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有病的人,一個殘疾的人,一個不漂亮的人。一句話,我是個瘸子。我難于行走,是一股無形的神秘的力量把我推到了這里。
怎么,你已經在這里了?你在得好,這正是你該在的時候。你別老盯著她看啊,你該轉過臉去看看那些正在你腳下舞蹈的廢墟,那是你的杰作。請閃開一點好嗎?讓我進去,對,我想看看她。她是誰?你當然知道她是誰。她是我的愛人,我惟一的愛人,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的愛人。
有一塊石板把她壓在了下面,僅露出了她半個額頭和灰白的頭發。頭發不再像原來那么黑亮了,但細密柔軟的質地還在,還是她的,這一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伸手拂去她額頭上的石灰渣兒和植物的爛葉片,順手想幫她把散亂的頭發理到腦后去,可我沒能搬動她的頭,我不想弄疼她,只好放棄了。我跪在她旁邊,沿著石板縫隙摸索著,就像冬天母親摸索著孩子有沒有守好被子那樣,我摸到她的一只手在石板的空洞里伸了出來,一粒石子卡住了向里彎曲的中指。我把石子拿開,把五個手指展平握在了我的手里。
我搬不動這塊壓著她的石板,我知道你也不會幫忙。我只是期待著你能早點離開這里,讓我陪著她靜靜地坐上一會兒,雖然不是在整潔明亮的客廳里,而是在這個樓板傾斜的陽臺上,但是我覺得心里踏實。在客廳里我往往會心慌意亂,這一點我倒和你一樣,喜歡顛倒和混亂,不喜歡整潔和裝飾。
你要是知道了我出生的環境就能理解我了。有人說人生就是“被拋入”。我“被拋入”在貧困和雜亂里,我不說我“被拋入”在垃圾里,我“被拋入”的時候還沒有垃圾這個概念呢,那時候人們生不出垃圾來,能生出來的只有雜亂。
我兄弟六個,我排行第五,除我之外我們家再沒有一個殘疾的人。我們家只有我一個瘸子。我是個瘸子,這一點我不想隱瞞,剛才我從那堆廢墟里爬上來的時候你也許看出來了。看出來就看出來吧,這沒什么丟人的。我的腿不是爬墻偷劫摔斷的,也不是攔路喊冤被縣長的汽車軋斷的。我沒有什么冤枉事去攔路,更沒有能力爬墻偷劫,我是一生下來就瘸了。離預產期還有兩個多月我就出生了,要是我再晚出生一個月就活不成了。七成八不成,也就是說七個月能活,八個月不能活,誰知道這是什么道理,我剛七個月就“被拋入”了。我活了。我爹說我這是“逃跑”,因為逃跑得慌忙把腿跌斷了。
我出生得早并不是我貪圖多看兩眼這個世界,雖然我喜歡這個世界的陽光勝過你們那個世界的月亮。怎么,你們那個世界也有陽光?可人們都把你們那個世界說成是陰間,沒有光輝沒有溫暖,頂多有鉸下來的手指甲那么大半個月牙兒。不信我去看看?我當然要去看了,每個人都會看去,可去的人再也不能回來,而你們這些騙子又從來不說實話。
有一天我母親跌了一下,這一下把我給跌出來了。你也看到了,我們這里到處都是山,屋墻院墻,還有放東西的臺子都是石頭壘的,就連給神仙上供的香臺子也是石頭壘的。偶爾你們也去享受些供品?你們就是神仙?你愛是不是我管不了這么多。那天我母親坐在屋里紡棉花,棉花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在她手里拽著,陽光的影子在她小巧多皺的臉上汪著。我母親紡著棉花,去想那些手中線有一天走到了織布機上,亮如牛角的梭子哐當哐當響成一片,織成了一塊布;布染上色,青藍的底子上點印著銀白的桃花;剪子像魚似地在布上游來游去,鉸出了一身小衣裳,接著小衣裳就穿在了我身上。突然光臨的貓頭鷹的叫聲把我母親的想象打斷了,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停下紡線,走出屋子去看那只貓頭鷹。
是你裝成的貓頭鷹?為了讓我早日來到這個世界?我不感激你。你別打岔,讓我說下去。我們那里不喜歡聽貓頭鷹叫,貓頭鷹叫沒好兆。我母親找了支竹竿,爬到香臺上想把貓頭鷹嚇跑,她剛舉起竹竿,香臺子就嘩啦啦倒了。后來我爹說我母親不該去趕那只貓頭鷹,貓頭鷹叫累了會自己閉嘴的。可我不贊成我爹的說法,我母親不去趕貓頭鷹我就得滿十個月才出生,那樣我也許就不會是個瘸子了,我也就無法知道殘缺的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了。只有殘缺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
當天晚上我母親就不行了。活該我倒霉,鬼使神差我首先觸摸這個世界的不是頭,而是一只腳,這充分證明了我后來的怯懦和膽小在那個時候就生成了。這是最可恥的一種“來世法”,這會造成難產,也會要了母親的命,為此我母親恨了我一輩子。她見人就說:看這個小瘸子,魔鬼托生的小東西,來時先出來了一只腳。
好在我母親已經生過四個孩子了,接生婆扯著我的腳毫不客氣地把我扯了出來。當然了,也疼得我母親夠戧,她生孩子還從來沒這么疼痛過,為此后來也就一直不疼我。有一年冬天她還咬牙切齒想把我扔進尿罐子里溺死。她也只是發發狠,最終沒有當真做。母親們的心腸總是軟的,她只是多少不能接受我是個瘸子這一事實,可我父親卻樂哈哈的,他說家里總算多了一道風景,看著也不至于太單調。在我沒出生之前我父親就多次模仿過瘸子走路。
你抽煙嗎?抽?給你支好的。你點上火后過來也幫我點上,我也想抽一支。我一只手無法擦火柴,我不想把握著她的那只手拿回來,我上一次握這只手還是二十多年前。那時這只手的手心里有汗,手背滑潤如脂,現在這只手在變涼。
沒有人敢跟你對火?我想起來了,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面熟,現在我想起來了。有一天傍晚我沿著護城河散步,迎面走過來一個人問我借火,那天我心情不好,懷里揣著火我說沒帶,那人就去向我身后的人借。我聽見了打火的聲音,火光把我旁邊的柳樹照亮了。我好奇地回了下頭,看見一個人手里拿著打火機,身子在原地轉了兩圈,雙肩向下兩腿上抬,無聲無息地落進了護城河里。那個借火的人連往水面上看都沒看一眼,就嘴里銜著煙,兩手背在身后走開了。現在看你抽煙的樣子,八成你就是那個借火的人,你是用的什么辦法把那人推進水里去的?
你別靠近她好不好?你不會加害她?扯淡,沒有人相信你的話。你加害了全城,當然也會加害她;現在我來到了這里,我不想再讓你加害她了。你看,前面山腰上的杜鵑花都開了,花色染紅了半個山坡,你能幫我摘一朵杜鵑花戴在她頭上嗎?是的,她是喜歡杜鵑花的。我第一次見到她,她頭上就戴著一朵杜鵑花,絨的,人工鉸成的花,和真花一樣好看。
正像我上面說過的那樣,我爹很高興他能有一個瘸腿的兒子。他可以逗他玩。他知道我膽小,就想法子嚇唬我。有一天他鉆進床底下忙活了半天,半天后哼哼著鉆出來,后背上掛滿了蜘蛛網,眼角里掩藏不住喜悅的淚花。趁我不注意,從袖筒里直接倒進我脖子里了一只還沒長毛的小老鼠;還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虛握著拳頭讓我猜里面抓著的是什么。我猜啊猜的,怎么猜也猜不著,最后他說:好了,不難為你了,閉上眼睛,伸開手掌。我閉上眼睛,伸開了手掌,他的大手在我的小手上一抹,一股涼氣在我的掌心里蠕動,我睜開眼在掌心里看見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蛇。我嚇得差點背過氣去,渾身的骨頭都冷了,他卻哧哧地笑起來,把小蛇抓過去跟它親嘴,直到一滴淚水落到了小蛇的眼睛上,他才止住笑,一抬手把小蛇扔進了前面大嬸的院子里。
我上過學,上了七年,五年小學,二年初中。現在小學六年,初中三年了?是的。那時候學制在縮短,教育在革命,學生不但要學工、學農,還要學習資產階級。我們農民的孩子沒有學習資產階級的條件,我們只是學農,什么農?花花農,也漚肥,也拾糞,也拔草。那時唱過的歌我還記著呢,要不我唱給你聽聽?
