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的大椿

一

大椿睜開眼并沒有急著起床，他一直想早飯是在家里湊合呢，還是到集市上隨便吃點早點。自己侍弄早飯，一準還是饅頭和咸菜，記不清有多長時間了，自己的早飯就是這么湊合著。想了一會兒，大椿決定還是到集市上去吃油條喝豆漿，反正自己要安排下一步的生活了。

大椿上集市吃油條喝豆漿去了，他上哪兒去沒給娘說，也沒讓兒子知道，反正他認為一切都沒有這個必要。爹娘看見他像遇到仇人，兒子愛理不理的，特別是與妻子離婚后，兒子對他更是反感。

七八月間正是農忙的時候，莊稼長得密密匝匝。一路上，大椿碰到了好多在莊稼地里干活的人，他們渾身濕漉漉的，像一群涉水逃命的兔子。大椿和他們打招呼有點敷衍了事，他不想讓說話聊天耽誤太多的時間。大椿的目標是集市上的油條攤點。太陽毒辣辣地照射著已經光背趕路的大椿。眼看離集市還有好幾里路，大椿越走越急，他恨不得一路小跑起來。大椿開始后悔了，他后悔自己起碼應該借一輛自行車，早去早回能省點力氣。大椿有了這個想法之后，心里顯得十分地煩躁，他一邊走一邊罵，大椿罵岳父不是玩意兒。

大椿和妻子離婚后，岳父不僅拉走了妻子的嫁妝，而且還趁機弄走了大椿賒來的自行車。大椿到岳父家要了一次，結果被幾個小舅子狠狠揍了一頓。

罵罵咧咧的大椿一想起常常掛著兩坨眼屎的岳父就惡心。在大椿眼里，岳父是劉文彩、周扒皮，所以才鼓搗出丑陋無比的妻子。大椿只顧嘟嘟囔囔地咒罵岳父，不經意間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跟頭栽到了一旁的路溝里。他爬起張口就想罵人，一抬頭卻看見金貴的老婆笑得前仰后合。金貴老婆說大椿你眼真瞎，路上有輛自行車你都看不見，眼睜睜地往上撞。大椿看見金貴老婆一顫一顫的兩個奶子，頓時也不怎么生氣了，就訕訕地說金貴嫂子我急著趕路呢，地里莊稼長了好多蟲，我只想著買藥滅蟲呢。你也知道我家的那些破事，沒辦法呀。要不，你的自行車借我用一下吧。金貴媳婦歪著腦袋說真的？大椿說誰騙你誰是老叫驢。

“我家辣椒也生蟲了，沒顧上買藥呢。”

“我給你捎一瓶？”

“不用了，改天我再去。”

“辣椒嬌嫩，萬萬耽誤不得。”

“嗯，一大早我就來給玉米施肥了，連早飯也懶得做呢。”

“不吃早飯可不行，要不，我再給你買點吃的？”

金貴媳婦捋著一片玉米葉怔怔地看著大椿，似乎難以決定自己到底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大椿說反正家里面就你個人了，莊稼活再緊也要一樣一樣地干。金貴媳婦眼淚涌了出來，蹲在溝沿上肩膀一聳一聳地。

大椿想跳過干枯的河溝扶持金貴媳婦，思量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大椿知道，自從與妻子秀離婚后，自己幫金貴媳婦在地里除草的事已經在鄰里間傳開了，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就在大椿不知所措的時候，只見金貴媳婦把鋤頭照著玉米地的深處扔了過去，整理了一下衣角，跨過地頭的河溝沖大椿說，走，我和你一起到集市上去。

夏天的雨說下就下。大椿還沒有領著金貴媳婦去買農藥，就被突如其來的大雨逼在了集市的屋檐下……雨越下愈大，很快在街道上匯聚成一簇簇水流，裹挾著菜葉和各種垃圾或緩或疾地流淌著。

雨做簾，天當幕。大椿擺弄了一會被雨淋濕的衣裳，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順勢扯了一下金貴媳婦滴水的袖子，催促金貴媳婦支撐著晾晾。金貴媳婦沒有動，任憑濕透的上衣緊緊地圍裹著突起的胸部和渾圓的屁股，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泛起水泡的地面，呆呆地。

