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是2012年的冬天,雖然都是冬天,卻與往年的大部分冬天不同。冬天總會下雪,這個冬天的雪下得有些奇怪,太多了,太厚了,似乎要填滿這座城市,一眼望過去,天上地下一片白,家家都在雪中埋。
這種時候,獨坐廊下,一盒煙,一壺茶,靜靜地隔一塊大玻璃與這個厚墩墩的天地相望,仿佛無礙地與它相處,自己就像一個會動的雪人。這種時候,我是多么寧靜,像雪花落地有聲時凝冰的平靜湖面;但是我的思緒紛飛游動,像冰湖水下的游魚,往來倏忽。誰也不知道它會游向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個人的人生記憶也像這片結了冰的湖底水域一樣,各種各樣的人與事,靜靜地待在那里,等著你那條思緒的魚去觸碰、點擊。
毫無緣由地想起了大毛拉,想起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第三年發生的這件稀奇事。建國以來獨此一樁的稀奇事,大毛拉擺擂臺。擺擂臺是古代人干的事,英雄豪杰、壯士高人都具有古典時期偉大的個人主義英雄情懷,擂臺之上,自報家門,任你誰來,打遍天下無敵手,揚名立萬。問題是1963年不是古代,而共產黨一貫反對個人英雄主義,極端厭惡個人主義,竟然在邊城首府烏魯木齊的南門體育場公開為全國摔跤冠軍(民族式)大毛拉擺了一場擂臺,所以說是稀奇事。在此之前,并無先例;在此之后,絕無余響。
這件事還有一點特殊的背景,使之具有了一種特別的轟動效應,在青少年當中流傳甚廣,特別激發無知少年的好奇心。據說這位從南疆伽師縣走出來的摔跤手大毛拉,獲得全國摔跤冠軍,成了運動健將。那時候“運動健將”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很少有人能獲此稱號。正當大毛拉英名處于巔峰狀態,他犯錯誤了。犯了當時的大忌“作風問題”,正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大毛拉也沒過去。組織找他談話了,準備把他打發回伽師縣。據說大毛拉只提了一個要求,臨走前在南門體育館擺三天擂臺,竟然答應了。消息不脛而走,傳到我們這些中學生耳朵里,我們院子里這一伙,什么趙北趙南啊,什么亞軍亞波啊,還有周家四兄弟,全都蠢蠢欲動,必欲觀之而后快。
那時候摔跤在新疆是比較盛行的,摔跤隊那些壯漢,賽力克啊、成鴻雁啊、拉孜啊、大毛拉啊,個個都像明星一樣,是我們崇拜的對象。那時候我們十六、七歲,崇拜力、肌肉、身軀和武功,對思想、境界、修養之類的名堂還顧不上。阿爾泰草原來的哈薩克人賽力克,熊一樣魁梧有力,他從小抱小牛犢子練力氣,小牛長大,他也長大,一頭大牛照樣抱得起來。那個俄羅斯混血的成鴻雁,國際式摔跤全國冠軍,健美強壯,體育無所不能,冬天滑冰亦如離弦之箭……有一年見他和一個黑衣艷女并行于街頭,聽說結婚了。沒多久,聽說去世了,吃什么噎住窒息死了,還很年輕。英雄有英雄的死法,與眾不同,只是……十幾個小伙子一齊上也不是他對手啊,怎么會死了呢?拉孜有些像李逵,裝傻充愣,黑而幽默,經常出洋相。他就像個維族的李逵。
大毛拉的臉鐵青,刮胡子刮的。他平常沉默寡言,像個中東的政治家,很有尊嚴感。中等個子,看起來并不很壯,比普通人壯一些,結實,鐵鑄的一樣,身體里蓄滿了爆發力。有時在拽扯之間露出一截臂膀,他的皮膚蒼白發青,宛如戈壁上的白石頭。現在他站在鋪了體操墊子的場地邊上,他等著周圍的人報名上陣,他顯得不焦不躁,耐心平穩,并無小說里寫的那些擂主的驕橫跋扈之氣。
那時南門體育館剛蓋起來,還沒完工,場館和看臺只是一片水泥臺階圍著一個水泥場子,盛況難再,也只是來了一兩百個觀眾。大毛拉的告別擂臺就這樣開始了。大約有五、六個人報了名,有偵察兵,有六道灣煤礦的礦工,還有幾個市井狂徒。印象較深的是那個礦工,有兩下子,不畏強手,敢拼敢干,雖以2∶5不敵落敗,畢竟讓全國冠軍輸了兩分。大毛拉最后和他擁抱了一下,拍怕肩膀,表示贊賞。偵察兵輸了六跤,贏了一跤,也不能敵。其余的均不是對手,全敗而終。
這時候冷場了,無人敢上了。
這太讓我們失望了!難道民間就真地沒有高手奇人?就沒人能和大毛拉旗鼓相當地較量一番?我們甚至搬出來魯智深、武松,浪子燕青,希望那些宋朝的好漢跳出來,在人群中一聲高叫,讓大毛拉見識見識!正說間,忽然聽得身后真的一聲高叫:“我來了!”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幻聽呢。扭回頭望去,臺階高處果然有一人高舉著右臂,哈哈!高人來了,奇跡出現了!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沉悶的冷場被打破,好戲即將上演。這個人果然不負眾望,一身短打扮,有些像京劇《三岔口》里的角色,他干脆從場外一個空心跟斗凌空飛進場內,“好!”爆起一片喝彩!