我是公社的小社員啊,
手拿小鐮刀手挽小竹籃,
不愛上學愛勞動……
上了七年,我就不上了。再上就得到幾里外的聯中去上,我這條腿走不了那么遠的路。我爹是不會為我買輛自行車的,我上邊的那四個哥哥也不會輪流背著我去。我下了學,真的成了一個農民,什么農?花花農,也漚肥,也拾糞,也拔草。
有一年的秋天,我們前院大嬸家來了一個大姑娘。這個大姑娘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大姑娘是大嬸的侄女,那年沒考上大學,到大嬸家散心來了。她住在大嬸家的東間,我們家的人出出進進都要從她的后窗經過。這天早上我打那里路過,看見窗簾閃開了兩個指頭大的一個縫,出于好奇,我透過縫隙往里瞧了一眼,這一瞧把我嚇了一跳,我看見大姑娘從一只水杯里拿起一只彈球摁進了眼睛里。整整一天我都怪納悶的,晚上大缺放學回來了,你問大缺是誰?他是我大哥。我忘了告訴你我爹給我們兄弟六個起的名字了,我姓張,我大哥叫張大缺,二哥叫張二缺,三哥叫張三缺,四哥叫張四缺,我是老五,你會想到我該叫張五缺對吧?那你就錯了,看起來你不太了解我爹張大炮這個人,他給我起的名叫張完整。張完整,去看看大缺在干什么。大缺正在廁所里手淫,臉漲得通紅,腰弓得像只猴子。給我個彈球吧,我說,給我個彈球我就什么也沒看見。他給了我個彈球,給之前拿腳后跟在地上踢出了一個坑,我們倆都往坑里吐了口唾沫,意思是誰要是不守信就把誰淹死。
晚上我蒙上被子往眼睛里摁彈球,我把眼睛摁得亮光光的,像出來了一萬個太陽似的,就是不能把彈球摁進眼睛里。我沒有辦法,只好呼哧呼哧地干喘氣,手里攥著彈球,腦子里回想著大姑娘摁彈球的過程。這么一想,我想出點什么了,我的彈球沒有在水里泡,我光著腳丫子,去把我爹刷牙用的杯子偷過來,倒上水,把彈球放進杯子里。第二天一早還是沒有把彈球摁進去。我正在著急,聽見我爹在找他的刷牙杯子,我說你要告訴我怎樣才能把彈球摁進眼睛里,我就告訴你杯子在哪里。我爹說你拿來我就告訴你。我把杯子和彈球都交給了我爹,我爹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把彈球扔進我張著的嘴里,一手托起我的下巴,一手用力一拍我的下腭,彈球咕咚一聲滑進我的肚子里去了。
大姑娘的窗簾拉著的時候我還敢偷看,有一天窗簾全打開了,我卻不敢走近前去了。我膽小,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我知道在我能看見別人的時候別人也能看見我。這一經驗教訓是我在公共廁所里得到的。我們村里只有一個公共廁所,有一回我上公共廁所時在一片尿影里看見那邊一道撒得很高的水流,我只看到了最高的那段弧線,我想看到弧線的兩端,便左右晃動著身子找尋,最終卻不能見。直到那道弧線消失了好一會兒,我才悵然地起身不得不離去了。走出廁所看見一個高大的女人,拳頭叉在腰上,正怒目瞪視著男廁所的出口,見我出來,向前迎上兩步,看準后叭地打了我一個耳光,嘴里還嘟嘟嚕嚕地罵著:看老娘撒尿,我一泡尿尿死你,王八……說著又近前了一步,看樣子還要打。我連忙低了頭,轉身逃跑了。跑到路上,我才恍然悟出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的道理,以致今天還不敢去看一扇已故拉開了簾子的窗戶。
可我怎么也禁不住自己,明明走過去了,又不自覺地走回來,猶猶豫豫,總是想著去看,仿佛有鬼在作祟似的。作祟的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鬼離死神還有一大截兒那。是我自己內心的鬼。我是一個齷齪的人,我不值得人家愛我,可偏偏就有人愛我,包括這個躺在石板下的女人。
我又走回去了,可怕的是還彎下了身子,做著偷偷摸摸的樣子,走到窗臺前抬起頭。噫——你看出來了吧,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大盜,只能是一個小偷,還是個容易被人逮住的小偷。這次我又被人逮住了,在看我不該看的事情時被逮著了。你知道我看見了什么?我看到了在那個公共廁所里想看而沒有看到的弧線的發源地。那個大姑娘正對著窗子蹲在尿罐子上撒尿,在我看到她的一剎那,她也看到了我。我現在還能看見她驚慌地看向我的那只大眼睛。我們倆一下子都呆住了,她一只眼瞪著我,我兩只眼瞪著她,突然她低下頭去,我也扭頭跑了。
我跑出去拾糞了,整個上午心怦怦直跳,眼前總是冒出那塊“不當之處”,它占有了我的整個腦子,替代了世界萬物。你笑了嗎?我看見你笑了,我這是說的真話,你也許覺得我齷齪,像我自己承認的那樣。可真實是不齷齪的,不管什么樣的真實都是干凈的。對人類而言,最神秘的地方只有兩處,一處是我們的“去處”;另一處就是我們的“來處”,而這兩處一直被人類所禁忌,尤其被我們中國人所禁忌,無論先前的祖宗還是后來的我們,都是在共同的偽善的道德體系下成長起來的,我們要一個人到哪里去都成,就是不能叫他到墳墓里去;我們說一個人來自哪里都成,就是不能說他來自“那里”。我不說你也明白了,我此次誤闖禁區帶來了什么后果。我爹不但打壞了我這條瘸腿,還打壞了我這條好腿,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一個月后有一個人把我帶走了,不久,我就見到了她。
你把杜鵑花摘來了?真快啊,我看見你根本就沒有離開,只是伸了伸手就摘過來了。無論是上帝還是魔鬼都是可怕的,因為他們都破壞了正常。不正常是我們人類最害怕的事情,我們喜歡正常。我爹打我之前就說了一句,我看你是有點不正常了,讓我來修理修理你的壞毛病。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那天我正扶著墻練習走路,我舅來了。他是被我母親叫來的。他進來坐在床沿上,抽著煙,一聲不哼地看著我練習走路。那棵煙抽完了,他把煙頭扔到地上,拿腳在煙頭上踩了踩,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我母親走了進來,她拿手把我額頭上的汗擦了擦,說:你舅要你跟他去。
去干嗎?我說。
去學照相。
照相?
去收拾收拾東西吧。
我收拾完東西,一個月來第一次走出了院子。從大姑娘住的那扇窗外過的時候我連頭也沒敢抬,雖然我知道她在我挨揍的第二天就走了,但我還是能看見她一只眼瞪著我看的樣子。她臨走時放下了話,她要明年還考不上大學的話可以考慮嫁給我。我爹沒答應。那天他走到我的床前對我說:是個獨眼龍,你要她?