二

大椿的境況很糟糕，家里實在呆不下去了。爹娘把自己的土地和兒子全部收走了，不管大椿吃喝拉撒。并且扔出了狠話，有本事離婚，你就有本事自己再找一個好的來。為此，大椿與娘和爹不知道拌過多少次嘴。大椿埋怨爹娘沒本事把這個家操持得更好，自己弟兄三個至今仍然光棍一條。爹娘只會土里刨食，沒積攢一點彩禮錢，脾氣倒是日益見長，做起事來也更加執拗。

最可氣的是，爹娘在他打工最賺錢的時候，偷偷給他找了一個什么彩禮都不要的女人，尋死覓活地逼著大椿結婚。結婚后才知道女人秀被先前的男人拋棄了，懷揣著三個月兒子嫁給了大椿。女人秀很霸道，結婚后不讓大椿出門打工。女人秀丑可很亢奮，人前人后啥都不顧，經常帶著滿嘴蒜味強迫大椿親嘴。還有，大椿走路的時候，只要向其他女人瞧上一眼，都會被秀追打。一天，秀看見大椿給鄰村女人領路，村前村后找丟失的鴨子，秀氣憤不過，一塊板磚砸向了大椿，直到現在大椿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

丑陋的妻子不僅脾氣暴躁，而且還有點嘴饞，經常讓大椿黑更半夜到集市上買豬蹄子。夫妻之間別扭鬧多了，大椿與爹娘剛說出想與秀離婚的想法，就被兩位老人堵了回來。說大椿要啥沒啥，有個媳婦就不錯了。說秀再饞再丑，可莊稼活樣樣都行，好歹是一個家。一句話，大椿如果與秀離婚，大椿就要凈身出戶。

大椿經過十分艱難地離婚過程后，爹娘真的把什么都收走了。

雨下了好幾個時辰，一點沒有停歇的跡象。先前還汗流滿面的大椿，一陣冷風吹過來，大椿緊緊抱了抱臂膀，他愛憐地看了看一聲不發的金貴媳婦，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金貴媳婦是四川人，是金貴的爹花了五千多元從人販子手中買來的，金貴媳婦鬧了一陣沒有拗過金貴，還是被金貴那個了。金貴媳婦讓金貴侍弄得死心塌地，自己愿意跟著金貴種莊稼生兒育女。金貴媳婦奶子大得跟廣告上的女人相差無幾，金貴在世時，金貴侍弄大奶子的媳婦就像把持一棵莊稼。每每想到金貴媳婦一晃一晃的胸兜，大椿都會狠勁地咽下許多口水。

“冷么？多動動，一會就好了。”

“……”

“我讓你生氣了？你好長時間都沒說話了。”

“不，我在想我的娃，他命真苦，十六歲還不到，都在外面打工一年了。”

金貴媳婦繃緊了嘴唇，從牙縫里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句話，算是對大椿做了回應。

大椿說自己的日子難哩。金貴媳婦聽后，抽抽噎噎地哭出聲來。大椿走近金貴媳婦，用手拍了拍她的腰部，想給她披上點東西，可實在沒有什么多余的衣裳。

就在大椿準備幫金貴媳婦打理一下散亂的頭發時，金貴媳婦含著眼淚撲在了大春懷里，嚶嚶地哭個不停。

不知不覺中，夏夜已經在始終沒有撕開的雨幕中悄然到來。在金貴媳婦的提議下，他們一同住進了小鎮的一家旅館，一人一間。大春說你還有家呢，金貴媳婦說顧不了那么多了，家里只有條老狗。老狗不用干啥，遛出去吃屎就能湊合一天。

外面的雨依然下個不停，空氣像是多種氣味混合的奶液，夾雜著青草味，土腥味，一絲一縷地在夏夜中流淌徜徉。躺在旅館的床上，大椿剛想瞇瞪一會，金貴媳婦就踢踏踢踏走了過來，靠著大椿坐在了床上。大椿說了一籮筐話，才使金貴媳婦相信大椿心理裝著她，至于為什么沒有和她再邁上一個門檻，是因為大椿不想讓金貴媳婦從這間破屋搬到那間寒舍，一輩子凄凄艾艾地被瞧不起，被人指指點點。

金貴媳婦用手指戳點著大椿的額頭，罵大春憨貨。大椿回應她寶貝疙瘩呀，俺只想著打工賺錢，為你，也為你不再無冬無夏地哭泣。說著哭著，詩一般的表白，幾乎讓大椿自己在靜謐的夏夜里昏昏睡去。

