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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刻骨銘心

2013-12-29 00:00:00許桂林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3年2期

往事并不遙遠

卻是那么的刻骨銘心

那是個新舊交替的時代

那是個剛剛從過去的陣痛中擺脫出來,身上還留著刀刻般傷痕的時代

那是個尋求解脫的時代

那是個各種思潮和流派混雜紛呈的時代;

因而

那是個眼淚飽和著幸福的時代

——題 記

第一章

這是一條被叫作三里灣的小街。當城里所有的大小街道都被鋪上石子,澆上瀝青,變得平坦寬闊起來的時候,只有這條小街還保留著它自己的風貌:三千七百條大青石參差不齊地從三里灣的這一頭鋪到那一頭,似乎頑固地要給這座日新月異的小城留一點古樸的遺跡。

三里灣的青石路究竟始于哪一朝哪一代?小城里的人們誰也說不清了。有的說還是前清時小城里第一個舉人老爺為赴京城會試,義捐布德而修的;也有的說是當年義和團敗了以后,法國人在這里辦了個教會學校,為了使教會的學生下雨天能在泥濘中安然通過這三里路,從而體現上帝的仁慈和無所不在才鋪起來的。究竟哪一種說法可靠,至今也沒有誰去考證過。但有一點似乎是確鑿的,那就是這條青石路在所有人的兒時記憶里都是一個古老而神奇的夢。

從教會學校門口的第一條青石開始,到圣母河的青石橋頭為止,曾幾何時,這里是歷代劊子手處決囚犯的必經之路。那每一塊青石條都似乎殘留著當年囚車滾動的印痕,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印痕又都被車輪和腳步蹭磨得锃光閃亮,平平的能照出人的影子來。倘若是極好的月夜,月光和石條的青光融合在一起,遠遠望去,實在有一種朦朦朧朧的不可思議的美。這青幽幽的光和過去那種種神秘的傳說連在一起,又往往使人會從心里突兀地生出一種麻怵怵的感覺。

現在,三里灣盡頭的教會學校早巳不復存在了,門口的白木牌子被改換成“中華基督教會”和“中華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的字樣。教會學校成了基督教堂,自然是無可非議的事。這幾年,隨著宗教信仰自由的發展,似乎善男信女更多了起來。市統戰部和政協部門又聯合撥了一筆專門款子,把教堂重新修繕了一番,這里也就逐漸地熱鬧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不早不晚的集市。每到傍晚,當教堂尖頂的金十字架在夕陽中熠熠閃光的時候,晚禱的鐘聲就響了。與此同時,教堂門口賣瓜子的、賣糖葫蘆的、賣大碗茶的各式各樣的嗓子也就一疊聲地響了起來:

“糖葫蘆……糖葫蘆……一毛一串……不甜不要錢……”

“炒得格兒崩脆噴噴香的瓜子嘍……一毛一包……”

這是老福順的大嗓門。他是個單身漢,總喜歡搬條短凳,斜靠在教堂邊的磚墻上,稀疏的山羊胡子隨著他喉結的滾動,在夕陽的照射下顫顫地發光。每每喊得得意起來,便會一手

拍著凳子當板,哼起有韻無轍的京戲《空城計》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老福順!”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叱喝。原來是賣糖葫蘆的桂子媽不高興了。桂子媽四十歲左右,生得粗眉大眼,直喉嚨粗嗓門的:“我說福順哎,是聽你唱還是聽你賣哪?你也不嫌鴰得慌!”

說來也怪,無牽無掛的老福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桂子媽瞪眼吵他。也許是因為桂子媽的命太苦了吧。她結婚不到三年,丈夫另有了新歡,撇給她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和她離了婚。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咬著牙拉扯著兩個孩子,在這教堂門口賣開了糖葫蘆,偶爾也幫人家洗洗衣服什么的。艱辛的生活養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然而,歲月的流逝并不使她嫌老,確切地說,女性的風流魅力還沒有從她身上完全消退。這就使打了一輩子光棍的老福順往往陷進一種微妙的感情里去了。現在桂子媽一搶白他,他便不由得把脖子一縮,眼一擠,自嘲道:“唱賣唱賣,又唱又賣嘛!”

“你歇口氣,咽咽唾沫,不唱也不能賣你個啞巴!”桂子媽又白了老福順一眼,就這一眼便足以使老福順噤聲半天。

老福順有點掃興,調兒憋在嗓子里總有點不甘心,便四處張望,終于又找到了知音,來了勁:“嘿嘿,嘴唱渴了,有咱方姑娘的大碗茶嘛。對不,方姑娘?”

被叫作方姑娘的女孩正在收拾大碗茶攤子,聽老福順這么一說,立即停止了收拾,順手就把桌案上還沒賣出的大碗茶捧給了老福順:

“福順伯,您就喝碗茶,歇歇氣罷。等會呀,桂子媽把糖葫蘆賣完了,你老再唱!”

老福順哈哈大笑,捧過茶,且不喝。自從方姑娘和他作鄰賣大碗茶,他著實喝了不少免費的茶水。現在他又感慨起來了:

“唉,方姑娘,你的心眼太好啦。二十二歲的丫頭啦,這大碗茶實在不該是你賣的。你應該去讀書,考試,也中一個舉!”

方姑娘搖搖頭,笑道:“您別寒磣我了。我呀,只能賣個大碗茶。再說,爹還要我照應呢!”

聽到這,桂子媽忿忿不平地插嘴了:“真的,自從你媽過世后,你那個死鬼爹動不動就知道灌黃湯,什么家事也不操心。幸虧是咱們的方姑娘。要是換了別的丫頭,成天和他鬧著穿雞腿褲,登高跟鞋,還不把他磨難死!嗨,有了方姑娘,也算他上輩子燒了高香啦!”

一聽別人議論爹,方姑娘便不說話了。只是低著頭認真地收拾碗和茶桶。她個子不高,也不過一米五六。胖胖的,顯得黑。現在城市的姑娘幾乎沒有不去燙發的,唯有她還是綰著那么兩根細細的短辮,顯得和她粗壯的身材極不諧調。要說這丫頭也夠怪的,衣服裁剪得很可體,但居然是老式的對襟褂子,上面灑著素潔的白花點,繃在身上,倒反而襯出豐滿的身段來。她的眼睛長得極美,大大的,雙眼皮,黑白分明,清澈得似乎能滴出水來。就是這么一雙眼睛,彌補了她身材的不足,使她整個人突然顯得光彩起來。

方姑娘收攤子了。她的心情極好,二十二歲的姑娘正是多夢和幻想的年齡。晚風輕輕地吹拂著,教堂的鐘聲還殘留著最后的一絲余音。風琴聲從教堂里傳出來了,那是彈奏的一支圣歌:

主的光輝

照耀我們

天上人間

無比榮耀

主的恩慈

給了我們

天長地久

福音永恒

……

這熟悉的用風琴演奏出來的圣詩使方姑娘的心一剎那間充滿了神圣的感覺。她沒有上過什么學,很小便從母親那兒接觸到了對耶穌基督的信仰。十年動亂中,她失去了母親,只是在母親的好朋友陳秀芬阿姨家里接受了一點簡單的《圣經》知識。等到她能夠接受人類文明最基本的教育的時候,歲月早已流逝過去,把她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了。

“方姑娘,這么早就收啊?老福順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空谷傳來,把她從圣詩的幻覺里喚回了人生之中。她有點不好意思,胡亂地點點頭。

桂子媽也探過頭來,關切地問:“又去他家呀?”

方姑娘笑笑,臉更紅了。

月亮過早地升起來,照著三里灣那青幽幽的石條路。方姑娘趿著拖鞋,挎著碗籃子,拎著茶桶,“叭噠叭噠”地走進這小街的深處去了。

“明天早來!”桂子媽盯著方姑娘的背影,大聲地喊。

“唉,這姑娘!”老福順不知是稱贊還是嘆息。

風吹云涌,三里灣的夜晚就這么開始了。

第二章

方姑娘的父親方大大是重型機械廠的一個八級老鉗工。一臉絡腮胡子,喜歡叼個煙斗。他五短身材,青筋暴露的拳頭卻顯得沉重而有力。成天披著衣服,即使冬天也不扣上扣子,好像消瘦的軀干上時時都在向外噴著熱氣。他曾經是個漂漂亮亮,安分溫和的老工人。自從方姑娘的媽死后,他突然變得脾氣暴唳了。

“又回來這么早!”他嚷道:“拉板車的那小于勾你的魂呀?天天回來往那跑!二十多歲的大閨女,也不怕街坊鄰居笑話!”

方姑娘并不怕爹,她知道爹的脾氣。她溫存地對大嚷大叫的爹說:“爹呀,你酒又喝多了,喝多了傷身體呢?”

“你別管,老子想喝!”

方姑娘在那細瓷壺里泡上茶:“您喝茶吧,明兒還得上班呢,我去照看了一下陳姨,她癱瘓這么多年,我不去誰去?我又不是去干壞事!”

方大大不吭聲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殘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又開始嚷。然而聲音低得多了:“好呀,你還敢和你爹犟嘴呀!你眼里就有你那個陳姨,沒有爹啦!”

“爹!”方姑娘委屈地叫道:“你說的什么話呀,陳姨是好人,是媽的好姐妹。媽死了,誰去照顧陳姨?媽說過,上帝要我們愛每一個人。主在天上看著我們,我不能不聽媽的。爹,你不也聽媽的么?”

提起那個一生篤信上帝基督的善良的老伴,方大大的眼睛濕潤了。但他仍然不屈不撓,精瘦的拳頭一下子捶在桌上:

“上帝,上帝,沒有上帝,你媽也不會死那么慘!我日上帝它八輩子祖宗!”

“爹呀!”方姑娘驚慌失措:“別這么說,別這么說,主要怪罪的。”

“我偏說!”方大大的聲音突然一下子變響了:“我問你,你媽信上帝,上帝保佑過她嗎?你媽為了那可憐的十字架,被人踢得口里吐血,那一會上帝跑哪去了?你媽一輩子善良,上帝卻把她的生命從我身邊奪走,使咱們爺倆成了孤苦伶仃的狗!”

“爹呀,”方姑娘哽哽咽咽地抽泣起來:“快別說了,這是罪呀!”

“罪!罪!”方大大喃喃自語。他又哆哆嗦嗦地去摸酒瓶子。方姑娘把他的手抓住了:“爹,你不能再喝了!”

方姑娘忍住眼淚,使勁把爹扶到床上。看著蒼老的,瘦削的爹,方姑娘忍不住哭出聲來。

爹原來不是這樣的。過去的爹是多么和藹可親呵。在工廠里,他拼命地干活,總是被評上勞動模范,拿最多的獎金。下了班后,也總是干干凈凈的,抱著她去看教堂頂上的尖十字架。爹說,那是個鐵玩意,可惜豎在了那上面。要是給了他,他能用錘子砸一個七層的小寶塔給她。爹的手藝和為人都是頂呱呱的。但自從媽死后,他就變了。

媽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方姑娘從懂事的時候起便跟著媽出入于三里灣盡頭的教堂里。教堂里莊嚴的氣氛,圣歌中神圣的感情,耶穌基督蒙難那神秘恐怖的故事,使她幼小的心靈從小便打上了宗教的烙印。她跟著媽,認真地做禱告。她還記得,當她第一次從嘴里喊出“阿門”的時候,媽是那么高興地吻她,稱她為“我的可愛的小天使。”媽教給她做人的道理。這些道理從頭至尾貫穿著愛和善。媽給她講《舊約全書》里的神話故事,給她講《創世紀》中上帝怎樣創造世界和生命。爹在媽的感召下,也曾經去過教堂,那時候,爹雖然明顯地表示不相信上帝,但爹是相信媽的。她還記得爹和媽開玩笑說:“如果上帝真的像你一樣,那么,我就相信他!”媽當時只是嘆氣說:“別這樣講。主要怪罪的。”

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媽媽,竟死在那樣一個動亂的年代里了。其實,媽完全可以避開的。當一伙人沖進教堂,要砸碎那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時,媽驚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十字架。不管人家怎樣的踢她,拉她,始終沒能把她從十字架上拉開。媽口中的血流在十字架上,涂抹在受難的耶穌身上,至今還仿佛滴在方姑娘的心頭。

但是,媽似乎并不后悔。媽臨死的時候,拉住方姑娘的手,平靜地告訴她說,她感到安心。她相信當她的靈魂站在上帝面前的時候,她所做的一切都合乎主的旨意。媽說,連耶穌基督都能為拯救人類獻出自己的生命,何況我們這些罪人呢?