我舅已在大門外等著我了。他扶著自行車把站著,把裝著我破衣爛衫的包袱掛到車把上,問我自己能不能上?我說能,他就先上了自行車,等他把車子騎穩當了,我就一跳一跳地跳到了后座上。
后來我又見過那個大嬸的侄女,多少次我記不清了,在我的印象里反正不止一次。是的,這個小城太小了,冷不丁就會碰到個把熟人。全城也就三十多萬人吧,這一次就叫你們報銷了十多萬,這里面也包括那個大嬸的侄女。據我所知她后來在一家福利廠當會計,有丈夫,有孩子,一個幸福的人見人愛的三口之家。地震的時候她正走在去上班的路上,被一座倒塌的大樓砸到了下面。是公安局的大樓,對,她丈夫是個警察。那天輪到丈夫接送孩子上學,她去給他送一件孩子的外套,不想剛走到樓下便地震了。
說起警察來,我禁不住想跟你講一件有關警察的事,兩年前我們這里出了一件槍殺警察的案子。你沒參與?我還沒講呢你怎么知道你沒參與?至少你的同伙參與了,除了魔鬼就是上帝,沒有人能干出這種事來。
兩個歹徒槍殺了六個警察。六個警察沒有絲毫反應便被打倒了。他們平時都是傲慢慣了的?有這么點,平時都是他們向別人“鳴槍”,哪里想到別人會向他們開槍呢。他們毫無防備地站到了一家防盜門的外面,兩個歹徒一起向門外開槍,六個人全被打倒了,死了三個傷了三個。歹徒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便沖到大街上,在大街上搶了兩輛車,殺死了兩個無辜群眾。這不是他們失職是什么?他們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指責,反而成了英雄。在中國,英雄太多了,你很難看到一個狗熊,保護環境的英雄們都把“狗熊”射殺了。這次地震之后還不知會冒出多少個英雄來。反正沒有你我的事,對不對?而你這個魔鬼的侍從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對不對?怎么?你還打算去開英模大會?但愿那個叫悟空的猴子在那里。
我在收看電視轉播那三個英雄發喪的場面時,不瞞你說,我哭了。我這人的心比我的這條瘸腿還脆性,見不得人哭,不管是女人還是孩子,看見他們哭我就想哭。有一天在馬路邊上,有個小女孩沒來得及褪下褲子,她一邊哭,尿一邊從她的褲角里往外流。我眼看著不敢上去幫她,男女授受不親啊,只能在一旁陪著她哭。
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句話,好哭。
你還想抽支煙?好吧,不過你同時也得給我點一支,我平時煙癮不大,可我見不得別人吸,看見別人吸我就想吸,就像看見電影里的人喝水我也想喝水一樣。
我剛才講到哪里了?我坐到了我舅自行車的后座上?對,對,先會兒光扯警察的事了,現在我還是跟你說說我舅吧。我舅還活著,至少一個星期前還活著,一個星期前我去看過他,他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竹躺椅上看書,后面是一棵剛長出褐色小芽的石榴樹。他見我背著照相機,就說:你還照相?
我說:照。
他說:我不照了。
我知道他多年前就不照了,自打他從照相館里退了休,就再也沒摸過照相機。照相是他的工作,是我的愛好;他不照了,我還在照。
我舅把我讓到堂屋里,給我倒了一杯茶,隨后緊挨著我坐下去,看著我的臉說:你還是那個樣,還那么瘦,和我當初馱著你離家時沒什么兩樣。
笑起來的時候有了皺紋。我說,腦子里又出現了我跟我舅離家時的情景,我連跳了幾跳,才跳上自行車的后座,抓著后座上的鐵架,低頭看著黃白的路面像淌水那樣往后淌著。兩旁是默默站著的楊樹,一個挨著一個。
水流似的路面嘩啦嘩啦地帶動著自行車鏈條,就像時間帶動著年月,把我舅和我帶到了照相館前。我舅下來自行車,去開照相館的門,那上面插著一截鋼筋,一頭敲扁了,一頭打出個孔眼,一把大鎖鎖在孔眼上。
我舅的照相館就在公社門前的大街上,緊挨著大眾飯店,大眾飯店的那面就是供銷社。原來我表哥在照相館里幫忙,那年我舅弄了個正式工招工指標,讓他去當煤礦工人了。我來補了他的缺。
你聞到臭味了嗎?沒有?可我怎么聞著有臭味呢?按說那些尸體還不至于發臭啊,他們甚至連涼都還沒有涼透哩。我知道了,肯定是從你身上發出來的氣味,這之前我怎么沒聞出來?你什么時候變成個女人啦,你剛才不還是個男人嗎?我不但在你吸煙時看見了你的喉結還看見了你的胡子,煙霧掛在你的胡子上像塊被風吹散了的紗布。
死神不分男女。你剛成了個女人的?你們可以隨便變成個什么人?這我管不了,這是你們的造化。我只是求你別在上風口好不好?為了把我們拆開?你別做夢了,我是不會把握著她的手拿開的,我要一直握下去,這就是我的墳墓,我再也不可能離開了。我活著,呼吸的是死的氣體。
真臭。你越來越不要臉了,散發出這么多的氣味出來。這一回我聞出來了,是狐臭,真叫人受不了。過去我在公共汽車上聞過這種氣味,那時候我還免強能受得住,那些女人的道業還沒有你這么深。你笑什么?我說對了?你是嬰寧?天呢,嬰寧就是你這樣子的嗎?一個頭焦面躁的嬰寧?一個臭氣沖天的嬰寧?說你是王婆還差不多。人世間離不開王婆?是的,就如同離不開愛情一樣。你的那支煙吸完了?什么時候嘴里咬上了一支花?男人變成了女人,香煙變成了花朵。
你什么時候把我插在她頭上的杜鵑花拿去的?那是你的花?就連我第一次看見她頭上戴的那朵花也是你的?不可能,該死的魔鬼要多臉皮厚就有多臉皮厚,他們不但占有世界上的惡,還占有世界上的善和美。
你還真說對了,我第一次見她時她的頭上還真戴著一朵花。你是不是從我的腦子里看到那時的場面了?聽說CT是魔鬼發明的。不錯,是一天下午,那天我舅去公社禮堂開會了,照相館里只有我一個人,我正在看一本關于攝影入門的書。她進來了,我的愛人,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穿著一件藍底碎花的褂子,一條改瘦了的黃軍褲,頭上插著一朵紅艷艷的絨布花。不知道為什么,看見她時我的臉刷地紅了,這一下子也讓她的臉跟著紅起來了。我轉過臉去裝著找地方放那本攝影入門的書,她扭著頭看墻上掛的天安門布景。等我放好了書,她也從“天安門”上回過頭來,兩只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說她要照張一寸的照片,貼工作證用的,她已經被我旁邊的大眾飯店招聘為服務員了。我心里本想跟她開個玩笑,問她上班后能不能給我弄點好吃的,可我那時沒有這個膽量,甚至連看她一眼都不敢看,兩眼只是盯著她的黃軍褲,覺得改得真合體。
我讓她坐在一只方凳上,從她的身后拉下一塊紅布把天安門布景擋上,照工作照那個布景不合適。她顯然有些不情愿,問我見過真天安門嗎?我說沒有,這個假天安門我也是才見了不久的。她就不再說話了,雙手放在膝蓋上,目視著前方等著照相。
我打開了所有的燈,不管是頂燈、輪廓燈,還是腳燈側光燈都打開了。請你閉上眼想想這些燈全打開的效果吧,所有的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成了光的源泉。我躲在鏡頭后面的一塊黑布里,在光的影子里看著她:柳葉眉高高地挑著,光潔的額頭上黑發從中間分開,剪成齊耳式,兩邊的額角各用一只發卡把頭發固定住,左邊的那只發卡上別著那朵絨布花。整個臉形不是那種瓜子臉,兩邊的顴骨稍稍寬了些,面皮上輕漾著幾點灰痧,鼻尖有點兒上翹,但總體上還是好看,非常好看,一種純樸自然的美。我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兒她的臉形,做出了兩個選擇,一是把她頭上的絨布花拿了下來,那時候的照片還是黑白照,紅花只能照成灰黑,影響了她頭部的整體輪廓;二是我把鏡頭稍稍向旁邊歪斜了一下,這樣她的翹鼻尖就變得活潑生動了。照完一寸照我過去把紅布拉開,重新亮出天安門的背景畫,建議她在天安門前照一張站立的側身照。開始她一陣驚喜,后來又要拒絕,在我跟她說這張照片不收錢時,她總算答應了。
她在取片單上留的名字是趙雪梅。她叫趙雪梅。她從我手里接過取片單時,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她說:你長得真好玩。說完她就哈哈笑著跑開了,齊耳的短發向后舞動著。
你笑什么?我的長相確實特別?你一笑就抖,你一抖狐臭就跑出來了。狐臭是用來迷惑追捕者的還是迷惑求偶者的?問我自己?我不知道它是迷惑哪一個的,我單單知道它讓我討厭。我真不明白這些狐臭當初是怎么混進女人的身體的,難道女人當真和狐貍有什么關系嗎?比如你,真是嬰寧嗎?