金貴媳婦說自己睡不著，一閉眼就回到她那座年久失修的老屋，還有那條跟隨她多年的老狗，毛塔塔的和她的生活一樣埋汰。金貴媳婦說冷的時候，臉上已經泛出潮紅。大椿心口火燒火燎地，猶如一團升騰的火焰慢慢在全身燃燒蔓延，這種熱量很快通過胸腔、喉管、下顎一步步傳遞到嘴唇上，大椿把嘴唇緊緊地貼在金貴媳婦的脖頸上，把金貴媳婦灼燙得哼哼唧唧。

正當大椿撫摸著金貴媳婦想干點什么的時候，看守旅館的老女人不知什么緣故，一聲干嚎打破了夜間的寂靜。湊著燈光，他們看到老女人幾乎光著身子和一個男人扭打在一起，好長時間，他們才從老女人罵罵咧咧的喊叫中弄明白，男人打牌輸了好多錢，急煞煞地回家拿錢，一來二去就撕扯起來。

在夜半時分，大椿和金貴媳婦涉身處在亂糟糟地吵鬧聲中，所有的興致霎那間蕩然無存。雨停了，天晴了，金貴媳婦說送你進城吧。大椿推著自行車走出旅館，一路上，兩人在繁星點點的夜里走一陣騎一陣，走走停停，說了很多體己話，長一聲短一聲地唏噓唉嘆。等走到城里時，天已經放亮，大椿攬了金貴媳婦的腰肢，說等我，就頭也不回地混入車水馬龍的人流。

三

大椿一連在城里呆了幾天，問過幾家建筑工地，打工的事情依然沒有什么著落。其間，大椿無論走到哪里，哪怕是自己弄出很大動靜，從他身邊走過去的人甚至連正眼都不瞅他，實在讓大椿傷心極了。大椿不如一條狗，狗都讓人躲著或者是憐憫地看上一眼，大椿不會張口咬人，大椿身上穿的是皺巴巴的衣裳，比沿街要飯的好不了多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全國剛剛出現打工一詞時，大椿就隨著同村的年輕人去上海打工了。起初是給一家鹵燒面筋店淘洗面筋，一月不到的時間，大椿就覺得那活實在太累太臟，整天圍著水盆洗面筋，兩手被面水浸泡的發白發癢。這還不算，最可氣的是老板和老板娘餐餐雞鴨魚肉，卻讓他們吃面筋，左一頓又一頓。老板給他們做飯用買來的垃圾油，老板娘習慣從一個洗刷干凈的尿桶里撈出一坨面筋，在案板上胡亂剁了幾下就下鍋。想想他們幾個好不容易從公共廁所里偷來的尿桶，被老板拿來盛裝面筋，而后不斷掏出一陀一坨變成他們的伙食，大椿就發誓發了工錢就走人，舉報老板用尿桶裝面筋。

直到后來離開上海，大椿也沒有舉報過老板。大椿害怕滿臉橫肉的老板，老板手狠的時候能把老板娘打得像母狗一樣亂跑。另外老板與大椿家相隔不遠，論輩分老板應該是大椿的堂舅，還有點沾親帶故的原因。

大椿實在想不起來自己在上海都干過什么，自己幫人喂過豬，在酒店里打撈過泔水，給一個破爛王分揀垃圾等，樣樣活都有點不太體面光鮮。大椿只記得在上海打工的那段日子里，在海邊淺水區摸蛤蜊差點讓自己成為有錢人。

潮起潮落的海水不時把一片片貝殼和小小的蛤蜊沖上沙灘，大椿順著海岸走下去，一邊走一邊撿，直到他覺得有點累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撿了好多好多貝殼樣的東西，沉甸甸的。

大椿不知道什么叫蛤蜊，他撿拾蛤蜊的時候只想帶回家鄉，送給鄰居的小孩玩耍，挑一個最好的送給金貴媳婦。在路過一個農貿市場時，一位賣海鮮的同鄉告訴他，大椿撿拾的東西叫蛤蜊。同鄉說蛤蜊是一種海鮮，比時令蔬菜貴好多，好多人都知道，就大椿不知道，罵大椿是個土鱉。大椿傻傻地笑了笑，說蛤蜊值錢就賣給你吧。同鄉掂了掂大椿遞過來一袋蛤蜊，說不用過秤了，隨即掏出五十塊錢塞到他的手里。