方姑娘始終不知道媽算什么罪人。她只是莫名其妙地跟著母親懺悔罷了。懺悔得久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相信自己有罪了。她除了常常上教堂外,就是到陳姨那里去,這是媽臨終的囑咐。陳姨因病癱瘓在床上,她的兒子陳奇到農村插隊落戶去了。陳姨是教會中的姐妹,母親不能不在臨終前要求自己心愛的女兒常去照顧她。

媽媽就這樣地走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方姑娘也從此不再讀書。爹怕她讀了書畢業后也要去插隊落戶。他就這么一個女兒呵。爹寧愿她當個社會青年而在街頭賣大碗茶。

爹的脾氣終于一天一天地變壞了。他除了上班,就是喝酒。方姑娘知道,爹的心里也苦呵。

外面起風了,梧桐葉子沙沙地響。風從窗縫里灌進來,給小屋憑空添了一絲涼意。方姑娘給爹倒了碗濃茶。爹睜開眼,看了看她,又歪過頭,呼呼地睡去了。

方姑娘站起來,走到自己小屋的桌柜前,對著柜上的十字架,虔誠地雙手合十跪下來,她要為爹在主面前懺悔一番:

“萬能的,無所不在的主啊……”

她終于覺得心里平靜了。于是她站起來,對著鏡子用手攏了攏頭發,接著推開門,走了出去。

第三章

夜,靜極了,三里灣的青石路面閃著藍幽幽的光。月牙兒彎在天邊,在藍光的襯映下,越發顯得蒼白,顯得清冷。整整一條街似乎沉沉欲睡,只有街頭老虎灶前的燈,還在閃著微弱的黃黃的光。

轉過老虎灶,順著三里灣的后街走到頭,有一條清亮清亮的小河。像這小街無不受到教會的影響一佯,這條小河被叫作圣母河。穿過小橋,再拐個彎,便有兩間低矮的干房。從圣母河邊的石階走上來,一條碎磚鋪成的小路一直通到這平房的后門。

平房的年代看來也是久遠了。它那與眾不同的,用各種圖案拼成的窗格子便是有力的證明。窗格里鑲嵌著五顏六色的玻璃,更給這兩問房子增添了不少宗教的色彩。此刻,這窗格子正半開著,晚風從這兒吹進去,吹拂著一個半躺在床上的已經滿頭白發的老婦人。這老婦人臉色蒼白,顯然是長久不見陽光的緣故。皺紋堆在她的眼角上,似乎怎么撫也撫不平。

老婦人五官端正,慈眉善眼,使人一眼便可以想見,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十分美貌的少女。

她此刻半躺著,眼盯著墻上的那個銅質十字架出神。風從窗外吹進來,拂得那銅十字架“哐當哐當”地響。

她叫陳秀芬,算起來也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了。她出身于大家閨秀,三十年代末畢業于法國的一個教會學校。在朋友的幫助和介紹下,她帶著一顆善良的心來到這個小城市,在三里灣盡頭的教會學校里當了一名圣經教師。在這里,她研究圣經,講解教義,像生命的航船到了終點,她的錨終于死死地拋在這里了。她結了婚。丈夫是入了法國籍的傳教士。一九四九年,當她剛剛生下第一個孩子陳奇的時候,丈夫坐在她的身邊,對她說:

“我們去法國吧,這里馬上就是共產黨的天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看了看懷中的孩子,猶豫了又猶豫,終于搖搖頭。

“那,孩子我帶走!”丈夫說。

“不,”她緊緊地摟著兒子。“孩子不能沒有母親!”

“秀芬!”丈夫的眼里充滿了企求。

這一剎那,她的心軟了:“你也別走,留下來,我們一起,還有兒子,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丈夫嘆了一口氣:“可我入了法國籍,共產黨怕不會容忍我這樣的傳教士。”

“那怕什么,共產黨也講宗教自由!”

丈夫苦笑笑,給了她最后一個吻。

這以后,陳秀芬便和兒子相依為命。歲月的長河給她磨難,給她坎坷,也給她幸福。共產黨并不像她丈夫講的那樣,他們不但允許宗教信仰自由,而且十分重視《圣經》的文學價值。教會學校改成教堂后,她到市九中當了名普通的語文教師。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不幸因心臟病癱瘓在床,反而因禍得福,躲掉了那場空前的浩劫。那時候,方姑娘的母親是她的摯友。教堂有時候不能去了,她們就會在家里做禮拜,對著輕盈的圣母河哼一曲低低的圣歌。

她癱瘓在床,兒子陳奇卻并沒有因為這而避掉上山下鄉的命運。兒子的整個童年和少年幾乎都是灰暗的。他的父親生了他,卻給了他一個“狗崽子”的雅號。他是第一個去農村的。他用這種行動,換回了一枚閃亮的團徽。

一切像是夢,兒子走后,方姑娘的母親常來照顧她。方姑娘的母親死后,她流著淚用自己的方式為方姑娘的母親做了一次宗教式的祭奠。再接著,便是方姑娘每天來了。兒子陳奇呢,也終于從農村回來了。回城的人太多,兒子一時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去運輸隊找了個拉板車的臨時工干。自從她癱瘓后,僅僅靠學校的病保工資,兒子不工作,連生活都成了問題。兒子不在乎拉板車,他成天悶聲不響,干完活回來后,便在寫字臺前讀呀寫的。她覺得,兒子經過上山下鄉,突然有了思想,這不能不使她欣慰。

陳秀芬終于聽見門響了。她立刻聽出了這個腳步聲是誰的:

“是方姑娘呀,快來,快進來!”陳秀芬的聲音充滿了興奮。

方姑娘走近床邊,大眼睛紅紅的:“陳姨,你還沒吃吧?我給你先做點吃的。”

“不忙,不忙。”陳秀芬把方姑娘拉到身邊,愛撫地摸摸她的發辮:“怎么,又和你爹生氣了?”

方姑娘搖搖頭:“不,是爹的心里不好受。”

陳秀芬嘆了一口氣。

屋里靜悄悄的。銅十字架在墻壁上“叮當”作響。好一會,方姑娘問:“陳奇哥還沒回來么?”

“快了吧。”

“那,我先去開爐子吧。”

方姑娘走進陳奇的小屋。小屋的桌子上攤著各種書籍。她識字不多,但卻能看出那些書和《圣經》、《福音》不一樣。但有一本書她卻認得,那是一本教會發的小冊子《荒漠甘泉》。

“呀!”她在中心叫道:“陳奇哥竟也讀這書啦。”

方姑娘捅爐子,燒開水,手腳麻利。等她下好面條,陳奇還沒回來。

“陳姨,講個故事吧。”

“講什么呢?”陳秀芬的興致很好。

“圣經故事!”方姑娘有點撒嬌。

“好,就講個猶太美人的故事吧。”陳秀芬調整了一下坐姿。

“砰!”門被撞開了,兒子陳奇穿著背心,握著板車的絆繩站在門口:

“媽,你們還講!罪沒受夠呀?”

第四章

陳奇一出現在門口,方姑娘的眼睛立刻亮了,從里面閃出少女特有的,溫柔的神采。她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迎上去,第一件事便是接過陳奇手中的絆繩:

“陳奇哥,是我叫陳姨講的。怕什么,我們又沒干壞事!”

“方妹,你懂什么?”陳奇打斷她的話。

“我知道,就知道!”方姑娘生氣地噘噘嘴,又“撲哧”一笑:

“快洗洗,吃飯罷。我把面條下好啦!”

陳秀芬默默地看看兒子,又看看方姑娘,嘆了一口氣:“孩子,不是媽說你,你要學學你方妹呢。你不在家這幾年,媽全靠她照應呀,怎么能這樣對她粗聲大氣的?”

“陳姨!”方姑娘不安地打斷了陳秀芬的話。又回過頭來:“陳奇哥,快吃飯吧,面條要涼了。”

陳奇不愿和母親頂嘴。他把面條端到自己住的里間屋里,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便在窗前坐了下來,每天,他都是這樣地坐在窗前的寫字臺前,他的記憶還留在過去的歲月里。窗外,圣母河無聲無息,靜靜地流淌著。是的,在那遙遠的北方,也有這樣的一條河流。只是那條河比起這條河來要寬得多,清得多了。他在那條河邊生活了整整八年。現在,他終于回城了,他沒能抵抗住命運對他的捉弄。他像打了敗仗的兵逃離了鄉村。回城后的寂莫歲月終于使他抗爭似的拿起筆來了。他不想當作家,而只是想把過去的一切寫下來,再傾聽一回自己走過坎坷道路后的悲歡哀樂。每天的寫作,使他忘記了拉板車的勞累,使他忘記了自己還沒有個固定的工作。他的長篇小說《兩千個日日夜夜》已經寫到尾聲了。他從這種對生活的回顧中突然又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他以為,世界上最偉大的著作莫過于人本身的痛苦和幸福了,而那是需要去深深地挖掘的。

“陳奇哥,想什么呢?” 不知什么時候,方姑娘進來了:

“不想什么。”

“又在想你的第二故鄉吧?”

“唉,那個地方呀,又讓人詛咒,又使人留戀。方妹,你見過立秋后的高粱么?那是一片火海呀!你只要見過一次,你的血液就會燃燒。你只要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卻!”

母親在外間咳嗽。好一會才安靜下來。

“你該回去了。時間長,方伯要生氣的。”

“嗯,他又醉了,還說你把我的魂勾走了,嘻嘻。”

“方妹,這話是不能重復的。”

“那有什么! 嘻嘻!”

陳奇也笑了。他走到院子里去給板車打氣,胳膊上結實的肌肉一鼓一鼓的,好像游動的小老鼠。方姑娘看得好生羨慕,忍不住想用手去摸:“陳奇哥,你真有勁!”

“那當然,”陳奇拂開她的手,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方妹,你明天晚上早點來幫我燒菜好嗎?”

“有客?”

“是我插隊時的一個好朋友。他是招工回城的,在重型機械廠當徒工呢。”

“那是爹的廠。爹認識他么?”

“不知道。”

“行。我來。”

“叫你爹也來。”

“要叫你叫,我叫他可不來。”

陳奇于是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打氣。陳秀芬在屋里喊了:“奇兒,你等會送你方妹。別太晚了!”

“行呀。媽,你就睡吧。”

夜確實深了。陳奇送方姑娘繞過圣母河,一直拐上三里灣的青石街上。沉沉的腳步聲使得整條石街都起了回音。月牙已經落下去了,但路面并不黑。方姑娘跑上自家門前的臺階,推開門,轉身對陳奇笑道:“明兒見!”

門關上了,接著傳來了插門聲。不知怎的陳奇突然覺得一陣惆悵。從三里灣往圣母河走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方妹的影子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他突然起了一陣想緊緊擁抱方姑娘的沖動,這感覺使他驚訝和羞愧。

第五章

天還不太黑,陶英就叩響了陳奇家的鐵皮門,方姑娘兩手沾著面粉,前來給他開門。一看他的長相,忍不住“卟哧”一笑:“你,嘻嘻,你找誰?”

這陶英長得實在是怪,還不到三十歲,頭頂幾乎全禿了,五官說不上端正,笑起來,嘴甚至有點歪。他是個又細又長的男子漢,在方姑娘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就像豎起一根小小的音樂指揮棒:“你就是方姑娘吧!”

方姑娘驚訝地點點頭。

“我叫陶英。怎么,陳奇沒和你說呀?”

“說了說了。”方姑娘連忙開門,閃過身子:“這不,陳奇哥還要我給他幫忙呢。陳姨在家里。”

陶英有禮貌地點點頭,上下打量了方姑娘一眼,接著便進了屋。

陳秀芬躺在床上,見了他,想欠身坐起來,被陶英急步向前攔住了:“陳姨,您只管躺著,只當陳奇回來了。”

陳秀芬立刻就喜歡上這個陶英了。這孩子身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他的到來,使這兩間小屋突然顯得充實起來了。她回答說:“陳奇呀,一大早就出了門。知道你要來,瞧,把方姑娘也請來幫忙呢。”

陶英用手摸了摸還剩幾根頭發的禿頂:“這可不敢當。好,我來給方姑娘當助手。”

方姑娘連忙用手擋:“不用,不用。這就行了。”一語未了,陳奇跨進門來:“哎呀,好你個陶英,你倒先來啦!來來,先到我這小屋里坐會。”

“別坐了。陳奇哥,菜都搞好了。”

果然,菜搞好了。其實也簡單:一碟花生米,幾個黑皮蛋,一盤辣豆腐,一個涼粉皮。方姑娘放下酒杯和筷子,然后轉身:“你們吃罷,我還得回去給爹做飯。還有,茶籃和茶桶還在福順伯那里呢!”