她也是?可她身上沒有狐臭。
那天她說我長得好玩就跑開了。她走后我就站到穿衣鏡前看我的臉,我原來沒怎么留心過自己的臉,那會兒認真地看了看,還真看出了一些名堂,也就是人們說的特點之類的東西。我長了一個長鼻子,幾乎長過了上嘴唇,為此,多年來我舀稀飯時只舀半碗,多了我的鼻子就會伸到稀飯里去;偏偏我又長了個小下巴,下巴骨往里收,下嘴唇差不多要和下巴骨平齊了;再加上我的一雙又圓又亮的眼睛,眉毛也和額頭上細密的汗毛形成了一體,見過我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我長得像一只鳥。我爹說我是貓頭鷹托生的,我母親不贊成,她說看上去像喜鵲,臉形瘦長,不是貓頭鷹那種胖圓臉,眼睛也不是黃的。
我對著穿衣鏡里的自己點了點頭,基本上贊成我母親的像喜鵲的說法。回到桌子前,我看見那只絨布花還在桌上放著,我拿起花來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我拉開抽屜把花放了進去。本想著她來取照片時還給她,可那天我又沒在家。后來也就把這朵花忘了,直到我逃跑的那天,在路上慢慢回憶我和她的交往才又想起了這朵花,以后每年杜鵑花開放的時候我都摘一朵杜鵑花放在攝影包里。
怎么?你把花瓣貼在嘴唇上了?這么一來你看上去真像一個厚顏無恥的老妓女,又深又寬的皺紋上覆蓋著厚厚一層雪花膏,濃艷的紅嘴唇……真是糟蹋了這朵花。
這個小縣城里也有老妓女。你從這里就能看到那片已經震倒了的二層小樓,過了鐵路洞子就是。鐵路洞子好像還沒塌。昨天我還見她們倚在門框上,招呼那些被性欲催逼著前來發泄的打工者,二十三十都能打一炮,都是窮姊妹,出來混不容易,投緣了不要錢,就是倒貼也成。我怎么對你說起這些了,保不準你就是她們的頭兒,你別再糟蹋那朵花了,又夾到耳朵上去了,快還給我。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一句話,女人都愛美?
她來取照片時我沒在家,是的,我出去送照片了。我舅有一架單體的“海鷗”牌照相機,照相館生意少了,他也騎上自行車去鄉村照相。尤其是冬天農閑時節,男人出去挖河了,家里剩下了一幫娘們,嘻嘻哈哈像群鴨子似地叫喚著,頭上圍著大紅大綠的圍巾,互相攀扯著照相。有時候到了送照片的日子,我舅沒空閑,我就幫他送。我學會了騎自行車。我是怎么學會的?這你就別管了,蝦有蝦路,魚有魚路,蚯蚓沒有腿還能拱出道溝呢。
我再次見到她是在大眾飯店里。那時生活貧窮,走親戚都是拿著饅頭去。大眾飯店的饅頭蒸得好,見風不干裂,十里八村走親戚的都到這里來買。當然也有買了現吃的,我就是買了現吃的。通常我都是吃煎餅,什么時候吃饅頭這要看我舅的錢袋。在照相館的照相收入是公家的,錢要如數上繳。出去串鄉的收入就是我舅自己的了。他給那些娘們照相時從來不開單子,也沒個統一價,收入多少不單單看相片照得好不好,還要看把那些娘們逗弄得高興不高興。錢多了,我舅會給能幫他攬生意人又長得不難看的女人買條圍巾,當然俺爺倆還要吃頓白面的——饅頭。
飯店里已經排下了長隊。第二天是清明節,回娘家上墳的媳婦都來這里買饅頭。我在隊尾站著,聞著滿屋的饅頭香,悄悄地咽著口水,害怕輪到我的時候饅頭已經賣完了。那天來排隊的偏偏都是些媳婦,而我又是最害怕媳婦的。她們來一個擠進了我的前頭,再來一個又擠進了我的前頭,還顧意拿肩膀扛我,等我讓出了空當她就塞進去,馬上趴到前一個女人的耳朵上唯恐我聽不見地小聲說:是個瘸子。
長了個鳥樣。
不害臊。
想哪兒去了?我說的是飛的鳥,不是那個鳥。
這時候趙雪梅過來了,一把把我從隊形里拉出來,說,是個死人嗎,也不叫我一聲?說著塞進我手里一袋裝好的饅頭,推了我一把,說:趕緊回去吧。
等我反應過來,她人已經往回走了。我只來得及看見通向操作間的黃色木門關上之前她即將消失的背影。
下班前趙雪梅來照相館拿裝饅頭的袋子。她說我給她照的照片太好了,飯店里的人和家里的人都說比本人好看。她笑嘻嘻地看著我,眼睛稍稍歪斜著,好像在模仿著她照片里的樣子。在她的鼓動下我突然生出一股膽氣來,把停在她肩頭的目光轉向了她的臉,我說還是她本人好看。她聽了顯然更高興了,卻硬裝成不高興的樣子,猛地撅起嘴來,狠狠地向我丟來一個眼風,說:騙我。我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臉紅了,聲音也一下子高起來,我說真的,真的是本人更好看,室內的光線太強了,把本人原始的質樸給消蝕了。
于是我們約定,等她休班那天,我拿上我舅的照相機,我們去山上拍自然照。
我肯定要失眠了?不愧是個老王婆,將我這顆微起波瀾的青春之心看得清清楚楚。
不錯,我失眠了,不是難以入睡,就是美夢繞身。我認真地查過日歷表,數了陽歷又算陰歷,都證實了后天就是她休班的那天。醒著的時候,就閉著兩眼想象后天和她在一起時的情景;你看,你來看看這個畫面:我背著海鷗牌照相機走在前頭,時不時打開鏡頭蓋,從鏡頭里看著她笑瞇瞇地從我面前走過去,走過去,走到……前面去了。我想象著最好是個多云天,我們走熱了就會上來一片云彩,還刮起一陣小微風,微風里摻進了百花的清香。照相的時候就會有個太陽出來給我們打燈,光線溫暖而又柔和。她在鏡頭里站著,陽光把金色的粉末揚灑在她新買的褂子上,那是她為了這次照相專門買的。她的工資不夠,還問她媽媽要了好幾塊錢搭了進去。褂子夠貴的,但質地很好,樣式也沒得說。我拿著相機,突然看見在她的前面有個上坡,我趕緊快步越過她,伸手拉住她的手把她拉上坡去。坡有些陡,她跳上來的時候腳步沒停穩,身子幾乎貼在了我的身上,被風吹起的頭發梢碰上了我的臉。
睡著的時候我就做夢。我夢見自己在飛,身子繃得直直的,一只手托著趙雪梅的胳臂,一只手拿著扇子。趙雪梅說慢了,我就猛扇幾下扇子;趙雪梅說快了,我就把扇子貼著身子收起來。有時我也拿扇子擋開迎面飛來的電線和樹枝什么的。
是的,好淫的女魔,你說對了,我是白日做夢。我像所有做白日夢的人一樣,不愿從夢中醒來。我那只托著趙雪梅飛的手麻木了,我怕失去她,抓不牢她,把手向她懷里伸了伸,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你又說對了,她的乳房,神秘而又美麗的乳房在我的手里彈動了一下,像一只正在翻身的鴿子,翅子啪地打了一下我的臉。我醒了,痛苦極了,清醒是痛苦的;我醒了,發現下面硬得厲害,欲望折磨得我在床上直翻身,腦子里老是回想著那只手觸到乳房時的感覺。我把趙雪梅的照片從枕頭底下拿出來,原諒我趙雪梅,雖然你沒有了感覺,也無法向我臉上吐口水了,但我仍然請求原諒我對你的冒犯。那是我背著趙雪梅多洗出來的一張照片,一直放在枕頭底下。我看著照片上的她,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親了一下,上面沾上了一絲口水,怕把照片弄壞,我馬上擦去口水,不敢再親了。那天我第一次手淫了,一句話,第一次……跑了馬。十萬雄兵付予空無。