眼瞅著自己在海邊溜達一陣子就能掙到五十塊錢，大椿覺得在沒有必要在皮毛廠晾曬豬皮狗皮什么的了。在后來的日子里，大椿天天都早早起床在海邊走來走去，撿拾蛤蜊雖說有多有少，但是半年過后，大椿已經偷偷攢下了一萬多元錢。錢被大椿掖藏在一件破棉襖里，誰也不知道。一同租住的同鄉幾次問他在什么地方打工，大椿都說在幫別人看守魚塘，整天腥臭腥臭的。大椿不想讓同鄉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大椿怕另外多出一個撿蛤蜊的同行來。

撿拾蛤蜊的大椿心比天大。他想著有朝一日能另辟蹊徑，不再跳到海里摸撈蛤蜊，隨便在上海干點什么。偏偏就是在這個時間，娘被同村人領著傻呵呵地來到上海，揪著大椿回去相親娶媳婦。大椿不愿意回去，說再等些時日。娘就一步不離地跟著大椿，遇到人多的時候，娘還跪下來不停地給大椿磕頭，說落一大堆大椿的不是，把大椿撿拾蛤蜊賣錢的事一五一十說給同鄉聽。

后來，同鄉們真的去了海邊，但卻一無所獲。因為大椿連娘都沒有告訴，他起初是在海邊撿拾了一些蛤蜊，撿著撿著，大椿就發現被水吹到海灘上的少之又少，下到海里才能打撈的更多。一年四季，大椿有三季泡在海水里。有時間，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沒有了大椿的身影。

娘的上海之行，對整個家庭來講是個天大的福音。爹娘倉促間為大椿辦了喜事，女人又在倉促間生下了兒子。大椿恨自己當初意志很不堅強，才釀成了與妻子秀無休無止地哭鬧打罵大戰。八年里，大椿在沒有硝煙的夫妻之戰中泯滅了沖動心情。在大椿心里，從此消失了光怪陸離的都市生活，只剩下爹娘干癟的嘴唇在喋喋不休，還有女人秀一頭腌香椿樣的黃發，凸眼闊鼻像鐘馗，影綽綽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召之即來。

四

大椿上學時學名叫張志遠，名字還算有點響亮。可在包工頭眼里，大椿就是“張痔瘡”。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大椿這個“張痔瘡”卻被包工頭喊得有滋有味。

被包工頭招來修路時，包工頭乜斜著眼在大椿身上看了好久，問大椿會使用充氣鉆么？大椿說在上海干過，包工頭用白白的胖手隨便撥拉一下，大椿就隨著一群人來到了干活的工地。

大椿要修的路很長很寬，據說是一個開發區，周圍的莊稼地還沒有平整。大椿他們要在這片土地上開出一條路來，慢慢鋪設柏油馬路，按照圖紙設計弄出個八縱八橫的招商引資框架。

在工地上，大椿暫且也叫“張痔瘡”的這么一個人，先是與幾個人一道挖掘下水道。下水道有2米多深，挖掘機首先挖出一條溝，直到有兩米深的時候，大椿他們再跳到溝里一鍬一鍬地鏟修壁面。深溝內潮濕悶熱，密不透風，人站在里面不用干什么就會汗流不止。大椿他們常常才干一會，整個腦袋就會暈乎乎的，人人汗流浹背像個泥猴。大椿只顧一拱一拱地埋頭干活，有時很難聽到包工頭“張痔瘡、張痔瘡” 地喊，喊急了的包工頭就用土坷垃砸大椿。罵大椿耳朵塞驢毛了，不知道老子在喊你？去，到那邊拉磚去。

大椿想替自己申辯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其實，大椿干完這個工作面就可以休息一陣子了，可包工頭的呵斥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大椿不想失去這份工作，大椿想努力干好每一樣活，雖說又累又苦，總比沒活干沒有錢掙好。大椿盼望活干得越長越好，這樣能掙好多工錢呢。大椿不想對不起金貴媳婦，金貴媳婦永遠是一個很美的風景，是一張讓人浮想聯翩的油畫。

在眾多工友中間，大椿喜歡和工友小然聊天。小然知道好多東西，大椿和小然一道去過網吧，自己還和美女進行了QQ視頻。小然在發工錢的時候，幫著他挑選了幾件衣裳，大椿穿上很合體很精神。每到休息時，小然就隨便帶著大椿進城大街小巷胡亂逛上一通。有一次，大椿還和小然吃了燒烤，喝了啤酒。當然，飯錢是大椿付的。