陳奇想挽留,但一時說不出口,只是用眼睛看陶英。陶英卻胸有成竹地一擺手:“方妹,你今天就放心在這里。你的茶籃和茶桶我已幫你送回家了。等一會,說不定方師傅也要來!”

一家人大驚失色:什么?方大大?那個精瘦的,暴唳的小老頭也要來?!

“來,喝酒!”這一會,好像陶英倒成了主人。他也特別地有辦法,把案桌抬到陳秀芬的床前:“陳姨也要喝。這幾年,我和陳奇在鄉下插隊,沒顧上孝敬你老人家。今兒個要好好地補一補。”

陳秀芬有點傷感:“孩子,謝謝你了。我這病,不能喝酒。”

陶英說:“您用麥乳精代酒嘛。還有你,方妹,”他瞟了陳奇一眼:“也坐,和你陳奇哥坐一起。”

陳奇臉紅了。方姑娘倒大方,但聽說爹等會也要來,又有點擔心。她實在搞不懂,這個細長個子的陶英怎么會有辦法把爹也請得來。

陶英舉杯:“來,人生有聚有散。難得的是我們散而復聚。為我們共同的新生活,干一杯。”

大家不好拂陶英的心情,于是一飲而盡。陳秀芬也喝了一口麥乳精。方姑娘不勝酒力,喝了一口,竟咳起來。

“好了好了,”陶英溫和地看了方姑娘一眼:“你不能喝,干脆到圣母河邊迎迎你爹去。”

“他會來么?”

“當然,是我去請的。”陶英很得意,把“我”字說得很響。

“你?”方姑娘奇怪極了。

“那有什么,他是我師傅!”

“哎呀,你是小陶哥呀!”方姑娘驚喜地叫起來:“爹老說他最近收了一個了不起的關山門徒弟,原來是你呀!”

屋里的氣氛更熱鬧了。這個陶英呀,盡干神出鬼沒的事。

陳奇也興奮起來了:“你這家伙,倒是端鐵飯碗的命。來,賀你一杯!”

“世上無所謂鐵飯碗。”陶英搖搖頭:“這就叫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陳奇今天拉板車,誰知道你將來如何?問題是不要忘了根本。”他話題一轉:“怎么樣,最近大作如何?”

三杯酒下肚,陳奇臉也紅了:“在寫第三稿,但總不滿意。我想找個人看一看。”

“不要急躁。”陶英豎起一個手指:“依我看,你的小說不必去請教什么行家里手。醫多病難治。我敢說,只要我通過了就是好小說。這決不是吹牛,你什么也不要管,只要把我們的生活,把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表現出來,給過去畫一個句號,給未來重新點上冒號,便是成功。至于評論,那不是你的事。”

陳秀芬靜靜地聽著兩個年輕人的對話,心里充滿了慰藉。這些孩子,果斷而自信,就像當年她從法國歸回祖國那樣充滿生命的活力和勇氣。但他們顯然比她那時候成熟得多,理智得多了。

就在這時,方姑娘陪著她爹方大大進屋了。兩個年輕人急忙放下筷子,不約而同地一起站了起來:

“方伯!”

“方師傅!”

精瘦的方師傅并不理會青年人,而是一直走到陳秀芬的床前:“老姐姐,身體好些了嗎?”

“就這么拖著,不死不活的。”陳秀芬感激地嘆息著:“他方伯,這些年,沒少麻煩方姑娘呵。”

方大大點點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兩間小屋。他的眼睛盯在墻上那銅十字架上了。他搖搖頭,有點感慨:“還掛這玩意兒干啥喲!,”

陶英早就手腳麻利地斟滿了一杯酒:“來,方師傅,眼睛別往那兒盯啦。徒弟我借花獻佛,敬你一杯!”

“你少油腔滑調!”方大大瞪他一眼:“在廠里我還聽不夠呀?你是常有理,彎彎繞,不像個工人階級!”

大家全笑了。方大大自己VCaI+n28PHOfLDre5IEeQQ==也終于繃不住臉笑了。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看見方大大三杯酒下肚,陶英忍不住地高興:“方妹,給你爹倒酒呀!”

“我來。”陳奇連忙抓過酒瓶。他也很奇怪,這個陶英怎么能把方大大也拉了來。他今天原本要和陶英好好地聊聊的。返城以后,他每天忙著寫小說,竟一直沒有機會和陶英談談生活。

陶英似乎看出了陳奇的心思,朝他詭譎地一笑:“奇兄,你莫看我,方師傅今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只管敬酒,我還有話說。”

“不用你說!”方大大一聲吼叫,站了起來。但又突然沉默了。他低著頭,好像艱難地和自己心里的什么在抗爭。沒有人說話,大家好像預感到了什么,但又說不出什么。許久許久,他才慢慢地把頭轉向陳秀芬:“老姐姐,我方大大在三里灣為人如何?”

陳秀芬想說什么,突然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陳奇和方姑娘幾乎同時跑過去扶住了母親。好一會,陳秀芬才嘆息說:

“這還用著去評論么?他方伯,我不糊涂呀。自從方姑娘的媽過世后,孩子沒能過上一天好日子。我知道,你的心是苦的。唉,可恨我癱在床上,不但不能去幫你一把,反而常麻煩你們爺倆。你問我么?我是問心有愧呀!”

“行,有你這些話就行了。我方大大性格是直來直去,不愿繞圈子。今兒就實說了罷。方姑娘不小了,陳奇也該成個家。不為他們,也為了你。我知道他們倆從小在一起,這幾年,方姑娘人不過來,魂也過來了。他們兩個有情,我方大大也不能無義。擇個好日子,叫他倆把婚事辦了!”

像一聲驚雷,把滿屋的人都震呆了。方姑娘早巳羞得溜到里間去了,陳奇窘得說不出一句話。陳秀芬想說什么,口張了張,又把話咽了回去。只有陶英笑著,好像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他拿過酒瓶,又給方大大斟滿酒:

“方師傅,再干一杯!”

方大大友愛地拍拍陶英的肩頭:“這孩子,既是我的關山門徒弟,又是我的好朋友。他和陳奇親如手足,下鄉時在一個鍋里掄了八年的飯勺。陳奇的抱負和為人,他都和我說了。你這個家,要有個媳婦。再說,方姑娘的媽生前也有這個意思……”

方大大突然說不下去了,熱淚從他那打皺的老臉上滾落下來。方姑娘的哽咽聲也從里間傳來。陳秀芬也抹開了眼淚。方大大將杯中的酒一口飲干:“我成全他們!”

好一會,陳秀芬才小心翼翼地問:“那,方姑娘來了,你呢?你也要人照顧呀。”

陶英笑道:“還有我呢。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正好和方師傅作伴。好了,喜事總要有點喜氣嘛。方妹,出來,出來唱一個。”

方姑娘從里間走出來,一邊抹眼淚,一邊羞羞答答的:“唱什么呢?唱一個《上帝愛我》?”

“不好不好。”陶英的頭搖得像撥郎鼓:“不能指望別人愛!要自愛。自愛!懂么?”

方大大不耐煩了:“唱什么啊?倒酒倒酒!”

方大大終于有點醉意了,他靠在椅子上,滿臉通紅。今天這一番快刀斬亂麻的決策,使他得意非常。

第六章

連日來,總是陰天,卻又不下雨。烏云從頭頂上壓下來,似乎要和三里灣的青石路連成一氣。這天下午,天陰得更重了。驀地,天空閃過一道白光,響起了一聲炸雷,驚得滿街的人們一陣慌亂。收攤子的、關鋪門的、呼大喊小的聲音傳遍了整個三里灣。時令已經是秋末了,像這樣的驚雷在三里灣的歷史上卻并不多見,因此也莫名其妙地使人感到一陣驚恐。

方姑娘也在忙亂的人們中急急地收拾著茶、碗和茶桶。

風刮起來了,帶著呼嘯的氣勢。一只茶碗被掃到了地上,“啪”的一聲摔成了兩半。她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拾,胳膊卻被一個緊張而顫抖的手抓住了。她回過頭去,立刻就看見了陳奇那張驚慌失措,淚痕滿面的臉:“快,媽不行了!”

又是一道閃電,一個炸雷。大雨點子“噼里啪啦”地從天上砸下來。方姑娘的碗籃“嘩啦”一聲掉在地上,她不顧一切地拉住陳奇的手,向三里灣的深處,向圣母河的那一邊跑去。

整個世界在動蕩,雨簾遮住了眼睛,只覺得天和地連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圣母河一改往日的寧靜,也在暴雨中翻騰起來了,陳奇拉著方姑娘,一跌一滑地沖過圣母橋,一直撞進河邊那兩間孤零零的小屋里去。

陳秀芬靜靜地躺在床上,安詳地閉著眼睛,已經溘然長逝了,銅十字架在墻上被風撞擊得“啪啪”地響,窗外是一聲又一聲的悶雷,雨聲充滿了整個大千世界。

“媽媽——”陳奇和方姑娘一起撲向母親,痛哭失聲。這個從三十年代末就只身回到祖國的女人;這個寧愿離開丈夫也不離開祖國的女人;這個把祖國看成和上帝一樣崇高、神圣的女人;這個忍受了無數屈辱和病痛的女人,就這樣在她癱瘓后躺了十三年的床上,走向另一個世界去了。

方姑娘第一個抹干了淚水,接著在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她要虔誠而莊重地為母親禱告。

陳奇從母親的枕邊拿起一張紙,那是母親幾天前寫好的遺囑。母親對死早就有了準備。遺囑是寫給他們兩個人的。母親遺囑提出,不要用各種宗教形式來祭奠。要火葬。她相信自己的靈魂是不會下地獄的。母親在遺書里特別囑咐陳奇:“如果有一天,你的父親突然會想起你,要看看你,你千萬不要恨他。不要恨他啊……”

雷聲狂怒地響著,而雨聲卻明顯地小多了。陳奇靜靜地坐在母親的遺體邊。他不愿想,也想不出什么,只是呆呆的,似乎失去了知覺。

方姑娘站起來,小心地捧下了墻上的十字架,用冰涼的嘴唇吻著。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流下來,濡濕了那閃著金屬光芒的十字架。

窗欞子又一次被風猛地推開了。帶著咸腥氣的寒風連著圣母河的翻騰聲和咆哮聲,一起沖進了整個屋里,披著雨衣,眼睛通紅的方大大,帶著一身酒氣也同時闖進門來,他一直走到陳秀芬身邊,拉過白被單遮住了她的臉,接著回過頭來,大聲地對陳奇和方姑娘吼道:

“還愣著干嗎?”

陳奇站起來,我已打過電話,火葬場的車馬上就到。”

方大大一跺腳:“火葬?誰的主意?”

陳奇遞過母親的遺囑:“媽自己的主意!”方大大推開遺囑:“我當家!把她安葬在方姑娘媽的墳邊,讓她們死后作個伴!”

“不!”陳奇突然異常堅決:“方伯,要按媽的遺囑辦!”

“你懂個屁!”方大大咆哮起來。他像不認識陳奇似的,把陳奇上下打量了又打量,接著把眼光轉向方姑娘:“你呢?”

“我給陳姨做過懺悔了。”方姑娘膽怯地低下頭。

“蠢話!愚蠢!她要你做什么懺悔?”方大大舉起手,似乎要給方姑娘一個巴掌。但他遲疑著把手又放下了。接著垂下手去,絕望地喊道:“我只是要她土葬!土葬!”接著他一轉身:“好,我不管!我不管!”他猛地拉開門,歪歪倒倒地沖出去。從雷聲中,雨聲中,傳來他蒼老的,嗚咽的哭聲。

方姑娘本能地也要沖出去。但就在這時候,深一腳淺一腳的陶英遠遠地出現在方大大的身邊,扶住了他,同時向小屋一揮手:“好,交給我了。你們抓緊料理后事吧,馬上我再來!”