轉眼,約定的那天來到了。那天的經過和我想象的相距太遠了,我都羞于說出來了,羞于回想了,我已經用黑布把它罩起來了多年。這會兒,在這堆廢墟里,在這個顛倒的世界里我又有勇氣把它拿出來了。
我們要爬上去照相的那座山在照相館的對面,跨過架在芙蓉溪上的一座橋就到了大山的腳下。橋頭連接著兩條路:一條是——水泥大道,一條是——山間小道。水泥大道通向一片家屬區,那是公社干部們的家屬房,青瓦紅磚的平房被一圈高大的院墻圍著,院墻的緊里面有一扇通向山腰的后門,我之前想的就是從這個后門進山。那天我們倆走在橋上了,趙雪梅才告訴我她家就在這個大院里住,她不想走水泥大道,她怕被人看見,她想走那條小土路。我抬頭看著那座神秘的院子,院子的上空松冠簇擁,上面盤旋著幾只喜鵲,從院子上空轉頭再看那條通向山腰的小路,只見小路似有似無,亂石嶙峋,我心里打起了怯,滿腦子里想的是我這條瘸腿能不能順順當當地走上山去。趙雪梅見我猶豫,說要不就走大道吧,你先走,出了后門等我。我太軟弱了,因此也太好強了,剛才當我知道趙雪梅就住在那個神秘的院子里時,頓時覺得比她矮了半頭,這會兒聽了她的話,自尊心讓我忘了自己的瘸腿,堅定地說了句“走小路”,就前頭走了。
自尊心能救我一時的膽怯,卻不能救我的瘸腿。沒走多遠,我被阻擋在了一座崖子前。我試了幾次,這只瘸腿總是蹬不上崖子中間的一個凸起。趙雪梅已經先上去了,伸著手拉我,可我們的手又總是拉不到一起去。末了,趙雪梅說咱不上了,就在這里照吧,這里也挺好的。她坐在崖子上,兩腿耷拉在崖子壁上,讓我照了幾張照。那幾張照片沖出來后,我連同底片全送給了趙雪梅。說心里話,那幾張照片照得還真不錯,我本打算留下一兩張的,可一看見那面崖子我就生氣,我在它面前徹底失敗了。它把趙雪梅托到了天上,在她的黑發間飄動的是成團成團的白云;它把我摔倒在泥地上,半跪在那里,在青山和白云間捕捉趙雪梅的形象。
我不但把照片全給了她,還把其中最好的兩張,讓她看起來最超凡脫俗的兩張撕碎扔了。那時我最盼望的不是她的超凡脫俗,而是她的倒霉,是她照相的時候不小心從崖子上磕下來磕破頭皮,我把她背到醫院,在那里看護她,陪她打吊瓶。嫉妒?是的,我連我最愛的人都嫉妒,你看我是不是和你們是一路貨色?你們嫉妒人世間的美好,就制造了這場混亂;我嫉妒趙雪梅的美好,就盼著她磕破頭皮。
那天我們照完相,走到橋頭便分手了。她拐上水泥大道回了家,我不敢看她,僵直地站在橋上,手扶攔桿盯著河水。運煤船從河面上駛過,鳴笛響徹半空;河水吐著泡沫,憤怒地拍打著橋墩。等我抬起頭,她已經消失了。我遠眺著煤碼頭上那些往船上裝煤的工人,耳朵里隱隱傳來他們的號子聲,心里涌上來陣陣哀傷,想著這下完了,她再也不會理我了。我回頭狠狠地瞪著那面還在陽光里躺著的崖子,它成了我的屈辱的化身,我那時暗暗下著決心,要到煤礦去搞些炸藥把它炸平。我仿佛看見兩年后我背著炸藥回來了,沿著崖子放了很多炸藥,雷管插進炸藥里,雷管線連著放炮線,放炮線的這頭連著放炮器。我遠遠地躲在山頂上,扭動了一下放炮器上的扭子,轟隆一聲,瞬間崖子變成了平地。隨著這聲想象的炮聲,我的氣好像也順溜了些,用力拍了一掌橋上的鐵欄桿后回去了。
為了能盡快找到跟她聯系的理由,我回去就忙著把照片洗了出來。一連幾天沒有見到她,我問飯店里的人,他們都不回答我的話,只是張大了眼睛異樣地看我一眼,又繼續干他們的活了,好像我是一個瘋子似的。
照片早上裝進兜里,晚上拿出來;第二天早上再裝進兜里,到了晚上再拿出來,反復多次,裝照片的紙袋都開了口,飯店里還是沒有她的影子。我想可能調走了吧?住在那個院子里的人到飯店做服務員,也只是來鍍鍍金罷了,說不定已經去深造了,回來好干個供銷社會計或者電影院售票員一類的體面工作。做了那樣的工作再和我交往就更不合適了,不如早一點和我切斷聯系的好。我想把照片請飯店里的人轉交給她,又怕惹她厭煩,自己又不真的死心,只好再把照片裝來裝去的。
有一天她終于來了。那天我正用我舅的刮胡刀刮我嘴唇上不多的幾根絨毛樣的胡子,在我那時看來,只有刮了胡子才算是成人了,可我一直沒刮過胡子,那天趁我舅出去送照片的空我試著刮起來。突然來了個人影,嚇了我一跳,以為是我舅回來了,手一抖割出了道口子。回頭見是她,割破的口子又割長了些。
她沒有告訴我她這幾天干什么去了,她拿過照片,往桌上扔下一張疊成了長條的錢又跑掉了。她跑走了好久,我才發現下巴上流了血。
開始我沒心思去看那張疊成長條的錢,它在玻璃上形成了重影。我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跑出去的那扇空空的門洞上,她沒有坐下來,沒有跟我說說話,更沒有告訴我她這幾天去了哪里就又跑走了。
我看著空空的門洞,那里有一只灰鴿子在覓食,兩只自行車輪子先后滾過去,把鴿子嚇飛了,地面擊起了一股灰塵,等灰塵消失后我把目光轉回到桌子上,重又看到了那張疊成長條的錢。
我把錢打開,是兩張一元的票子,中間夾著一張淡綠色的紙片。是張電影票。上帝啊……女魔,你怎么又跑到上風口去了?墻壁和墻壁扭打,扯開了一條縫,這條縫就是你的形象。你想想我那時的心情吧。你能不能向那塊樓板后靠一靠,這樣風就不會吹到你的胳肢窩了。我聽說狐臭是從胳肢窩發出來的。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興奮地差點閉過氣去。真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心臟的存在,知道了心臟在哪里,也是從那天開始,我變老了。一個人老還是不老,和他的年齡無關,和他臉上的皺紋無關,和他的禿頂也無關,只和他的心臟有關,孩子既不知道心臟在哪里,也聽不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人越老心臟跳的聲音越大,心臟發出“墳墓墳墓”地跳動聲,一直把他跳進墳墓里。我站起來的時候,覺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下子抽緊了,呼吸不上氣來,我聽見心臟突然叫了一聲“墳墓”,接著嗓子里松弛下來,我又能呼吸了。我開始老了。
同時我也明白了,她為什么這么快就跑走了。她怕我當著她的面把錢打開,看到里面的電影票。她還有些差澀,不好意思,這個好看的大姑娘。我把電影票看了一遍又一遍,大聲地念著票上的座號……