小然比大椿小十幾歲，還是個剛剛下學的農村孩子。小然說自己一直由著爺爺奶奶撫養，小然的父親開車被軋死，母親跟著山西人走了，家里就剩下小然一個勞力。小然干起活來不惜力氣，喜歡與大椿扎堆干同樣的活。不像其他工友，仗著有把子力氣，經常欺負大椿。

大椿視小然為知己，啥事都想給小然說說。小然出來打工是為了掙錢養活爺爺奶奶。小然爺爺奶奶住在城郊，所有的土地都被征用了。失地的小然只能靠自己掙錢。大椿與小然一起去過他家，那時小然爺爺正蹬著三輪滿世界地收破爛，只見到了小然奶奶。小然奶奶一邊哭，一邊上上下下用手把小然摸了一遍，再三叮囑小然干活要小心，要常回家看看奶奶。走出家門好遠，小然才敢偷偷流下兩行熱淚。

大椿被小然爺爺奶奶感動了整整一個下午。相比之下，爹娘與其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倒不如說爹娘更像漁夫，大椿和兩個弟弟都是鸕鶿。爹娘揮舞竹竿把大椿、弟弟們趕下茫茫人海，一點一點的掙錢，年關的時候，爹娘總會把他們打工的錢攥在手里。爹娘的理由很簡單，攢錢就是為了他們討媳婦。可說歸說，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弟兄三個還是沒有完婚。哥仨錯過了農村青年完婚的最佳時節，像過秋的茅草，在守望中等著春天的光臨。

五

道路越修越長，寬闊的馬路如同巨人的臂膀，慢慢將昨天還冒著裊裊炊煙的農村，一下子攬入城市的懷中。

大椿在每一條馬路上都流過汗水，但從沒有輕輕松松在上面走過一個來回。縱橫交錯的馬路不屬于大椿，大椿只是鋪墊它的一塊磚，或者說是一輛負重前行的推車。大椿的名字在工地上慢慢被人忘記，倒是“張痔瘡”成了他記工干活、吃飯、睡覺和領取工錢的代名詞。

臨近年關的時候，咋咋呼呼的包工頭卻一下失去了蹤影。要知道，他欠下大椿他們兩個月的工錢呢。

工友們亂哄哄地來到政府討要說法。一位戴眼鏡的政府人員和顏悅色地告訴大家，包工頭沒有跑，他過節去了。欠下你們倆月的工錢，他一回來就足額發給大家。還有，包工頭不辭而別，就是為了讓大家年后再來，因為來年工期短任務重，沒有足夠勞力是不行的。

政府人員當著大家的面替包工頭做了保證。說都臘月二十三了，今天就可以集體放假回家吧，收拾收拾買點東西回家過年。當然，這也是包工頭的意思。

人群漸漸散開，大椿落在后面剛邁向樓梯，就聽有人喊“誰叫張志遠，誰叫張志遠”大椿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剛一愣神，就被小然從后邊推了一下。告訴大椿說有人喊你呢。

大椿返回接待室，那位戴眼鏡的政府人員告訴大椿。說包工頭來電話了，讓張志遠看守工地的機械設備，一天補助60塊錢。

走出政府大門，大椿發現彌漫著濃濃年味的天空已經飄起了大片大片雪花。大椿張開雙手接了幾片，狠勁地捂在臉上。多少年沒有人叫過他張志遠學名了，對他來說，張志遠是一個美好的開始。這塵封已久的記憶，隨著他和小然的追逐打鬧，在這漫天飛雪的冬天里梅花樣綻放……

雪越下越大，延續了好幾個白天黑夜。看守工地的大椿，只能蝸居在工棚里，看著被冷風裹挾的鵝毛大雪，一層又一層覆蓋在散亂停放的機械上面，平坦而又寬闊的馬路白茫茫一片。偌大工地沒有了往日的喧囂，似乎一下都沉睡在冰冷的冬天里。

偶爾也有爆竹和禮花爆炸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被送入工棚。撩撥得大椿無論是走出工棚，還是坐在爐子旁取暖，都是那樣心神不寧……大椿在茫茫雪天里，分辨不出家的方向，但卻分明感受到了來自家鄉的歡悅和熱鬧。