他進場后,主持擂臺的人介紹了,好像是個練武術的高手,什么門派的傳人。然后活動活動,熱身,他又是一連串兒的空心跟頭,他像車輪一樣在空中翻滾,矯健極了。相比之下,同樣在熱身的大毛拉就顯得笨拙、僵硬,沒多少花樣。
大毛拉也感覺到了,他將面臨嚴峻挑戰,這時大毛拉的臉上掩飾不住地現出一種尷尬的表情,就像競選的政治家意識到失去選票時的表情。人們的心理是厭倦平淡盼望出奇的,武術高手的叫板上場給了人們極大的可能性。氣氛驟然熱烈起來,一旦奇跡發生,所有在場的人都將擁有一次身在現場的榮幸。
那個高手——名字沒記住,就叫他“三岔口”吧,看起來信心滿滿,很有一點“不破樓蘭終不還”的英雄氣概,不時向場外揮手致意,必勝是有一些把握的。
比賽開始——雙方都相當謹慎,試探,佯攻,躲閃,尋找破綻,像一對斗架的公雞,窺測時機。還是大毛拉先出手了,可能用力過猛,兩人都倒了。
觀眾們有些遺憾,三岔口不應該倒啊,大家說,可能體操墊太軟,不習慣。
再摔。
這次大毛拉一出手先用右手勾住了三岔口的脖子,他掙了幾次,掙不脫。大毛拉的手臂像熊掌扳住了羊脖子,乘勢向前一使勁,三岔口跌跌撞撞跑出去七、八步,收不住,一個狗吃屎。
“唉嗨——”場外一片同聲嘆息。
爬起來再上,媽的,又讓大毛拉扳住了脖子,笨蛋,你他媽的那個脖子是咋長的?又拼命往后掙,這回人家一松手,他又來了個仰八叉!
現在知道防脖子了,盡量把脖子靠后些,卻沒小心腳底下,讓大毛拉又一腳踢翻了!
“日你個媽的,這是個啥毬人嗎!”場外開始罵起來了,“哪是摔跤呀,那是摔雞娃子呢!”
大毛拉幾個回合看穿了這位虛張聲勢、花拳繡腿的武林高手,干脆雙臂抱在胸前,亮出后腰,站著不動,任憑三岔口從后身抱住,以其為軸,順勢轉動;那家伙費了吃奶的力氣左搖右晃,這棵大樹就是不動分毫,腳下一磕,三岔口又飛去了。
“丟你的先人去吧,回去和你老婆摔去吧!”場外已經高聲叫罵了。
可是人家三岔口偏偏不屈不撓,屢敗屢戰,不怕丟人現眼。可能他心里默念的是什么“勤能補拙”啊“哀兵必勝”啊“笨鳥先飛”啊之類的格言,不肯認輸,一再上陣。直到大毛拉后來不動手腳,一個假動作,把他嚇得閃倒。
最后的結局是大毛拉以十六比零獲勝。那個三岔口,還要摔,主持擂臺的人把他勸下去了。場外的人喊:“你才三歲,等你長大了再上吧!”全場哄堂大笑,大毛拉還是像個中東政治家,沒有笑。
1963年的大毛拉就這樣離開了偉大的烏魯木齊,離開了他的角斗場,用這個擂臺謝幕了。從此回到他故鄉的那個南疆小縣,塵土飛揚,默默無聞。他后來是怎么生活的,他的內心經歷了些什么,沒人知道,總之他消失了。十多年之后,那場擂臺的熱心觀眾當中的一個中學生,上完了大學,分配到南疆的喀什,在地委機關當干部。
有一次他下鄉到了大毛拉那個縣,打聽到了大毛拉工作的縣體委,他去了,想再看看大毛拉。體委的主任、副主任非常殷勤,他是上面來的。他看到大毛拉了,穿著普通的干部服裝,被兩個主任、副主任指劃得跑來跑去,一會兒搬櫈子,一會兒倒茶水,像個飯館里跑堂的,臉上堆著笑意,毫不在意領導居高臨下的生硬口氣。他看出來了,這個昔日的“中東政治家”,正在失去尊嚴感。
他心里有些隱隱aNdUEoJhASRLfYTAmSDXsmUf1K1s0P9EF+Ckosc/tdY=作疼,但是再一想,楊志、武松在官府里當差求活路時,不也是對上司一口一個“恩公”嗎?自古而然,虎落平川被犬欺,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啊。但是他還是不服這口氣,自古而然就是應該的嗎?他最后當著大毛拉的面對兩個體委領導說了這樣一番話,他說:“你們算什么啊,只不過是蠅頭小吏,他——大毛拉才是人物,那是大英雄啊,千萬人里不一定出一個的大英雄!善待人家吧,也算對得起那個五千年的文明!”
兩位領導聽了,愣住。那表情是“怎么不對路啊”。
又過了四十多年,他奔七十歲了,獨坐廊下。吸著煙,煙云繚繞,品著茶,茶氣氳氤,靜靜地隔著一塊大玻璃與這厚墩墩的天地相望,幾十年仿佛無遮無礙,近在手邊。他想,大毛拉若是還活著,也該奔八十歲了。應該還活著吧,他那么結實,宛如戈壁上的白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