讓我看看你的票。哎,那個瘸子,讓我看看你的票。一個穿著藍大褂的工作人員向我走過來,大聲叫嚷著。我左右看看,只有我一個瘸子,就站下了,同時也明白了他為什么叫住我。我走過了禮堂中間的那個走廊,向最好的座區走去,憑著他多年狗眼看人低的經驗,斷定我不可能弄到這么好的票。我像一個走在大道上的人,突然拐向了一片菜園。菜園里種著黃瓜茄子辣椒,剛剛成熟。看園人警惕起來,叫住了我:噫,嗬,小子,想偷……
告訴你吧,那會兒我真想轉身走掉,不讓他看我的票。這想法剛在腦子里產生,我的手已經舉起來了。他接過票去,先看了看我的臉,再去看票,一言不發地把票還給我轉身走了。
我坐在那里,置身在那些體面人之間,渾身不自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電影票上那幾個大大小小的字。直到電影開始了,她才走過來,一聲不哼地坐到了我旁邊的座位上。電影里出現了男女主人公牽手的場面時,她把手放到了我的手上,手指肚輕輕摩挲著我的手指關節。隨著一股暖流涌進了我的體內,我的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下來,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了。
有了那場電影,有了那個美好的晚上,我和她的關系又進了一層,我們之間有了信賴感和親近感。
幾天之后她又來找我了。經歷了看電影的那個晚上,我敢拉她的手了。她帶來糖塊,親手剝去糖紙,手指捏著半透明的糖塊,要我把嘴張開,把糖塊送進了我的嘴里。食指的指尖碰到了我的上嘴唇上,老半天我沒有感覺到糖的滋味,感覺到的是她的手指在嘴唇上的輕輕一碰。
她還穿著工作服,還在班上,所以沒坐多久便回去了。我們說好了,她下班后再過來,帶我去她家串門,去見見她媽。這提法太深刻了,也太突然了,它把我嚇壞了,我心里連一點準備也沒有,本想拒絕,可又怕失去了她,不知如何是好,人便發起呆來,連她怎么走的我都忘了。
晚上我們倆一起走過橋去,在那邊她讓我等著,她去跟她媽說一聲。她走后我一個人站在河岸上,四周靜悄悄的,煤碼頭上的工人下班了,只有一盞枯黃的燈亮著,把光線灑落在煤堆上、河水里。河水平靜地流著,水波之間托著一枚銀白的月亮。開始我還能耐心地等待,后來久久不見她回來,我開始心里不安腦子里胡思亂想起來。她媽肯定不同意見我。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后的情景又出現了,我們在大禮堂的門前走著,身后傳來兩個女人的聲音:這么好個姑娘,怎么找了個瘸子。不會,可能是她家的什么親戚。差不多,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只是看上去也太硌眼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那兩個女人的話足以證明我和她之間的距離有多大。我這么想著,仿佛看見她媽的臉越來越難看了。怎么,他還親了你?這小子也太膽大了吧,我馬上給你爸打電話派兩個保衛來收拾他。這混帳小子,敢調戲婦女。她媽說著,想了想,把拿起的話筒放下了,不用,我自己都收拾得了他,你在家等著,讓我去會會這小子。她媽說著從廚房里拿了根搟面杖:看我不打斷他那條腿,叫他永世當個癱子。在我的想象里,她媽媽長得跟那個在廁所門口打我巴掌的女人一模一樣,一說起話來嘴唇上就起白沫。這會兒正滿嘴白沫地罵著我。趙雪梅想把她媽拉回去,可她身子太單薄了,沒拉住。她媽出了門,咔吧一聲把門從外面鎖了,胳肢窩里夾著搟面杖氣昂昂地向大門這邊走來。腳步聲沙沙沙、沙沙沙地響著,咔嚓一聲踏碎了一片干樹葉子。眼看就……
我看著家屬區的大門,兩扇門已經關上了,門垛上的一盞燈把大門照成了灰土色。趙雪梅的媽——一個滿嘴白沫的老太——正一步一步向著大門走來,沙沙沙,終于要走近了,手哐啷啷拉開了鐵門冰冷的把手。鐵門一響,我轉身跑了,頭也沒回,一口氣跑到了照相館里。
跑進照相館,我的心里更不踏實了,她媽肯定會攆到照相館來的。這一來我舅也知道這事了,他會說我老毛病又犯了,要把我送回家去。一想到回家,我就頓生厭惡,我再也不愿看見我爹把小蛇放進我的手心里,也不想看見他把小老鼠放進我的衣領里。白天我在碼頭上看見過兩輛來自我表哥那個礦的拉煤車,我當即決定爬到一輛拉煤車上去找我表哥。
那天晚上,我跑了,無恥地跑了。
怎么,你又變成個老頭了?死神無處不在,不分男女老少?千變萬變心不變,你們本質上都是一路貨色。剛才那場小余震是不是你搗得亂?殘缺的樓板突然間咯吱咯吱地響起來,水泥渣子和著灰土落到了她的頭發上。我附身給她彈了彈灰渣,再抬起頭來就看見了光禿的頭頂和在風中晃動的白胡子。那個王婆哪里去了?這并不重要?是的,那不過是一副面具,是靈魂借以生存的外殼。
說起面具我可不陌生,我在遠東大學時經常去面具制作系參觀。開始是他們請我去當模特兒的,我的臉的奇特性引起了系主任的注意,后來我被他們的制作吸引住了,常常跑去觀看,還照下了不少照片。這些照片現在還在我的電腦里,編號8號。8是小丑面具的形象,收縮在一起的鼻頭和兩小撇白眉毛,連起來就是它的編號。
下面有人在喊叫,是不是外面有人進來了?我坐在這個半塌的樓洞里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唯一能通過聲音來的地方還被你的身子擋住了。外面沒有來人?是有人在喊救命?那你為什么不去救他們?我為什么不去?我不是已經跟在你前面出現的那個面具說了嗎?我不想離開她,不想把我的手從她的手上拿回來。人,有時候在某個瞬間會生出成全之心,又會在某個瞬間生出毀滅之欲,此時此刻,我只想和她在一起,我們不是在伊甸園里。伊甸園就是這個樣的?別打岔,我還是按我想的說,我們不是在伊甸園里,我們是在大荒時代,比伊甸園還要早,一切都是廢物,甚至她還沒有生命,她不是死了,她是在復蘇之中,軀體剛剛有點溫熱,正等待著我的熱力擊穿,清洗和冶煉。兩個羞怯的互相逃避的少男少女,轉瞬間變成了兩個狗男女;少男少女不能破壞這個世界,也不能再造這個世界。狗男女能。我們都是狗男女的后代,亞當和夏娃,女禍和伏羲是我們的始祖。