也恰在此時,火葬場的喪車沖過圣母河泥濘的路面,鳴著喇叭開過來了。接著,家家戶戶的窗口伸出了好奇的、嘆息的、憐憫的各式各樣的腦袋來。

雨,又一個勁兒地下起來了。

第七章

方姑娘和陳奇結婚了。小城已經開始流行手提錄音機;流行鄧麗君;流行喇叭褲;流行結婚要有64條腿了,可他們的婚禮卻簡單又簡單。新房就在這兩間小平房里。沒有吹吹打打,沒有喜慶酒宴。墻上還掛著銅質十字架,好像那就是他們的結婚證人。方姑娘堅持點上了兩根紅紅的蠟燭,屋里立刻被映照得紅彤彤的。

這一對新人坐在床沿上,互相打量著,都覺得似乎在做夢。方姑娘穿著一件帶花格子的兩用衫,頭發精心梳洗過了,從上面散發出淡淡的芳香。燭光映著她紅紅的臉,映著她不那么清澈水汪的大眼睛,居然使她既嫵媚又動人。愛情使她變得完美了。

“方妹,你多美!”陳奇不由得贊道。

方姑娘笑了:“瞧你說的,我美什么呀?奇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滿足啦,我就感到什么都好啦。”

“唉,方伯今天也不來,生我們的氣了。”

“不會生氣的,爹就是這脾氣。”

“陶英也不來。”

“他不是說,今晚和爹在廠里要加班么?”

“也是。”陳奇點點頭。,

月光從窗口瀉進來,沖淡了屋里紅紅的燭光,使滿屋似乎起了一層迷蒙的細霧。方姑娘把頭偎在陳奇的胸前,眼睛盯著墻上的十字架:

“奇哥,咱們要感謝主呢。上帝給了我們神祉,終于成全了我們。”

“不,這是人力,與上帝無關。”陳奇笑著搖頭。

“不許說這話!”方姑娘嬌嗔地瞪了陳奇一眼。

陳奇不笑了。他突然感到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這個成了他妻子的賣大碗茶的女孩子心里究意想的是什么呀?她永遠在感激上帝。她感激的如此純潔,如此天真,如此幸福。這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呢?

門被敲響了,陳奇去開門。站在門口的竟是老福順和桂子媽。老福順雙手抱拳,聲音朗朗:“恭喜恭喜!呵,關著門哪,這么大的喜事,還不該熱鬧熱鬧嗎?這不,今兒個我和桂子媽來給你們賀喜啦!”

桂子媽容光煥發,也笑吟吟地遞過胳膊上的籃子:“是呀,咱街坊鄰居的,趕來給你們送點瓜子、糖葫蘆,留你們待客好喝茶呀!”

方姑娘早已拔步到當門,忙著搬椅子拖板凳,一邊不住嘴地道謝:“福順伯,桂子媽,謝謝啦。我這里和奇哥謝謝啦。你二老坐。坐呀!我這就沏大碗茶。”

“要濃濃的!”老福順大聲地嚷道。

桂子媽卻在屋里東張西望。她跑到十字架前,用手摸摸,咂著嘴嘆道:“瞧這十字架,多俊氣,唉,看見它,就想起你們的媽……”

“別說了。”老福順粗聲粗氣地打斷了她:“大喜的日子,也不知道討個吉利話。”

老福順最近和桂子媽越來越有點那個意思了,說起話竟帶上家長的口氣來,引得桂子媽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老福順卻并不理會,只是笑瞇瞇地點起一袋旱煙,又端起碗,“吱溜”喝了一口方姑娘沏的大碗茶,對陳奇說:“我說陳奇呀,都說人生三大快。哪三大快?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你現在算是有了一快啦,啥時候,老漢還要看你金榜題名呢!”

“您老夸獎啦。”陳奇謙虛的笑道。

“不然,我老福順是有眼力的喲,瞧瞧這滿屋的書!滿屋的書!”老福順不覺又得意起來,忍不住搖頭晃腦地哼起了《空城計》:

我正在城樓上觀山景,

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還沒唱完最后一個“紛”字,便被桂子媽打噎回去了:“老福順,叫你賀喜來啦?還是聽你唱戲文來啦?”

老福順這才想起正題,順手拿過籃子,將里面的瓜子和糖葫蘆一一取出:“好了,好了,咱也該走了。今晚是你們小夫妻的好日子,要我們這倆老糟在這干啥?走走走,桂子媽,咱茶也喝了,喜也道了,剩下的該他們了。”

于是,他一邊說著:“不送,不送。”一邊和桂子媽走到門外,臨出門又回過頭來:“方姑娘,這兩天就莫擺茶攤了,歇兩天,啊,歇兩天!”

人走遠了,聲音還在傳過來,一直連到遠遠的圣母河邊。

“是個好老人呀!”陳奇關上門,不無感嘆地說。

方姑娘站在陳奇身邊,同意說:“是呀,兩個好老人。”

“他們也該幸福呀,早應該成一家子啦。”

“意思是早有了。可桂子媽嫌家口重,不愿意拖累他。”

陳奇嘆道:“一對苦命的人,卻活得那樣硬朗,那樣快活。”

他們吹熄了蠟燭,躺在床上。月亮的清輝,立刻彌漫了整間屋子,陳奇只覺得心在顫抖,他緊緊摟住了方姑娘那結實的揮圓的胳膊,喃喃地說:“方妹,方妹,你不嫌你奇哥窮么?”

“不,不。”方姑娘陶醉了:“奇哥,你不會嫌我笨吧?”

“不。你不笨。”

“奇哥,你將來,會一直要我么?”

“什么話!”陳奇佯裝生了氣,松開了摟住方姑娘的手。

“啊,上帝,饒恕我,我是說著玩的。奇哥,我的心,真高興。”

“我也是。”

“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呀!”

“嗯。”

“明天,咱給爹和陶英哥買兩瓶酒送去吧。”

“嗯,應該的。”

四周終于一片靜寂,只有秋蟲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嗚叫。圣母河的嘩嘩流水聲無休無止、三里灣的整個月夜,終于靜靜地睡去了。

第八章

這天晚上,當方大大和陶英從廠里加完班回到家里時,已經是小半夜了。陶英提醒師傅,今天是方姑娘結婚的喜日子,方大大“哼”了一聲,變戲法似的從左右兩個褲袋里掏出兩瓶酒來:

“咱在這里喝,也一樣。”

陶英知道師傅的脾氣,只好忙著張羅一點現成的熟菜,陪著師傅喝兩杯。方大大今天晚上似乎不勝酒力,半斤酒沒完,便已經醉了。陶英幾次奪他的酒杯,都沒有成功。那酒杯就像粘在方大大的手上,奪也奪不掉。

“方師傅,你不能喝了。”陶英又一次捂住了方大大抓酒瓶的手。

“不,我能喝。”老頭子倔強地推開陶英的手:“我,沒醉。小陶呀,今兒個,咱爺倆要來個一醉方休。這不,給,給你方妹妹賀喜呀。”

“沒酒了。”陶英說。

“買,買去!”老頭子眼睛通紅,突然從里面涌出兩行渾濁的淚珠:“小陶,你方妹走了,就剩我一個孤老頭啦。你搬來住,咱爺倆相依為命。我,我把全部的技術都傳給你。小陶,你就住我這兒。啊?你說話呀!”

“我來住。”陶英低低地說,在點傷感:“師傅,我反正一個人,這兒就是我的家。我就是您的兒子。您放心,我會照應您老人家的。”

“唉,兒子,兒子!”方大大突然傷心地哭了起來,把陶英嚇了一跳:“你醉了。師傅,你歇著吧。”

方大大禁不住陶英那兩只胳膊的有力扶持,他終于躺在床上了,一邊還在說:“我沒醉,我沒……”

“醉”字還沒說出來,便呼呼地睡去了。眼角還粘著一滴淚珠。

陶英給師傅蓋好被,慢慢地走到窗前。

呵,窗外,多么皎潔的月夜呀。一九八○年,這是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這是個剛剛從過去的陣痛中擺脫出來,身上還留著刀刻般傷痕的時代;這又是個各種思潮和流派混雜紛呈的時代;一個眼淚飽和著幸福的時代!陶英知道,遠遠的,就在三里灣和圣母河的那邊,也有一個窗口,那是他的好朋友陳奇的窗口。此刻,那里面正亮著紅紅的蠟燭。陶英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往事并不遙遠,卻是那樣的刻骨銘心。

陶英是個苦命的人,他的父親是一個小小的知識分子,一九六○年竟死于一場并不怎么嚴重的疾病中。后來母親改了嫁,把他從小扔給了奶奶。奶奶含辛茹苦地一直把他拉扯到中學。中學還沒畢業,奶奶就一病不起,接著也睜著眼睛離開了人間。再接著便是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鄉。那上山下鄉嚴酷的歲月尤其是冬天開挖茨淮新河的每一幅畫面,至今還深深地烙刻在他的心上……

全是浩浩蕩蕩的民工隊伍。從南到北,從西到東,大車、板車、還有獨輪車,成天響著古怪的聲音,從大路上朝著一個方向涌過去,涌過去,把凹凸不平的路壓平,把平平整整的路再輾出深深的轍溝來。到處是戴著獨龍帽穿著黑棉襖的民工。到處晃動著泛著土紅色的行李鋪蓋卷。路邊跳躍著民工們用土磚架著鐵鍋做飯的紅紅的焰火,空氣里充滿了粗劣煙草的苦辣味兒。

在這支蠕動著的民工隊伍中,夾雜著陶英和陳奇那一幫知識青年們。他們要在三年時間內,平地挖出一條直注淮河,寬一百二十米、深九米、坡度為1:2的人工新河……

這里沒有溫情脈脈的絮語,有的是粗獷的勞動號子;這里沒有憐憫的嘆息,有的是熱血沸騰的青春;這里沒有文質彬彬的說教,有的是力氣和毅力的較量;這里沒有對苦難的屈服,而是永遠向生活進取;這里的一切都是粗糙的,不完整的,甚至是野蠻的;這里只有時間和生命的抗爭。在這人與大自然的搏斗中,世界上其它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只有鏗鏘的鐵鍬撞擊聲,只有粗啞雄渾的民工號子,只有胸脯離地三寸,把一車又一車的黃土拽上岸來的線條素描……

呵,還記得淮北冬天的風,那干燥得沒有一絲水氣的風。嘴唇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每天唯一的感覺就是餓。只要開飯的哨子一響,整個開河工地就歡騰起來,半斤一個的豌豆面饃,一氣能吃五個,到了晚上,和大伙兒拖著累極了身子,回到小小的庵棚里,脫得赤條條的,把衣服掛在繩子上,二十多個人擠睡在一起,一躺下,骨頭架子散了。上下四肢癱了。那時候只覺得,世界上的幸福都是假的,最大的幸福莫過于這么躺著,直到永遠。接著便是模模糊糊的。四周的一切終于逐漸隱去了。整個工地陷入一片沉寂。靜極了。只有小馬燈在柱子上搖晃著,泛著黃微微的光。睡著了,卻從來不曾做過什么夢。有時候突然驚醒,出一身汗,浸透了蓋著的被。往往好像只打了個盹,隊長尖厲的哨聲就在耳邊炸響了:

“起來起來!天亮了!還睡個熊呀!”

天并不曾亮。一切都還是黑沉沉的。星星在天幕上,閃著藍瑩瑩的光,使人覺得遙遠而寒冷。彎彎的月牙快落下去了,蒼白的,透明的,好像懸在天上失去了生命。土被凍得硬邦邦的。搓手。呵氣。跺腳。鐵鍬砍在凍土上,彈得老高,聲音在空闊的平原上傳得老遠老遠。不斷的有人垮下去。不斷的有后方的生力軍補充上來……

知識青年們突然懷念起那個小小的村莊了,人也實在是奇怪的。那時候,什么城市的繁華,故鄉的戀情,母親的慈愛,全不曾在心里占什么位置。倒是那遠在百里外的小小的知青土屋,卻時時地牽動著神經絲縷。躺在凍裂的土地上,他們用鼻音憂郁地哼起了那首古老的阿根廷民歌:

村莊我的小村莊

你那迷人的黃昏

曾引起我懷念

我不能忘記你

在我的心靈深處

有著輕微的隱疵

啊,假如我再能在你的柳樹下

做一個甜蜜的夢

啊,太陽西下微風輕輕地吹

帶來了橘樹花香

村莊我的小村莊

你那迷人的黃昏

我決不能忘記你呀

我可愛的小村莊

……

突然,陳奇哭了,哭得好響……

如果說,過去的歲月是夢,那么,在陶英的印像里,他卻連夢也沒有。孤獨使他沉默,苦難使他堅忍。在冷眼和譏諷中,他用自尊心護衛著自己。在那蹉跎歲月里,他如饑似渴地用尋求知識來充實自己。不管找到什么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都拼命地去讀,去記。哪怕是一本被鄉下人用來卷煙的老皇歷,他也要找來細細地研讀。下放八年后,他以一個孤兒的身份被照顧回了城,居然榮幸地進了工廠。然而還要重新開始當學徒工。盡管他的頭已經開始敗頂,卻還要從每月十八元的工資拿起。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他本來就不把這些看得很重,他只是更加冷靜地看待人生,并且把注意力轉到了三里灣的青年人身上來。

三里灣是很難被歲月所改變的。唯一的改變是過去那些不認識的孩子們現在都長成小伙子、大姑娘了。自從我們國家的詞典里出現了待業青年這個詞,他除了看見一些青年在自強不息地奮斗著,也同時看到了在這個宗教古城里,去教堂做禮拜的人漸漸地多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們,他們熱衷于去參加教堂的唱詩班,合伙在街上毫無顧忌地唱著圣歌。有的公然在脖子上套著耀眼的十字架走來走去。究竟是什么力量把這些年輕人吸引到上帝的身邊去了呢?