千百年來，沒有人能說清楚年是什么。說年是春冬季節變更的分界線，是中華文明發展的歷史積淀，似乎都有些不妥。在大椿看來，年就是徐徐打開的一扇門，時時呼喚出外遠行的家人，個個候鳥般飛越千山萬水，回歸養育他的大地。大椿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不知道等待他的那扇大門是虛掩著，還是全部敞開。

大椿回家了。讓大椿沒想到的是，金貴媳婦寒暄著把大椿介紹給她兒子時，卻遭到金貴媳婦兒子的白眼，愛理不理的，罵了雞，踢了豬，那情形比金貴媳婦家齜牙咧嘴的老狗好不了多少。兜頭涼水幾乎把大椿嗆得一個跟頭，好在金貴媳婦在緊要時段，偷偷在廚房里用嘴唇極快地銜了一下大椿的耳垂，才沒讓大椿心里空蕩蕩的。大椿給金貴媳婦買了衣服，讓金貴媳婦端詳了好久。金貴媳婦抽空偷偷塞給大椿一個繡滿荷花、荷葉和鴛鴦戲水的褲衩，避開來回穿梭的兒子，暗暗地、幽幽地看了大椿幾眼。

金貴媳婦在大椿走出家門時，身體軟軟的，步履蹣跚像是害了一場大病，手扶門框眼睜睜地瞅著大椿走出院落，彎過墻角，慢慢消失在錯落有致的小村里……

大椿把給兒子買來的新衣裳遞給他，誰知小東西卻一轉身跑開了，躲在娘身后偷看，傻傻的樣子。大椿只給自己留下少許錢，其余的全交給娘了。娘聽說大椿不能在家吃飯，走進廚房包了一包東西硬是塞給大椿。爹從床頭掏出一瓶白酒，讓大椿暖暖身子。

除夕之夜，大椿在爐火上架起小鍋，一邊吃，一邊喝，一邊撫摸花紅柳綠的褲衩，不知不覺就醉了。

六

春節過后，大椿他們才干了兩三月，整個工程已經到了收尾階段。包工頭沒有讓大椿去干路面的整修工作，而是安排他和小然在一片寬闊地帶鋪墊五顏六色的地磚，搭建一座高高的臺子，說是邀請領導們上臺剪彩。

工程剪彩被安排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大大小小的領導們披紅戴花站成一排，個個興高采烈，抑揚頓挫地講了話。走下臺了來給他們握手，一一表示感謝，像是大椿為他家蓋了房屋，或者是壘過豬圈。

小然說領導的手真白，軟乎乎的。大椿沒有做聲，一旁不停地翻看剛剛發放的毛巾肥皂，好大一會，大椿才說自己只是用四個手指碰了一下領導們的手，沒啥感覺。

工程沒有了，大椿莫名生出許多失落來。大椿抽空問過包工頭還有活干么？包工頭頓了一下，說自己也是要飯的誤了飯時，有上頓沒下頓了哈。

沒有著落的大椿啥準備沒做，就和小然來到了上海。其實，大椿也不需要準備什么。上海是中國對貿易的窗口，但是窗口似乎不太需要大椿這樣的人，大椿只能在大街小巷干些雜活，只會在海里打撈蛤蜊，沒有太大的用處。

一下火車，大椿倒像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拽著小然亂轉了一通。就是坐在公交車上，大椿也不忘指指點點，拍打著小然的肩膀，告訴小然他曾經去過的地方。小然什么都記不住，也沒太在意大椿的指點，一路上，小然看到最多的是林立的高樓，還有一座座高架橋梁。

大椿對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著實讓小然有點吃驚。大椿對城市的街道如數家珍，就連上海有多少區、多少鎮、多少村，也說的東西分明。大椿像是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見誰都想絮絮叨叨。

他們坐車轉了一天，直到天慢慢黑下來的時候。大椿才領著小然趕往弟弟打工的地方。沿途經過一片海灘時，大椿告訴小然他撿拾蛤蜊的地方快到了。他們透過車窗使勁地往外看，大椿一會說不對呀，一會說就是這個地方。大椿沒有看到以前的海灘，多年不見，海灘被長長的堤壩圍了起來，沒隔多遠，堤壩不起眼的地方就豎起一個小牌子，燈光下，依稀看見上寫：灘險浪大，禁止游泳。