那天晚上我逃跑了。趁我舅還沒回來,我把我的東西打點到一個包里,拉滅照相館里的燈,走了出來。我走到那兩輛拉煤車的后面,坐在河邊上看著流動的河水。微風吹過,月亮一跳一跳地在河水里游著,上面開放著蓮花似的水浪。我不敢走出煤車的遮蔽,想象著照相館門前的陰影里,趙雪梅和她媽兜著圈子,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二樓滅了燈的窗口:這小子,噫,媽的,哪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我表哥的煤礦上,幾天后他在礦上給我找了個臨時工作,在運輸煤炭的皮帶上挑揀矸石。我們這些挑揀矸石的全是些殘疾人,我們在運轉著的皮帶前或坐或站,每人把持一段臂展那么長的距離,看到發灰的塊狀物先拿鐵鉤子鉤到面前,另一只手快速拿起來掂量一下,感覺沉就是矸石,順手扔到皮帶外面去;感覺輕就是煤,繼續留在皮帶上。
剛到煤礦的幾天,我給我舅寫過一封信,我在信里撒了謊,里面沒提趙雪梅的事,只說突然想我表哥了,便坐上運煤的車來了礦上。我舅只有我表哥這么一個兒子,非常疼愛他,知道我是為了看他而出逃的,也沒有太生我的氣。
只是在隨后的日子里,在皮帶停下來的間歇,我會無端地想起趙雪梅來,想起她的笑,想起她把嘴撅起來叫我鳥人的樣子:鳥人,咕咕,咕咕,這是什么鳥,什么鳥在叫?是愛情鳥,咕咕,一只愛情鳥,它……來到了。那天她果然手捧著一只小斑鳩來了,像一只小鴿子,脖頸上的毛已經掉光了,又像個小禿鷲。她說是從飯店旁邊的一棵洋槐樹上掉下來的,看門的老頭是個酒鬼,揚言要油炸了它呷酒,她看著可憐,偷著抱我這里來了。這個小東西成了她的寶貝,她每天都過來看,可惜這種野生的飛禽本不是人能養活了的,沒幾天它就自己死了,發現它死時嘴角上還有一滴干血。為此趙雪梅硬說是我虐待死的,逼著我寫了一份檢討。檢討里詳細說明了我喂鳥的全過程:先拿手指肚碰觸兩下小鳥嫩黃的小嘴,等鳥嘴張開后再把桑椹摁到它的嘴里去。這些細節在我的腦子里出現得越生動,我的后悔就越強烈。我后悔剛來時沒有給她寫信,剛來不寫,現在再寫不是已經很晚了嗎?誰知道她對我的逃跑生了多大的氣,現在她還在不在大眾飯店工作了?這樣一再地拖延下去,她的形象一再地在我腦子里出現,我越來越痛苦了。我罵自己太怯懦了,未必那天晚上她媽就會出來打我,說不定還挺高興的。她聽趙雪梅說了,伸手在趙雪梅的手臂上打了一下,說你這個小丫頭,怎么不早說,看家里亂成了什么樣子,快幫我收拾收拾。我在外面等的空,八成她們娘倆正收拾著呢,而我卻把事情想反了,嚇跑了。我的上帝?我的魔鬼?你想想我這么想時心里的滋味吧,我寧肯走進煤倉,一頭栽進煤倉里死掉,也不愿手拿著摟矸石的鐵鉤子這樣想下去了。可我還是止不住地想,人越來越瘦,越來越厭食,直到有一天我在勾動一塊矸石的時候昏倒了。我去了大眾飯店,飯店里擠滿了人,門上掛著一條紅綢布,是趙雪梅在舉辦婚禮。門前站著幾個閑人,見我走近了,便對著我吼叫,一個家伙揮舞著放炮仗的竹竿做成要打我的樣子;有個娘們端著一盆水對著我跑來,我認出了跑來的娘們就是那年在廁所門口打我巴掌的娘們。我拔腿想跑卻怎么也跑不動,眼看著那盆水像片銀練似的從娘們的懷里蹦出來撲向我的臉。五分鐘后我清醒了,臉上被人潑上了涼水,眼前是那些嘰嘰喳喳叫的殘疾女人。我在方凳上坐了一會兒,又繼續干活了。
多虧這之前我跟我舅學會了照相,要不還真難度過那些苦戀的日子。那些日子我沒有朋友,連那些殘疾人也嫌棄我是農村來的臨時工,不愿和我深交。再加上我的身體瘦弱,經常昏倒,他們不明就里,以為我有什么病,就更不愿和我深交了。
這時候我表哥幫我買了架海鷗牌照相機,買照相機那年的夏天,天出奇地旱,煤礦北邊的那條沙河干涸了,河床龜裂成了一條條的大口子。我和我表哥躲在河岸的樹陰里,從不同的角度拍攝那些大口子。我們照了一組大口子,取名為《幾年前的那場大雨》。我們正打算離開時,一只小鳥從樹冠上翻滾下來,拍打了一下我的頭頂,順著我的肩膀落到了地上。我愣了愣神,把鳥揀起來看了看,鳥美極了,兩只翅膀的邊梢是白的,上眼瞼上抹了一道寬白,下眼瞼上抹了一道窄白,渾身全是瓦色。看著這只鳥我想起了趙雪梅,我對表哥說:有人就叫過我鳥人。
表哥把眼光從鳥的身上移開,轉向那塊干裂的河床,說:好了,“鳥人”來了。
說著把我拉到了河床里。那天的陽光真厲害,那之前我還沒見過這么厲害的陽光,那之后也沒見過,單單是那個時候見過了。我表哥叫我脫去衣裳,瘸腿壓在好腿上,側身躺在河床里,兩只手向背后交叉著伸直,從那只死鳥身上拔下來的羽毛不規則地撒在我身上。我閉上眼睛,臉面緊貼在干裂的地皮上,表哥圍著我轉著圈子拍,拍下了一組各式各樣的鳥人照。回去后,我們從眾多的鳥人照里選取了一張,寄去了遠東國際攝影展作品征集小組。
照片寄走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家里拍來的電報,內容是:四缺亡而未亡,見報速回家。我和表哥看著電報上的文字,怎么也不明白什么意思。電報肯定是我們村“四書先生”擬定,大缺二缺或三缺拍來的,可這亡而未亡是什么意思呢?死了又活過來了,成了癱子?要真是成了癱子就說成了癱子不就完了嗎?兩天后我回到家里,才知道了事情的全過程。
幾天前四缺死于一場車禍。四缺是個鐵匠,那天在出外打鐵的路上被一輛三輪車撞上了,四缺死了。那個騎三輪車的人死了一會兒,接著從地上爬起來,一手捂著頭上被砧子磕出來的血窟窿,一手去收拾四缺的打鐵家什。他把家什捆綁到自行車貨架上,頭暈得騎不住車子,只好推著,晃晃蕩蕩地往村子里走去。
人走到村口,頭暈得不行了,張手撒開自行車,身子直挺挺地躺到了路邊的草棵里。一個路過的人看見是一個血頭血臉的陌生人,過去撕下他的一只褂袖子,包上他的頭,問他叫什么,哪個村的。他說他就是這個村的,名字叫張四缺。張四缺是個鐵匠,整個村子的人沒有不認識張四缺的,可這個陌生人卻說他是張四缺。這個人心里怪蹊蹺的,站起來招呼其他過路的人,還有在不遠處干活的人。他們蹲在這個血人的周圍,歪著頭打量他的臉,哪里也不像張四缺啊,張四缺是高鼻子,這個人是個塌鼻梁;張四缺是個小嘴,這個人是個大嘴嚓子。有人問他爹叫什么名字,他說他爹叫張大炮,說著人便坐了起來,睜開眼睛看身邊圍著的人,看一個叫出一個人的名字來,再看一個再叫出一個人的名字來。這伙人害怕了,叫到誰的名字誰就爬起來跑了。都說這可了不得了,真是見了鬼了,沾上他的血沫的人趕緊往芙蓉溪里跑,想抓緊洗凈身子。血人見人全跑走了,也爬起來往村里走去。半道上迎頭碰上了聞訊趕來的大炮大缺二缺三缺。大炮正在前頭走著,突然被一個血人攔住,嚇了一驚。那個人伸手拉住大炮的衣袖子,說爹,我總算又活著見上你了。
大炮愣愣地看了那人一會兒,抬手打開那人抓住他袖子的手,說:你是哪里來的?
那人說:我是你日出來的。
大炮說:我日出來的不是你這模樣。
那人看了看后面走來的大缺二缺三缺,說:大缺二缺三缺,你們三個人可認得我啊,咱爹他老糊涂了,你們三個告訴他我是四缺。
大缺二缺三缺看了那人一會兒,又互相看了看,往三下里走開了。
大炮看著那人的來路上沒有四缺的影子,把正準備向大缺走去的那人拉了回來,說:四缺呢,你見四缺了嗎?