但是,他們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人。難道就是因為善良才感召了那些思想空虛、精神寂寞的女孩子們的么?當我們這個世界還沒有從十年動亂的震蕩中完全恢復平靜的時候,當我們人與人之間還包著一層已經被打碎但還沒有最后被粉碎的硬硬的盔甲的時候,上帝的感召竟是這樣地威力無窮。每當他經過三里灣盡頭的教堂,聽到從里面傳出莊嚴的風琴聲,以及虔誠的合唱詩的尖細的嗓音時,他的心會感到一陣莫名奇妙的憂郁。

現在,陶英站在窗前。他看不到陳奇和方姑娘的窗戶。但是,他卻能從心里感到它。他祝福他們,像祝福世界上所有應該幸福的人一樣。他還記得今天上午陳奇和方姑娘來找他時,他是那樣認真地祝福他們。當他把兩只手的重量全壓在陳奇的肩膀上時,他突然感到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是,他終于只說了一句:“你要珍惜。”

而今,這小小的臨街老屋就是他陶英的家了。陶英愿意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他輕輕地走到方大大的身邊,給他往上拉了拉被子,接著,他走到書桌前,從自己早兩天就搬來的書箱里抽出一本《古代哲學史》,擰亮了臺燈。

四周是那樣地安靜,好像宇宙的一切部不復存在,他立刻沉浸到知識的海洋里去了。

第九章

啟明星從天邊升起來,一圈泛著白暈色的殘月還斜掛在城市的上空。夜色在睡夢中掙扎著,卻終于敵不住從東方透出的一線曙光。三里灣的石板街上開始有了響動。運水車那膠皮轱轆的“吱吱”滾動聲;一個老頭蒼勁而有力的咳嗽聲;上早班人們的腳步聲;老虎灶扇爐子和伴隨著燒茶大嬸的牢騷咒罵聲,把三里灣的清晨攪成一片聲浪。再接著,懸在三里灣街頭電線桿上的廣播喇叭也響了。女播音員用半生不熟、似洋非洋的普通話預報第一次的播音節目內容。與此同時,三里灣盡頭教堂的鐘聲也在晨風里莊嚴地敲響了。

生活從來就是這么開始的。三里灣的人們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似乎一切都應該是這樣。

這些日子,方姑娘覺得自己幸福極了。她每天照常去教堂邊賣大碗茶,笑瞇瞇,高興興的。聲音也比往日甜,比往日響。老福順和桂子媽都說她變了,變大了,變俊了,變得和以前比成了兩個人了。

是呀,方姑娘怎么會不變呢?她的茶攤子終于和陳奇的板車路連在一起了,她飽嘗了一個姑娘正當青春妙齡時候應該有的最高享受。陳奇拉板車,多勞多得,不拉就沒有收入。她呢,賣大碗茶,每天也掙不了幾個錢。然而他們的精神卻是富有的。富得使方姑娘閉上眼都感到陶醉。她有時候竟有點害怕,害怕這一切都是夢,醒過來便會失去一切。每當夜深人靜。她和陳奇緊緊地偎依在一起,嗅著他身上散發出的男性那粗獷而溫熱的氣息的時候,她就會喃喃地對著黑暗中懸在墻上的十字架,在心里一個勁地感謝上帝。

唉唉!這是怎樣的幸福的夜晚呢?

陳奇也太忙。每天回來,板車一放,顧不得好好地休息一會,就往寫字臺前一坐,忙著抄寫他的長篇小說。他的長篇小說《兩千個日日夜夜》已經脫稿了。這是他以自己的插隊生活為背景,描寫一群知識青年喜怒哀樂的長篇小說。小說耗盡了他所有的業余時間。他寫了改、改了寫,好幾次她想和陳奇講話,但看他那伏在桌上刻苦寫字的樣子,又忍了忍,咽回去了。這時候,她就會在心里嘆道:“上帝呀,他什么時候能寫到頭啊!”

在三里灣拐彎的地方,教堂那胖胖的趙嬤嬤攔住了她:

“方姑娘,“再過幾天就是圣誕節了。教堂里有好多事要辦,你這兩天來幫幫忙吧。”

“好的。”方姑娘答應著。

“還有,請你陳奇哥給咱們圣誕節寫兩個金字吧。”

“好的好的,我和他說。”

趙嬤嬤走了,方姑娘也拐了個彎回去了。

圣誕節到了。不到傍晚,三里灣”盡頭的教堂門口就熱鬧起來了。

教堂的大門敞開著。響亮的風琴聲從里面傳出來,伴和著一遍又一遍的圣歌聲:

只要愿意者都可來

只要愿意者都可來

耶穌愛我

耶穌愛人

只要愿意者都可來

……

教堂執事趙嬤嬤笑容可掬地迎在門口,對前來參加圣誕節的主內的兄弟姐妹們熱情地打著招呼。跨進門來,便是兩棵圣誕樹,這兩棵圣誕樹借助了現代的文明,被通上了五顏六色的燈泡,在暗夜里閃著熠熠的光輝。除了燈泡外,圣誕樹還披上了由各種顏色組成的細細的彩條和剪成各種形狀的小星星。遠遠望去,真是燦爛輝煌,艷麗無比。

穿過圣誕樹,便是教堂的正門了。正門頂上懸著一溜彩色的燈泡,正映著陳奇幫忙寫的兩個金黃大字:“圣誕。”

教堂正中和兩側,排列著紅木做的長長的條椅,空中交叉懸掛著彩條和鮮花。不用說,這是方姑娘的手藝,巨大的紅十字架豎在教堂的正前方,紅紅的似乎要滴出血來。被反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卻毫無痛苦的表情,冷漠地看著這個世界。圣壇一側是一架年代久遠的巨大的風琴。據說還是個法國貨。文化大革命中曾一度被毀壞過,現在經過修理,居然還能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最醒目的是教堂右側墻上新掛的一幅大型油畫。那是根據《新約·路加福音》第二章畫的圣誕圖。描繪的是約瑟與瑪利亞夫婦赴大衛城(伯利恒)登記。正趕上羅馬皇帝奧古斯圖斯下令羅馬帝國的人民進行登記。恰逢瑪利亞產期已到,因客店沒有地方,所以生下耶穌后將他放在馬槽里。畫面的油彩太重了些,以致馬槽顯得朦朦朧朧,搞不清馬槽里哪兒放著圣嬰。

整個教堂煙霧彌漫。從四面八方擁來的信徒們擠滿了教堂。其中大部分是附近郊區的農民。他們中間的人很多都老了。也許都是信了半個世紀的老教徒。他們虔誠地坐著,唱著連自己也搞不清是什么意思的圣歌。孩子們在人縫中調皮地鉆來鉆去,立刻便會受到教堂管理人員的喝斥。年輕人也不少,但似乎每個人都各懷著心事。有的張大眼睛東張西望。有的低著頭沉思默想。在這里,無論是什么人,都會一下子感到教堂那種壓抑的,令人感到圣潔和莊重的氣氛,使你感到精神也會凈化起來,使你的靈魂不得不懸在半空,去接受那似乎在虛無中的上帝的審判。這種氣氛造成的考驗夠嚴酷了。它竟能使卑劣者戰栗;使崇高者圣潔;使渺小者更覺渺小;使懺悔者更覺得自己的罪過。每個人都各個心懷鬼胎,又各個坦然自如,決不相信自己的靈魂會墜入地獄。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陶英邁著長長的細腿和陳奇兩個人搖搖擺擺地跨進教堂的大門中來了。

趙嬤嬤恭敬地迎接他們。他們也恭恭敬敬地向趙嬤嬤問好。他們繞著圣誕樹看了一圈,接著便擠進了教堂那擁擠的人群中。

陳奇始終搞不通陶英何以也要到這教堂來。挨著他的肩膀,他問:

“你常來么?”

“嗯。”

“你也相信?”

陶英看了他一眼:“這是兩回事。研究它和相信它是兩回事,解剖和崇拜是兩回事。”

“你呀,總是那么玄!”陳奇說。

“《圣經》是值得研究的。但我現在不是研究這個。我到教堂來,為的是研究人!”陶英坐下來,把一只手放在陳奇的膝蓋上,低低地說:“這些個老年人我不去說了,可這些年輕人呢?才二十歲左右,他們竟也被上帝感召來了。你注意沒有,女孩子要占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些年輕人在想什么?是什么力量把她們引到這兒來的?說實話,我越是深入進去,越感到一種憂慮。兩個世界在爭奪這一代青年人!這些年輕人寂寞空虛的靈魂需要去充實,而誰去充實他們?”

陳奇安慰道:“我看你也是杞人憂天。現在既然宗教自由,你管它干什么?”

“可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陶英道:“活生生的人被宗教抽象成一個完整的軀殼了!他們和我們下鄉時不同。那時候,我們的心靈被理想、被坎坷、被苦難充實著,無暇去顧及別的什么。等我們成熟起來,人生在我們面前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于是,我們去重新認識,重新奮掙。可是,這些年輕人呢?他們比我們更不幸。他們原來就沒有什么定型的靈魂,又沒有人來正視這些,上帝不把他們俘虜才怪呢!”

陳奇突然打了個寒顫。他想說什么,嘴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莊嚴的風琴聲突然奏響了。那是趙嬤嬤用整個身心在彈奏。圣壇一側的由二十多個女孩子組成的唱詩班在一個女高音的帶領下唱起來了:

平安夜

圣善夜

萬暗中

光華射

照著圣母也照著圣嬰

多少歡樂有多少幸福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那領唱的正是方姑娘。方姑娘的神情是那樣專注,臉色紅紅的,眼睛清澈而有神,仿佛真的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注進了她的心胸,使她從里到外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合唱在她的帶領下,緩慢、平穩、深沉。整個教堂突然靜了下來。每個人都被這圣歌包圍。外面的大千世界突然不復存在。

圣誕聯歡會就這么開始了。

陶英緊咬嘴唇,打量著每一個人。他的臉色蒼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突然,他緊緊地拉住陳奇的手,清晰而有力地說:“走!”

“不看了?”陳奇回過頭。

陶英的眼睛閃著亮光:“走!”

他們大步地撥開人群。陳奇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張望著。

天空早巳撒滿了繁星。教堂的圣樂聲終于漸漸地遠去了。冷風拂過靜靜的三里灣,越發顯得那樣地空曠,那樣地凄清。腳步踏上青石路面,連回聲也聽得出來。

陶英和陳奇終于轉到圣母河邊來了。渾濁的河水倒映著晃動的星星,有木船“伊伊呀呀”的搖櫓聲,近了,近了,又穿過橋洞,遠去了。最后只剩下船頭那一盞依稀的桅燈。

“人生多像這只夜行的船。”陶英嘆道。突然又轉了話題:“小說寫得怎樣了?”他好像忘記了前一分鐘還在教堂里的氣氛,瞇縫著眼,歪著腦袋問。

提起小說,陳奇來了勁:“天,搞得我精疲力盡。有時我真想不寫了。”

“你要一鼓作氣,別受干擾才好。”

“當然,已經在抄最后幾章了。”

又一只木船“伊伊呀呀”地搖過橋洞去了。陶英注視著遠去的船,若有所思地說:“我對你的這部小說的成功毫不懷疑。但是我卻憂慮你的成功之后。”

“成功之后?”

