整個宇宙都是說德語的?！笨梢姾玫恼Z言大師在堅持自己風格時，就已經贏得了世界。

80年代的湖南作家應繼續堅持自己語言上的地域風格，再在語言效果上更符合審美性、藝術性的要求，那么，讀者也會有這種美的幻覺，覺得處處是楚聲楚語。

二、高蹈風神的藝術風格

遠古時候，“荊楚之地，僻處南方，故老子之書，其說杳冥而深遠；及莊、列之徒承之，其旨遠，其義隱，其為文也，縱而后反，寓實于虛，肆以荒唐譎怪之間，淵乎其有思，茫乎其不可測矣。屈平之文，音涉哀思，矢耿介，慕靈修，芳草美人，托詞哈物、志詰行芳——而敘事紀游，遺塵超物，荒唐譎怪，復與莊、列相同?！雹蕹膶W的特征就是絢麗飄逸的辭采，奇思漫想的思維，浪漫不羈的精神。這也正是自成一體的湘楚水鄉土壤、楚巫文化所賜予滋養出來的。

80年代湖南尋根文學作家，打出的就是復興楚文化的旗號，復興的是“楚辭中那種神秘、奇麗、狂放、孤憤的境界”，以“重鑄和鍍亮”“民族的自我?！?⑦從80年代湖南作家創作的總體風格來說，從很多方面確實是繼承了楚文化高蹈風神的精神風格。

曾有評論家稱贊楚文學具有熱烈的“酒神精神”，它與北方文學那種以儒家禮教思想為正宗，文以載道文學傳統相反，總是執著于宏揚生命力的旺盛、歌頌真誠不羈的浪漫主義情感，在藝術感覺上崇尚氣勢汪洋的豐富想象，如果說北方文學代表的是土地與糧食，那么楚文學則是無際的長河與天空。

蕭兵在評《離騷》時說它：“更有一重熱烈，一種放浪，一陣嘶喊，那來由也不僅是個性的，而也有那個‘時代’的大膽，那個‘地方’的狂放，那個‘民風’的強悍。” ⑧浪漫無羈、即物起興的民歌，就很能表現楚人精神和楚文學藝術特征?！斑@個區域居住的三十多萬苗族——‘熱情’多表現于歌聲中。任何一個山中地區——不論早晚都可以聽到各種美妙有情的歌聲。當地季節敬祖祭；神必唱各種神歌，婚喪大事必唱慶賀蛋慰的歌，生產勞作更分門別類，隨時隨事唱著悅耳開心的歌曲。至于青年男女戀愛，更有唱不完聽不盡的萬萬千千好聽山歌。——即是行路人，有的問路攀談，也是用唱歌方式進行的。” ⑨在渲泄了楚人的生命力和豐富情感，民歌在楚人生活中的重要性，也決定了民歌在楚文學中的重要地位，它是形成楚文學浪漫品格的重要因素。無論是早期沈從文的小說，還是當代湖南作家的小說中，幾乎每一篇都少不了以民歌烘托氣氛，傳達情感，無論是帶著野味的，還是絢麗的民歌，它們的表達方式都體現了楚文學獨特的地域語言的藝術魅力。楚人善良善舞，他們把歌舞深入到生命的血液中，勞動的喊叫汗水中，生活的交往中，社會的儀式中，對楚人來說生命即歌，歌即生命。因此，80年代湖南作家的尋根文學，大量地采用各式各樣的民歌來表達當代湘人的生命追求和主體精神，并傳遞出了活生生的當代楚文化。當代湖南作家對民歌的運用，也是酣暢地表達了這個區域的熱情、激情、浪漫的精神特征，并且在藝術形式上也下符合了當地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俗?？梢哉f，熱烈的民歌是楚文學絢麗浪漫文化特征的重要表現。