在一個大理石加工廠，大椿見到了二椿和小弟。兩個弟弟在這座工廠干了七八年了，一直重復著自己的工作，一個切割大理石，一個在打磨大理石邊角。值得欣慰的是，兩年不見，弟弟們各自有了自己的人生。小弟和一位河南籍打工妹在熱戀，黏黏糊糊的。二椿與一個離婚的女人住在了一起，雖說有點不明不白的，倒也十分溫馨愜意。

大理石廠需要人手，可大椿沒有干。大椿拉著小然到了一個人才中心，小然很快被一家商貿公司招去。大椿追著人家央求想和小然一道，年輕的管事攤了攤手，說對不起，這里的活你干不了。

大椿也很快被人招走，他去的地方是一個冷庫。

第二天，大椿一直把小然送到公司，臨走的時候，小然挺傷感，哭啼啼的。大椿拍了拍小然的脊背，說，你去的地方離我很近么，閑暇時，我們見面的機會還是挺多的。

時間不經過，三晃兩晃就到了秋天。在這期間，每逢周日，小然都會和大椿呆在一起。小然長高了許多，穿上公司配發的衣裳很青春陽光。

小然也常去大椿打工的地方。每次去的時候，幾乎都看見大椿在一層又一層扒掉身上的大衣、棉襖。大椿在這家公司冷庫里搬運豬肉，自嘲自己一直生活在冬天。

相聚在一起的時間里，大椿做飯給小然吃。也領著小然去繁華路段逛上一圈。要么帶著小然來到海邊，坐在堤壩上，隨隨便便看著聊著，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

在一個深秋的下午，合該大椿出事。那天也是個星期日，本來睡了一個上午的大椿，正準備洗洗衣裳。誰知在電話里說不來的小然，又十分高興地出現了。小然讓大椿陪著去外灘，還說自己漲了工錢要請大椿吃飯。

就在他們下車準備換乘下一輛公交車時，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風，飛揚的塵土遮天蔽日，路上的行人被吹得東倒西歪。大椿站在路牌下順便向上看了一眼，就見對面高樓上飛舞著一片樹葉樣的東西，越來越大，飛快地像這個方向俯沖過來。

大椿本能地閃開了，可大椿分明看到，廣告牌直接沖向一旁屋檐下偎依著一對青年男女。他們沒有注意到來自天空中的危險，也沒有聽到大椿急喊快躲開、快躲開的聲音。大椿顧不了許多，就在廣告牌快要砸向青年男女的時候，大椿飛快地沖了過去，用力推開了他們，接著自己就不見了。

被受到驚嚇的青年男女，看著稀里嘩啦倒下的廣告牌，不停地用手捂了捂胸口。看了看站在廣告牌前被嚇呆的小然，似乎不明白是小然推了他們一把，還是被廣告牌刮擦了一下，吐吐舌頭走開了。

好大一會，小然才回過神來，猛然意識到大椿還在廣告牌下呢。小然不顧一切扒拉開碎爛的玻璃，奮力掀起廣告牌，才發現大椿被壓在下面，一根長長的角鐵刺破了大椿的喉嚨，嫣紅嫣紅的鮮血躺了一地。

大椿死在了上海，死得很平常。

在不可抗拒力量的前提下，廣告公司賠付了15萬元補償金。二椿領回了大椿的骨灰，踏上了歸鄉路。

冬天的腳步近了，秋風一陣比一陣冷。爹哭的捶胸頓足，娘也哭啞了嗓子。小然滿含一眼泡子淚水，一直扶著大椿的兒子走在送葬路上。大椿的兒子嗯嗯地哭著。

金貴媳婦躲在人群中走了一陣，走著走著，就滿臉淚水跑開了……

十分嘹亮的嗩吶聲在這小村里撞來撞去，聽起來格外傷感，不過，細心地人們還能聽出，一路上扭來扭去的吹嗩吶人，其實吹奏的是小寡婦上墳。

落葉在風的作用下，一片又一片的飄落下來。看著棺槨，盛裝紙錢的灰袋，照片，還有大椿平常使用的物品被一件件掩埋、焚燒，小然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大椿兒子疑惑地看了看小然，突然停下嗯嗯的哭聲，轉瞬間發瘋樣撲向隆起的土丘，不停地扒拉著墳土，爸爸呀、爸爸呀哭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