“對。”

“沒想過。”

“要想。”陶英沉思著,點燃了一支香煙:“這不是驕傲,也不是夸夸其談。要想。你要是不想,就會在突然而到的成功面前昏了頭!”

陳奇感動地注視著老朋友:“你放心,我會想的。”

風習習地吹著。夜寂靜而清冷。兩個朋友肩并著肩,默默地走下了圣母橋。

“你要抓緊寫完《兩千個日日夜夜》。要用活的人生對付那死寂的世界。倘如活的世界不能戰勝,我們也就無須活在人間!”陶英的聲音很有力:“我有這個信心。”

又是一艘木船搖過來了。桅燈閃著紅光,“伊伊呀呀”的櫓聲在靜夜里格外地響亮。

遠處傳來了教堂的鐘聲,圣誕晚會結束了。

第十章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陳奇的小屋里意外地來了兩個不速之客。這兩個人,都在五十左右。一個已經完全禿了頂,戴著一副寬邊的近視眼睛;另一個又瘦又長,叉開兩腿站著,十分好奇地打量這個家。陳奇連忙站起身,給這兩位客人讓坐。

客人謙虛了一番。坐定以后,戴眼鏡的就問:“你叫陳奇嗎?”

陳奇點頭。莫名其妙地有點緊張。

瘦長的人迫不及待地問:“你母親叫陳秀芬嗎?”

陳奇惶恐地又點了點頭。這次他覺得氣氛有點像審問,心里本能地升起一股反感。

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于是自我介紹是市委統戰部的。接著,戴眼鏡的就從皮包里掏出一封信和一張匯單來,同時笑意也漾在他們的臉上:

“這是你的父親從國外給你母親的信。”

我的父親?陳奇驚訝地站了起來。三十多年了,他并沒有忘記他有個遠在海外的父親。他曾經多么想念父親,又曾經多么痛恨父親呵。這個父親給他的家,給他自己曾帶來數不清的災難。是的,他是有個父親,但是這父親卻忍心拋棄了他們母子。父親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夢。他早已在心里筑起一座墳來把他深深地埋葬了。現在母親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人間。帶著永遠也撫不平的傷痛走向了另一個世界。而這個所謂的父親卻不知什么原因,竟會想起來給他們寫信。他呆呆地站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終于,他接過了信。

信是從巴黎寄來的,是寫給他母親的。看得出來,寫信的人已經老態龍鐘了,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深的懺悔和惆悵。他在信中懇求陳秀芬帶著兒子出國去,盡管他明明知道這不可能。他希望最起碼能夠看一眼他的親生兒子,哪怕是一張照片。他說他在法國的基督教會里已經升到了相當的地位,渴望著有一天會出現東方式的破鏡重圓。他說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教會學校。他懷念那雅致的西方式的教堂建筑。他說他現在附信寄上一點錢,作為給教堂的捐款。他說他現在很有一筆財產,希望兒子能夠回到他的身邊,送走他的晚年,繼承他的財產……”

陳奇只覺得心在顫抖,這就是父親!這個父親首先想到的是將錢捐給上帝!想到的是用錢贖買對兒子的內疚。他把信重新塞進信殼,往那兩個人面前推過去:“對不起,我沒有這個父親。”

“什么?”統戰部的人十分驚訝“他可是我們的統戰對象呀!”

“就因為他是所謂有錢的外國人么?”陳奇冷笑道:“洋洋千言的信中他有哪一句表現了他是一個中國人?我插隊的時候他在哪里?我母親病重的時候他在哪里?一個至死都不愿意回到生他養他的祖國的人,就因為有了點錢而成了愛國人士了么?他把錢給誰?給了教堂!他愛的是法國,愛的是上帝。母親臨終的時候,曾囑咐我要原諒他。不,我不能原諒!”

房間里一陣沉默。兩個統戰部的人面面相覷:

“那么,錢呢?錢怎么辦?”

“他不是還要我去繼承財產么?讓那財產連他這錢都去給上帝罷!”

“那你?”

“我,”陳奇自豪地一指胸脯:

“我拉板車!”

第十一章

就像一粒石子丟進了水池,那一圈一圈的波紋很快就漾遍了整個小城。不管陳奇怎么拒絕那遠在法國的父親的懺悔,他還是一夜之間成了新聞人物。這個小小的城市里竟有這么個擁有海外關系的青年,只要他愿意,他一夜之間就能成為大富翁。這是何等的使人羨慕的事呢?然而,他竟拒絕了,人們奇怪這個至今還沒有正式工作的人,他的腦海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方姑娘很高興。那筆錢給了教堂后,趙嬤嬤專程到她家里表示了感謝,方姑娘在教堂里也成了囑目的人物。大家從原來對她的喜歡突然變得恭敬起來了。這又使她有點不自在。那兩天她賣大碗茶總是很晚才回家,連教堂也不好意思去了。

波圈漾到市政府辦公大樓里去了。市里的負責人也對陳奇格外關注起來,他們好像十分驚訝這個下放八年的老知青到現在竟還沒有正式的工作,于是立刻責成有關單位查查是怎么回事。市教育局也似乎突然發現陳秀芬的兒子竟到現在還沒有安排好就業問題,這不能不是個大大的疏忽。他們立刻按照文件的規定,讓陳奇頂替他的母親,進中學當了語文教師。

幾乎是一夜之間罷,陳奇就像普希金童話詩里說的窮老太婆一樣,突然坐上了皇宮寶殿。當教師,他認為自己完全夠資格的,頂替母親,他也認為天經地義的。有多少所謂的國家干部啊,他們為了使自己的子女能夠頂替工作,不惜弄虛作假,偽造病歷去騙取退休,而他的頂替,為什么不能是天經地義的呢?

陳奇當老師了。家里來的客人也日復一日地多起來了,這期間,陶英和方大大來了兩次。方大大自從和陶英住在一起后,竟不怎么喝酒了。胡子也總是刮得光光的,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方姑娘總是搞不明白陶英究竟用什么方法使父親突然變得和藹可親了。方姑娘成天忙著,并不覺得累。她總是笑瞇瞇的。這些日子,天氣也格外的好。大碗茶越發賣得順利起來。她認為這一切都是上帝的恩賜。是主的見證。她每天早晚都要作一次禱告。從心里感謝耶穌基督。她每每從教堂里出來,心靈里就充滿了神圣的感激之情。

生活按照它特有的軌跡繼續運行。表現在老福順和桂子媽身上,那就是他們經過種種的風波轉折,終于合成一家人了。喝喜酒那天,驚動了整個三里灣,著實大大熱鬧了一番,以至他們的瓜子和糖葫蘆竟成了小城的兩大風味特產。

陳奇也覺得自己命運特別順了。教師還沒當幾天,緊接著,一個更重大的喜訊便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出版社來了封短短的公函,告訴他,《兩千個日日夜夜》已經通過,即將付印出版!

這是個真正的喜訊。兩千個日日夜夜的苦難,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煎熬。現在總算有了結果!他激動得眼淚一個勁兒地流。他突然抱住方姑娘,使勁給了她一個吻,他知道,這里面也有方姑娘的功勞。

陳奇立刻到三里灣的小店里買了酒萊,然后去找陶英。他要和陶英分享自己的幸福。然而,陶英不在家。方大大也不在。鄰居說,他們兩人這些日子天天在廠里加班,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

他只好掃興地回到了自己的家。剛進門,卻意外地發現家里已經坐下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很瀟灑。自我介紹是《大淮報》的記者,姓趙,名劍。女的很漂亮,一舉一動都透著風流和高雅,一看就是個很有教養,很有知識的女性,趙劍帶著吹捧的口氣介紹說,“這是白玲。大淮話劇團的著名編劇。”

陳奇很驚訝,他和他們素昧平生,不知他們來有何貴干。

趙劍搶著說:“我們今天一起來拜望你,完全是不謀而合。陳奇同志,我是來采訪你,你是我們這個城市文壇上的新秀,一顆中國文學界即將升起來的明星。對啦,我現在要叫你老師啦。我自己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呢。自然今后寫東西要請您指教。”

陳奇覺得莫名其妙。

“哦,是這樣。”趙劍一揚頭,把滑到額前的長發甩到腦后去:“我這次來,是采訪你怎樣寫作《兩千個日日夜夜》的。”

陳奇驚訝道:“剛剛收到通知,書還沒出來呢!”

趙劍神秘地一笑:“當記者嘛。要有這個嗅覺。”他伸手從身邊的皮包里拿出一份《新書出版消息》,那文學著作欄里,第一類便醒目地印著長篇小說的目錄。《兩千個日日夜夜》被排在第一條,后面竟還附了個簡短的作者簡介。

陳奇被驚得目瞪口呆,還沒醒過神,白玲卻站起來了,她纖細而不瘦弱,苗條偏又豐滿,裁剪合體的衣著打扮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了身體的曲線美。她啟齒一笑,笑得很動人,竟露出了兩頰那一對淺淺的酒窩:

“陳奇兄!”她把這個稱呼喊得極有女性的魅力:“你得給我這個戲劇學院畢業的編劇幫忙呀,現在的話劇幾乎快走上末路了。找不到好本子,找不到好題材,也找不到好作品改編。現在好了,我想改編你的這個長篇小說。我想我有這個優先權,陳奇兄,你一定肯給我這個面子!”

陳奇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但心里卻是高興的。他謙虛地搖搖頭:“你們太過獎,太性急啦,書還沒出來呢!”

白玲撒嬌般地一扭身子:“不能等書出來。否則就要讓別人搶去了。陳奇兄,我們要搶在書出來之前就把話劇改編好,這樣才能轟動!對不對?你抽空一定要先給我講一講故事情節。”

陳奇只好答應,那邊,趙劍早就拿出采訪筆記,并且很得意地說:“題目已經想好了,就叫《又一顆文壇新星的升起》。

陳奇看著趙劍那得意的神色,實在詫異他的靈感何以能來得如此之快,他突然想起剛買的酒菜,既然陶英不在,那么就和他們一起吃罷,何況他的心里正高興呢?

趙劍和白玲稍稍推讓了一番,也就客氣地坐下了,白玲笑著打趣說:“我們這是無功受祿呀,陳奇兄,我光憑今天的直觀,就認為你一定能成為風云人物。你相信我這個編劇好了。”

“你身上有這個氣質!”

這時候,方姑娘推門進來了。人未到,聲音先到:“哎呀,來客人啦,菜不夠吧,我再去買些熟菜。”

陳奇連忙說:“方妹,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報社的趙劍,這是劇團的白玲。這是我的愛人方姑娘!”

趙劍老練地站起來熱情地問候:“方姑娘,無故打擾,實在麻煩啦!”