楚文學的另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寓實于虛，充滿大膽奇思異想的神話思維，具體表現在藝術手法上常用抽象的象征來表達自己的文學人生理想，神話、夢幻、異化、寓言等寫法結合打破時空的敘事方式進入到文學創作中，形成了一個虛實相間，看似神秘荒誕、實則冷靜理性的象征世界。屈原文章中人神相中莊周化蝶、大鵬飛翔的華美文章也皆是一篇篇奇思構思的神話寓言，且充滿亦莊亦諧的人生哲理。80年代的湖南作家文體，也有多篇在思維方式、敘事方式上具有先楚文學的大膽想象、神話色彩、寓實于虛的寓言品格。

湘籍作家的作品中，象征手法、寓實于虛的特征是非常明顯的。他們并不迷戀于敘述某一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命狀態。因此，在敘事結構上，這些作品常常是不拘一格的，以富于想象力的抽象理念建構敘事文本，并且往往打破時間性和空間性的敘事套路模式。以抽象表現具體，如《爸爸爸》的雞頭寨、《桃源夢》的“天外天”，《舍巴日》的部落相對于具體的現代生活來說是一個獨立的世界，這些文本的敘事時間都是不明確的，因此在歷時性上顯出超越性，它不屬于某個明確的時代，但在歷史上的任何一個座標，都可以找到這些抽象世界的具體存在，它是以某個抽象的象征來涵蓋了歷史、地域、人物的命運。這些抽象地域的建構描寫，充分展現了湖南作家具有了奇思異想的思維。

湖南作家所虛構出的地點和人物事件似乎不是屬于任何一般確定的歷史，難以用具體的地點來對應它，但它所表現的人類命運及心理結構又是屬于任何一個年代的，榮格心理學曾用集體無意識來解釋文學中的神話原型，事實上莊周夢蝶亦真亦幻的藝術想象正是人類自身際遇的寫照，湖南作家浪漫主義的楚人精神貫穿至今，即使是在80年代理性批判為主的小說里，仍然常常露出好幻想、善奇思、苦追問的文化品格。韓少功的《歸去來》、《女女女》關于生命的起源與來處，關于死亡與災難、永恒與輝煌的“天問”，葉蔚林《五個女子和一條繩子》中關于“花園”的憧憬與幻想，莫應豐《桃源夢》中“天外天”的虛構，這些神秘的天問與想象無不展現出楚文學的物質：“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意緒、無羈的想象?！雹狻安坏K于物、不滯于心、無拘束，無掛礙的‘流觀’審美方式——上天入地，游目騁懷的審美觀照方式?！?11宇宙之跡使得人產生了種種奇幻的思想，人生之謎和文化之謎時常聯系一起，神秘的土地孕育了神秘的文化，產生出神奇的文學。天馬行空的奇思異想煥發出的藝術魁力，使得善于思考的湖南作家，在發揮想象力之時也散發出了“驚采絕艷”的楚文化風采。

80年代的湖南作家的小說繼承了楚文化景觀、生命的綻放與苦難演繹成一篇篇具有象征意味的現代寓言。他們的作品中極少莊嚴肅穆地說教，而是以極大的熱情歌頌合乎自然的人性，濃墨重彩地描繪楚地的山水風物，且思維奇幻，文風靈動，不拘規范，敘事與人物都顯得鮮活奇異。湖南作家神秘的想象、荒誕的藝術感覺、活潑的民間文化形式、熱烈的情感與理性批判地結合、寓言象征式的敘事，構成了當代湖南尋根小說的風神高蹈的藝術風格。

注釋：

①[蘇]別林斯基.文學的幻想[C].別林斯基選集（1）.滿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P 26.

②蘇雪林.沈從文論[J].文學.1934（9）.

③蔣原倫.粗鄙——當代小說創作中的一種文化現象[C].讀書.1986（10），P82—87.

④[美]薩丕爾.語言論[M].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1985，P197頁.

⑤南帆.文學審美與審丑[J].文學評論.1988（5），P4—10.

⑥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記[C].郭紹虞、羅根澤主編.中國近代文論選（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P573—574.

⑦韓少功.文學的“根”[J].作家.1985（4）.

⑧蕭兵.楚辭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P264.

⑨沈從文.沈從文文集[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10），P222.

⑩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P69.

11 皮道堅.楚美術論綱[J].文藝研究.1990（4）.

（作者單位：1.暨南大學文學院；2.廣州體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