白玲看了看陳奇,又看了看方姑娘,只是含笑點了點頭。趁方姑娘出門買菜的時候,白玲說:“我認識她。教堂門口賣大碗茶的,還是個基督徒。她倒有福氣,找了個當作家的丈夫。”

陳奇低下頭,心里突然感到極大的不愉快。白玲看出來了,“卟哧”一笑:“哎呀,真該打,瞧我這多嘴多舌的,說話也不知輕重。”

這一來,陳奇反而不好說什么。于是,三個人談談文學,談談創作,談談人生。正談得投機,門被猛烈地撞開了。

穿著沾滿油跡工作服的陶英,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

“快找方姑娘!方師傅他,他出事了……”

第十二章

一年一度的秋風吹起來了。它穿過三里灣長長的街道,轉過教堂那寬寬的墻角,在一塊空闊的墓地上打著旋。

這是一片被人逐漸遺忘的墓地,雖然城里早已實行火葬了,但仍然有人不惜花大錢在這里買那么一塊小小的墓地。墓地顯得很荒涼。瑟瑟的秋風吹動著那些無名的野草,更增添了天地間的那點凄涼之感。現在,在這一片零零落落墳地的東南凸出部分,又突兀地壘起了一座新墳。

這是方大大的墳,他被悲痛的人們安葬在這里已經有一個多月了。今天,是給他上墳,燒五七紙的日子。這是北方小城鎮到現在還很流行的對死者祭奠的方式。盡管含著較濃厚的迷信色彩,卻是三里灣人們的代代相傳。四處很安靜。只有殘留在墳地上那白色的紙花在隨著風來回地滾動。人們獻的碩大的花圈幾乎遮滿了整個墳頭。在方大大墳的旁邊,還有一座小得多的舊墳。墳前立著的碑石上刻著“亡妻方張氏之墓。”這是方姑娘母親的最后歸宿。這一對患難的愛人,生前沒能白頭到老,死后終于這么永遠地相依在一起了。

天逐漸地黑下來,墳前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方姑娘,另一個是陶英。方姑娘明顯地憔悴了。她穿著孝鞋,佩著黑紗,跪在方大大的墳前。父親的死太突然了,突然得使她根本就不能接受。給父親安葬的那天,她咬了好幾次自己的舌頭。舌頭咬破了,血流到唇邊,疼在她的心頭。她才知道,那不可相信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從陶英那悲痛的敘述里,知道了父親死的經過。

父親的死很英勇很悲壯。他被市人民政府追認為烈士。市委、市人民政府并且發出通報,號召向他學習。那些日子,他和陶英為了突擊改裝那個不能使用的外國進口大型機件,已經加了近一個星期的班。父親雖然喜歡喝酒,但是,在上班期間,他卻從來不會把自己灌醉。他喜歡干活前喝那么兩杯,然而那并不影響他干活的速度和質量,相反往往使他的頭腦更敏銳,更清醒。

事故發生得是那樣的突然,當廠領導陪著那幾個驚訝的外國工程師簇擁在那大型機件的周圍的時候,車間配電室猛然升起一團煙霧。“漏電失火”!陶英大叫一聲。但他被方大大一把抓住了,情況很清楚,必須立即切斷電源。否則火焰升騰起來,產品和機件,以及那些參觀的人們,都將在一剎那間葬身火海。方大大異常冷靜。他青筋暴突的手像鉗子一樣夾住陶英。用力把他推翻在地,接著大喊了一聲:“都滾開!”便箭一般地沖進了配電室,毫不猶豫拉下了總電閘。但是,漏出的巨大的電流卻把他牢牢地吸在配電盤上。一股焦黑的煙霧升起來,一只小酒瓶從他傾斜的衣兜里滑到了地上,“當啷”一聲,震碎了全廠工人的心。

現在,方大大終于長眠在這塊土地上了,這是陶英的堅決主張。他理解師傅的心,師傅生前是多么懷念方姑娘的母親啊。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死后一定要和老伴埋在一起。對這洋一個立下大功的老工人的生前遺愿,誰又能夠忍心拒絕呢?陶英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走過來挽起了方姑娘,他默默無聲地從口袋里掏出兩瓶洋河大曲酒來,淚水又涌出了他的眼眶。

酒啊,你曾經多少次點燃了兩顆不同年齡人心中的火焰啊!自從跟著方師傅學徒,陶英就沒少喝過酒。師傅自己喝得多,卻往往怕陶英喝醉。多少個難忘的夜晚啊,他和師傅活動著乏累的身子,三杯酒下肚,擁坐在被窩里談心。他們回憶著逝去的歲月,咀嚼著血和淚;他們憧憬著祖國的未來,覺得青春的熱血在沸騰。師傅耿直、坦蕩、疾惡如仇。他那工人階級的特有的氣質和心胸把陶英牢牢地吸引住了。從師傅那里,他學會了粗獷,但不乏細膩;他懂得了恨愛,但決不虛偽,他曾經無數次地為自己慶幸:土地和工廠竟是這樣無私地給了他做一個真正人的啟示。然而,師傅如今竟是這么容易地離開他去了,他用自己最后的死,給陶英傳了最后終身難忘的一課。

是的,師傅不是完人。但師傅是真正的人,這樣的人,有多少光發多少光,有多少熱散多少熱。這種人,危難時挺身赴義,從來不去想一絲一毫個人的報酬;這種人,做事腳踏實地,

我行我素,從來不會去蠅營狗茍!做人就要做像師傅這樣的人!

陶英懷著這樣的思想,將手中的兩瓶酒猛地相撞了一下。酒瓶碎了,酒噴灑出來,奠在墳前,濃烈的酒香洋溢在空草地上,漾和在空氣之中。方姑娘站直了身子,靜靜地在胸口畫著十字。遠處,傳來了教堂那宏亮的晚禱鐘聲。

“走吧,方妹。”陶英回過頭來。

“陳奇哥還沒來。”方姑娘委屈地緊緊咬住嘴唇。

陳奇自從那天被陶英拉到廠里幫助料理完方大大的喪事后,心里也著實悲痛。但他很快就忙得成天不沾家了。他已經成了小城的名人。《兩千個日日夜夜》出版以后,他突然收了許多莫名其妙的學生,以致家里門庭若市。人的感情實在是微妙的,現在陳奇已經遠遠地不能和拉板車的陳奇相比了。

風還在輕輕地吹,墓地很靜。

“陶哥,我好害怕。”方姑娘突然仰頭看著陶英。那明凈的大眼睛里閃著淚花:“陳奇哥真的不來了嗎?”

“別胡思亂想,方妹!”

其實,陶英又何嘗不但憂。沒有什么人比他更了解陳奇了。人受得起苦難,卻不一定經得起富貴。一夜成名的陳奇能抵得住隨之而來的名譽和虛榮么?

這幾天,陳奇把喪事一概推給陶英,自己連頭也不露了,說是正在和白玲研究劇本。陶英更加劇了心中的擔憂。他一定要找陳奇談一談。但他又深深地知道,陳奇這個人是固執的,他的固執其實是一種軟弱的固執,又是一種令人恨不得氣不得的固執。在這種固執面前,他的任何可以震聾發聵的警告往往無濟于事。

方姑娘瘦多了,那么瘦小,那么孤單。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憐憫。唉,這個姑娘,她對陳奇就像她對上帝的感情一樣,只知道崇拜,只知道反省和懺悔,卻往往忘了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陶英喊了一聲:“方妹!”

“嗯?”

“快走吧。天要黑了。”

“嗯,我知道。教堂的鐘聲在響呢。三里灣的家家戶戶該做晚飯了。”

他們一起慢慢地走到三里灣的街頭,分手了。

第十三章

陳奇還沒有回來,屋里一片黑沉沉的。方姑娘的心里第一次感到很煩躁。她沒有擰電燈,只是慢慢地走到窗前,憑窗凝視著圣母河那清亮亮的流水。

夕陽雖然已經沉下水去,外面的天卻還沒有全黑。風帶著涼意吹來,使方姑娘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向天空望去,天空是迷蒙蒙的,云彩的顏色深淺不一,好像陰了天,要下雨似的。

此刻的方姑娘,腦海里一片空白,又似乎被好多好多的事情占滿了。當她第一眼看見燒焦的父親時,她的最初的本能便是撲過去,要緊緊地抱住父親大哭一場。但她又立刻止住了腳步。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感油然從她的心底升起來,接著她便栽倒在地上,暈了過去。等她醒過來,父親已經被入殮了。好多人圍在她的身邊,掉著眼淚安慰她。那些人給她端茶、送水,說她是英雄的女兒,說父親的死值得、光榮。她自己反而一滴淚水也沒有了。廠里要她頂替父親,她想了想拒絕了。她不愿頂替,她怕見那個廠,怕聽那機器的轟鳴聲。還有一條,就是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賣大碗茶就不是工作。

父親就這樣地被安葬了,她是多么想和父親一起走,也躺在那小小的墳地的一角,永遠和親愛的爹媽在一起啊。每每這樣想時,她又會突然想起陳姨。陳姨臨終前是把陳奇哥托付給她的。她要是走了,陳奇哥可怎么辦呢?

方姑娘記得,她是在父親安葬的當天晚上就去教堂為父親禱告的,她長久地跪在十字架前,祈求萬能的上帝使父親的靈魂早日上天堂。趙嬤嬤站在她的身邊,也喃喃地幫助她禱告。并且安慰她說:“方姑娘啊,多禱告罷,祈求主的寬恕罷。”

可是,當她從教堂回來時,陳奇卻并不高興:

“哎呀,老去教堂干什么呀!方伯生前就不相信上帝,你能不知道么?”

“可我爹……”

陳奇說:“我現在的身份不同以前了,你老往教堂跑,還叫我怎么做人?也不怕別人笑話!”

“笑話?我又沒干壞事!”方姑娘也有點不高興了。于是陳奇便不再說話,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方姑娘覺得陳奇變了。是的,今天給父親上墳,他竟沒來。他最近是動不動就不高興。問他,他不吭氣。問急了,他就會說:“哎呀,你別打岔好不好?我在構思寫小說呢!”方姑娘完全是憑著女性天生的敏感覺得了陳奇的變化。那個叫白玲的女人也許真的把她的陳奇哥誘惑了。

這些日子那個叫白玲的到方姑娘家來得很勤,只要她一來,陳奇的話就多了,笑臉也有了,空氣也震動了。他們在一起說的,全是她不懂的話。什么文藝論呀、舞臺效果呀,什么斯坦尼拉夫斯基呀等等。她一走,陳奇便默默不語,有時候甚至很煩躁,不高興。這時候,方姑娘反而盼望白玲來。她覺得只要白玲來了,陳奇哥就會高興些。只是有一次,白玲刺傷了她的心。那是白玲坐在床沿上和陳奇大談什么導演手記、人物心理的時候。她突然發現了墻上掛的那枚銅十字架。她把它摘下來,左看右看,然后隨便的往桌上一扔,笑道:“嘻嘻,這就像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一樣,也是善男信女的命根子呀!”

十字架“當啷”響了一聲。方姑娘只感到心里猛一發抖。她撲過去,小心地捧起十字架,在唇邊吻了一下。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生氣了。她很不友好地瞪了白玲一眼,然后快步出了屋。她仿佛聽見白玲輕輕的笑聲和陳奇的更低沉的好像在搖頭的嘆氣聲。

這一晚上,他們第一次口角了。陳奇百般向她解釋。他說,白玲說話不是故意的,她就是那個性格。他說白玲有文化,有教養,就是說話不注意呀,等等。方姑娘本是個純真的人,見陳奇如此地向她賠小心,這才慢慢地消了氣。

但是街坊鄰居卻和方姑娘開起玩笑來了,他們說:“方姑娘,小心啊,你的陳奇成了名人啦,小心別的女人把他搶走啊!”

方姑娘一笑:“呸!俺的陳奇不是那樣的人!俺知道他!”

于是大伙哈哈大笑,那笑聲中,總有點使方姑娘捉摸不定的味道。

夜色越來越濃了,方姑娘返過身來,想拉上窗簾,但她卻聽見了陳奇哥的腳步和說話聲。

她本能地想迎上去,卻又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那是個女人的笑聲,清脆、悅耳。

“好了好了,不送。”這是陳奇。

“嘻嘻。這就叫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她聽出來了,是白玲。

“看樣子,方妹回來啦。”陳奇有點答非所問。

“那,那我就不進去了啊,再見。別忘了明天來看彩排呀。”

晚風中傳來一陣更響亮的笑聲。陳奇勁頭十足走進來,一眼便看見方姑娘站在門里。他的臉不知什么紅了,接著露齒一笑,溫存地問:

“方妹,去過爹的墳啦?怎么不開燈呀?”他拉開電燈,猛然發現方姑娘早已是滿面淚痕了。

“你怎么啦?”陳奇有點心慌:“噢,是怪我沒去上墳呀,唉,我今天有事,去改劇本啦。唉,你別流淚好不好?”

方姑娘索性哽咽起來了。為什么哭,她也不知道。只覺得心里發酸,那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

第十四章

天亮了。依然是晴天。三里灣的整條青石街道被陽光照得亮亮堂堂的,川流不息的自行車響著一片悅耳的鈴聲,在三里灣的上空回蕩著。

方姑娘的心情終于好起來了,昨天的一點委屈早已丟到腦后去了。她本來就不是那種喜歡斤斤計較的女人。她把茶桌在教堂一邊安置好,桂子媽就來了。自從桂子媽和老福順合為一家人后,兩家的生意便并在一起了。這既可以騰出一個人來干點別的事,又不誤她們做買賣。老福順閑著無聊,便找個人說合說合,去建筑公司看守工地去了。老福順不在,桂子媽的話也多起來,成天眉開眼笑的:“喲,方姑娘,好早喲。”

“你早呀。桂子媽,福順伯又去了工地啦?”

“去啦。去啦,他是閑不住的人哪!”桂子媽很高興地回答方姑娘,突然像發現了什么,瞇起了眼睛:“怎么啦,方姑娘,大嬸這兩天看你瘦多啦,可要小心身體呀。”

方姑娘感激地點點頭:“沒事,我的身體好著哩。”

“不,我看得出來,唉,你爹雖然沒了,但是光榮啊。他可是為了大伙兒。你呀,年紀輕輕的,要想開點。”

“桂子媽,”方姑娘有些傷感:“說真格的,我有時候真想跟爹一起去呢。”

“快別這么說,這話犯忌喲,是不是陳奇給你氣受啦?”

方姑娘默默地搖搖頭。

“方姑娘,”桂子媽說:“不是大嬸我多嘴,我看這些日子,可把陳奇美得不輕,他現在成了名,成了名的人容易變心呢。”

“他呀,不會。”方姑娘又搖搖頭。

“不會?”桂子媽笑了:“你得抓緊他。哼,我是最知道男人啦。患難夫妻好做,富貴夫妻難啊。要不,那戲上怎么老唱包公斬陳世美呀?陳世美要不是考上狀元,能變心么?”

方姑娘感到一陣心煩意亂。她忽然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天,自己竟沒去菜市買點菜。她于是站起身,對桂子媽說:

“桂子媽,我去買點菜送回去,您老給我看著茶攤呀!”

桂子媽說:“去罷,去罷,我給你看著。你就放心罷。”

方姑娘在菜市轉了兩圈,終于買了兩條鯉魚。她用一根柳條把魚串好提在手上,便向家里走去。她知道陶英哥今天會來,她要好好地燒個魚。她還想向陶英哥訴個苦,要陶英哥勸陳奇別和那個白玲來往。剛才桂子媽的話,使她總有一種不祥之感。

轉過圣母河,走上自己那熟悉的小屋石階了。她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她輕輕地向屋里走去。她知道陳奇昨天一夜沒睡好,也許現在還沒起來。

但是,她愣住了,驚呆了。她的陳奇哥早已起了床,正用一個飛快的動作,從床邊站起來。床邊上,正坐著那個風流而俏麗的白玲。

空氣似乎一下子凝結了,串在柳條上的鯉魚滑到了地上,活蹦亂跳。陳奇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還是白玲來得大方,她理了理有點散亂的鬢發,笑嘻嘻地和方姑娘打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

“喲,方姑娘回來啦。這么大的魚,多少錢一斤哪?”

此時的方姑娘,呆呆地站著,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墻上的銅十字架在她的眼里突然變得那么大,那么重,幾乎把她逼到屋角去了。外面起了風,那么猛烈,那么寒冷,一直透過窗縫灌進屋來。兩條鯉魚還在地上蹦跳著,世界仿佛在這一瞬間定了格。

幸虧門被推開了,陶英跨了進來。他先是一愣,立刻明白了一切。他彎腰拾起鯉魚,然后平靜地看著白玲,深沉的眼睛里射出犀利的光來:

“你不覺得在這里不太合適么?”

方姑娘突然“哇”地一聲哭了,接著沖出了家門。陶英跟著趕出去,回過頭大聲的對陳奇喊道:“你看著吧,你要自食其果的!”

白玲卻不慌不忙地拉開門來,飄然而去。只剩陳奇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辯解著: “不!不!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

第十五章

不是禱告的時間,教堂里沒有人。空大的教堂里甚至顯得陰森森的。一排一排的棗紅色的連椅靜靜地沉默著。巨大的十字架豎在正中,血紅血紅,似乎滴下鮮血來。大風琴靠在圣壇的一角,琴蓋忘了放下來,好像張著巨大的嘴巴,只有幾根燒剩的蠟燭在閃著微弱的白光。

方姑娘撲倒在圣壇前,她雙手合掌,心里在呼喊著上帝。寂寞和空虛,還有寒冷,充塞了方姑娘的整個心房。她深深地知道,她陳奇哥的心已經離開她了。那么她自己呢?也許該走了。她想到走,心里完全平靜了。爹和媽躺著的那青青的荒草地突然閃電一樣地出現在她的面前,仿佛遙遠的天際有聲音呼喚她。好像是爹和媽的聲音,又好像是陳姨的聲音。是的,他們才是她的親人。他們都走了,在另一個世界上注視著她。她覺得有一點咸味流進了嘴里。摸了摸,才知道是眼淚。淚水已經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教堂里是這樣地靜,蒙難的耶穌正看著她。那眼睛里充滿了f609fc659afda9fd0d0d82858ee4a81e251db79ff11510085e8b7e0026fedceb深深的同情,似乎在鼓勵她,啟示她勇于獻身。一剎時,她覺得渾身充滿了神圣的力量。

她聽見了腳步聲,接著,她看見陶英和陳奇進來了。她知道他們來干什么。她站起來,迎著他們走去。

“方妹!”他們同時呼叫道。

她停下了。接著看看陶英:“陶英哥,我有話要和你說。”

“你說吧,方妹。”

她停了停,突然又感到沒有必要:“不,我不說了。”她又看了看陳奇,突然嘆了口氣說:“唉,奇哥呀,你要是拉一輩子板車,該多好啊!”

一股寒流涌遍了陳奇的全身。這教堂奇異的氣氛和方姑娘那帶著悲涼的話語竟使他顫栗不已。

“方妹,回家吧。”陶英說。

“回家吧,方妹”陳奇說。聲音里充滿了內疚和懇求。

方姑娘垂下頭,自言自語地說:“是的,回家。是該回家了。”她笑了,眼睛直視前方,竟哼起圣歌來:

“歸家吧,歸家吧,

不要再游蕩。

慈愛天父伸開雙臂,

渴望你歸家。

……。”

把方姑娘送到家,陶英說要去廠里辦點事,晚上再來,便匆匆地走了。

這天一直到晚上,方姑娘都是出奇地平靜,她早早地收了茶水攤子,又早早地燒好了晚飯,接著給陳奇折疊好冼凈的衣服,并且重新洗刷了一遍地板。陳奇不敢出門,惶惑不安地看著她,又不敢和她說話。他此刻多么盼望陶英早一點來,好解脫這充滿不安的令人憂慮的氣氛啊。

夜幕降臨了。方姑娘把燒好的魚端上了桌子。她看了一眼陳奇:“你去叫陶英哥吧。我講好今天請他吃魚的。”

陳奇巴不得快把陶英叫來。他答應一聲,拔步想出門,方姑娘卻又喊住了他:

“陳奇哥。”

“嗯?”他站住了。

“你不恨我么?”方姑娘仰起臉,眼睛純真得像一汪清泉。

“不不。方妹,你該恨我!”

“不,那個白玲比我強。好了,”她又突然垂下了眼睛:“你去叫陶英哥吧。”

他帶著惶恐,帶著擔憂,帶著一種怪異的心情出了門。出門時,他回頭看了眼方姑娘,啊,那是一張怎樣蒼白的、平靜的臉啊。

他好不容易地跑到陶英的廠里,正迎上匆匆出來的陶英。

等他們趕回家里,門虛掩著,爐子上的開水正“嘶嘶”地冒著水汽,桌子上的菜放得整整齊齊,方姑娘卻不見了。

“十字架!”陳奇驚慌地指著墻上:“十字架沒有了。方妹她……”

“快去找!”陶英臉色鐵青,狠狠地一跺腳,沖出門。

“方妹,方妹呀,你回來吧!”

“方妹,方妹呀,你回來吧,方妹呀!”

陳奇像瘋了一樣,沿著圣母河的下游跑去。他那凄厲的,帶著深深悔恨的痛苦的喊聲傳遍了三里灣的每一角落,傳遍了滔滔滾滾的圣母河那每一朵漩渦。

第十六章

方姑娘就這樣奇跡似的消失了。無論人們怎么猜測,怎么推斷,怎么估計,怎么分析,怎么尋找,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公安局甚至動用了偵查警犬,并且請水上派出所協助在圣母河里打撈,也不見方姑娘的影子。方姑娘消失得是那樣地突然,好像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這個人。

這個具有爆炸性的新聞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每一個角落,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最佳談資。小城的輿論像漲了水的圣母河,突然變得洶涌澎湃而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消息被人們不斷地加工和演義,越來越離奇。各種探聽,各種嘆息,各種感慨,各種義憤都迅速地匯集起來,,經過加工改造,再以面目全非的形式向全城傳播出去。一夜之間。陳奇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花花公子,一個卑鄙無恥的魔鬼了。

陳奇的精神完全被摧垮了。他經不起人生基礎的徹底崩潰。曾經愛他的人,現在遠遠地站著,帶著惋惜的神情嘆息;曾經嫉妒他的人,現在找到了公理的槍桿,無情地向他猛刺;曾經恨他的人,現在是世界上最大正義者,要押他上道德法庭。沒有人同情他,人們給他的只是唾棄和鄙視;沒有人關心他,人們給他的只是更廣義的研究的興趣,就像在欣賞一個亂爬亂抓的掉進水缸里的老鼠一樣。

趙劍首先在《大淮報》的道德法庭欄里發表了醒目的文章《看一個靈魂工程師的墮落》;學校找陳奇談話了。他們認為在目前的形勢下,他再走上講臺對學生上課似乎不合時宜,要他去總務處暫時代管幾天食堂的賬目;老福順氣得犯了心疼病,由桂子媽扶來把他大罵了一通,就差沒有用拐杖敲他的腦袋了;教堂的趙嬤嬤只要看見陳奇,就會在胸前畫十字,并且流著淚嘟囔著:“罪過,罪過”;那個白玲呢?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依然是笑嘻嘻的,高雅而又風度翩翩。

他們都成了好人!

心靈沒有堅實基礎的人,要崩潰是容易的,陳奇簡直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站在地球上了。他茫然而機械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實在奇怪那些昨天還和他親熱地稱兄道弟的人怎么突然變得那么快。當他平步青云的時候,沒有人給他敲過警鐘,沒有人給過他諄諄告誡,現在,他們卻來了,人人成了正人君子。他們給你創痛,卻不給你傷口,使你連包扎的機會也沒有。

夜色降臨了。秋風帶來了寒意。他卻不覺得冷。他去哪里?哪里是他的歸宿?他想起了那個金黃的十字架。想起了教堂那巨大的空間和那轟鳴的風琴。想起和方姑娘的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幸福。他悲哀地覺得,這一切永遠沒有了,他再也聽不見方姑娘的聲音了。他再也看不見方姑娘的身影了。方姑娘是一顆苦果,梗塞在他的心里,只給他一種永遠無法解除的痛苦。

啊,愛情的價值是什么?是神圣。他褻瀆了那神圣,懲罰便是如此地無情。他現在才懂得什么是最寶貴的。當最寶貴的在他自己手中的時候,他并不懂得那寶貴的閃光和價值。當他意識到,而且懂得了它的時候,他卻最終失去了那最寶貴的。

他徘徊著。風吹亂了他長長的頭發,他只覺得走不穩,高一腳低一腳的。方姑娘的話似乎又在他的耳邊震響:“唉,你要是拉一輩子板車,該多好!”這平平常常的話,一聲比一聲響,壓抑著他,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哭了。

他走過圣母河,穿過三里灣,不知不覺地走到教堂門前來了。

拱型的教堂大門是那么龐大,那么深沉,那么神秘。正是晚禱的時候,從里面傳來風琴伴奏的莊嚴肅穆的圣詩聲:

平安夜

圣善夜

萬暗中

光華射

照著圣母也照著圣嬰

多少歡樂有多少幸福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

鐘聲響起來了。仿佛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要催促他跨進教堂中去。他長久地猶豫著,終于沉重地提起一只腳,跨上了那道高高的、硬硬的、鐵一般的門檻。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肩頭被一個沉重有力的手緊緊地抓住了。

他回過頭來。他看見了一雙冷峻的,深沉的眼睛。那是陶英。陶英的手是那么沉重,那么有力。從他的嘴里吐出了重重的,扣人心弦的聲音:

“已經錯了一次,還要再錯一次么?”

陳奇就這么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站著。好像腳下突然生了根。前面,是神秘的,上帝的世界。鐘聲在一個勁兒地震響:“當!當!當!”威嚴而從容。他的身后,是繁華的世界。是欣欣向榮的生命,是新鮮活潑的人生。而他的肩上,正壓著陶英那沉重的幾乎要使他窒息的手掌。

在這兩個世界之間,他們好像在傾聽,在抗爭,在搏斗。

教堂的鐘聲在不屈不撓地響著:

“當!當!當!”

而幾乎同時,他們背后的整條三里灣的街燈,卻像要和這鐘聲勇猛地抗衡似的,一下子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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