那人一聽急了,猛地跺了兩下腳,說:老混蛋,你張開眼看看,我就是四缺,我先會兒在前面的路口出事了,那個撞我的人死了,還在那里挺著呢,不信你去看看。那人說著身子一軟倒下了。
張大炮叫二缺三缺架著那人去衛生室打針,他和大缺向前邊出事的路口走去。
路口圍著不少觀看的閑人。張大炮和大缺走近跟前,果然見是四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身子已經涼了。兩人把三輪車上的方石搬了,把四缺架到三輪車上,拉回了家。
四缺被安放在他住的東屋里,他媳婦正給他找送老的衣服,那人跑了進來,頭上耷拉著他的褂袖子,上面的血都成了黑的了。他跑進屋,把四缺媳婦找到的衣服搶過去扔到地上,一邊責罵把尸體拉回家的人,一邊沖到院子里找張大炮。剛才那人一跑進家門時,二缺和三缺便追來了,他倆還想追到四缺的屋子里,被張大炮攔住了。看樣子,這人不是沖了鬼就是著了魔,要不就是出車禍時嚇瘋了,看樣子他認識四缺。張大炮叫二缺三缺騎自行車去鄰村打聽打聽這個人是誰,等他家里的人來了就好辦了。二缺三缺走后,張大炮跑到四缺的門后等著,那人一出門,張大炮就把他摁到地上,和大缺一起架著往村外走。兩人把那人架到村外的路口,張大炮叫大缺手拿木棒在村頭攔著,他趕回去給四缺料理后事。
那天下午天還沒黑,那人的家里來人了。他們或站或坐地圍著他,告訴他他的名字不叫張四缺,也不是這個村上的人,也不是鐵匠;他是古爐村的,他姓狗,叫狗尿苔,是個石匠,有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就要來到了。他們說著還向漸漸暗下來的田野指了指。那人看著這幫人只是咧著嘴笑,好像他們是在跟他開玩笑。上來兩個壯漢要架他的胳膊,他掙脫開抓著他的手,鉆出人墻逃跑了。家里的人便在后面追他。圍著村子追了他好幾圈,最后也許是他疲乏了,也許是傷痛發作了,他身子一軟倒在了路邊的水溝里。他們終于捉住了他,有一個自稱是他爹的人打了他一個嘴巴,直折騰到天黑終于把他弄走了。
第二天一早張大炮還沒開家門,那人又跑來了,在家門外又哭又喊,喊聲嘶啞如狼。張大炮在院子里喊了一遍大缺二缺三缺,四缺死了,還有五完整和六滴答。這么叫了一遍,張大炮知道了他還有一個兒子五完整沒回家,他是個瘸子,他想起來了,小時候他還往他手心里放過一條小蛇,往他衣領里放過一只光腚小老鼠,敢緊叫人拍電報,叫五完整回來。大缺二缺三缺和六滴答走到院子里,一排溜站在張大炮跟前。張大炮說:大缺去拍電報;二缺三缺把那個瘋子架出村子;六滴答拿著木棒跟著,不要讓他回來。
二缺三缺架著那人,在黃白的路上走著。那人說,二缺三缺,我從小跟你們倆最好,我們還一塊烤過青蛙吃。三缺你還記得嗎?我把一只小青蛙放到舌頭上,不小心一松手,小青蛙撲通一聲跳進了我的肚子里,我當時臉都嚇黃了,馬上哭起來。三缺把我平放到地上,兩手使勁摁我的肚子,想把青蛙摁死。我這么一說三缺你笑了,二缺也有了點笑的意思,這說明我說的是真的。我是真四缺,那個死人是假四缺,咱們快回家去,你們倆給爹做個證明,把我留下,把那個死尸弄走。
二缺三缺聽那人說的都是實情,步子慢了下來,三缺說,你是四缺,怎么長得不是四缺的樣呢?
那人說,我是四缺。
二缺說,你不是四缺。
三缺說,你不是四缺。
二缺三缺把那人架到村外的路口上回去了。那人躺在路邊的草棵里,像個死人似地一動不動。天還早,草棵上還掛著露水;東山露紅,山脊上染著玫瑰色。等到陽光照到芙蓉溪上,照到那個一動不動的人身上時,那人猛地坐起了身子,向著田野里觀望,這之間他的家人已從前面的路上走來捉他了。
我是第三天一早趕到村口的,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躺在草棵里的人,他見我走近去,干血糊住的兩只眼用力睜了兩睜,有一塊干血結在了眼皮上沒有睜開,他伸手把那塊干血揭去,再用力一睜,終于睜開了,兩眼即刻明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我。我不認識他,腳幾乎碰到了他的腿上,走了過去,剛走過去兩步,身后便傳來了那人的聲音:那不是狗日的小完整嗎?混闊了,不認得老子了?
我回過頭去,再仔細看看那人,他為了迎合我的看,下巴舉了起來,又一用力坐起了身子。我仔細看過了,覺得還是不認識,搖了搖頭,才要問他是誰,這些年不在家,也許真是哪個兒時的玩伴變化大了。
這時從前邊草房遮蔽的一片陰影里,六滴答手拿木棒走了出來,他把木棒杵到地上,對著我喊道:張完整,別跟他說話。
我不知那人的來歷,慌忙走開了兩步,聽見身后那人嘆了口氣,說:張完整,我是你四哥張四缺,咱們家的人都不認我了,看樣子你也會不認我的。另一家的人卻又偏偏要來認我。看來咱那個家我是進不去了,我要跟別人當爹當兒去了,你來得正好,你四嫂還有兩個孩子都交給你了。
我見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塊是四缺的肉,只是聲音還有點四缺的公鴨腔。那邊六滴答又一個勁兒地喊我,我想八成是個瘋子。這么想著便加快了步子,向村里走去。
整整一天,我都在帶著四缺的兩個孩子給四缺燒紙,六滴答在村外充當看守,我是唯一一個比四缺小的人,我一進家門,這燒紙的工作便落到我身上了。臨到太陽偏西,我才見六滴答回來吃飯,嘴里塞滿了饅頭,嗡嗡地敘說著那人的家人又把那人追了半天,終于又把他弄走了。
天抹黑時我爹把我叫了出去,他叫我把頭上的孝帽子拿下來裝進兜里。我們兩人一言不發地走著,黃白的街道如水樣靜靜地淌著,旁邊的房子站成兩排,一個挨著一個。走出村子,我爹叫我在一塊地頭上坐下來,他從一只兜里摸出一把彈弓,又從另一只兜里摸出一粒石子,把石子兜進彈弓包里,透過傍晚朦朧的光線,把石子打向對面的梧桐樹上,梧桐樹砰地發出了一聲回響。我爹說了聲中了,又往彈弓包里兜進一粒石子,往我懷里一送,說你打你打。我弄不明白他肚子里裝的是什么腸子,也拉動皮筋向著那棵樹打去,沒聽見樹和石子發出的聲響。我爹說,你輸了。
我說:你沒說比賽啊。
我爹說NISOeGpDQG7QfeZo4yrwRAl+cX2xP3fLQhSoYx35z4c=:別耍賴,輸了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我知道我爹喜歡拿輸贏解決問題,不想再跟他計較,把彈弓扔進他懷里,說:說吧。
我爹說:你學會吸煙了嗎?我要吸支煙。
我說:早學會了。
我爹說:那也吸支吧?
我說:好吧。
我爹點著煙,把臉轉向我,把煙霧噴到我的半個臉上。我爹說:張完整,你看見大街上那些小狗小貓都在干什么?
我說:找食吃。
我爹說:他們什么時候叫的聲音最難聽?
我說:挨打的時候。
我爹說:都錯了。他們找的是伴,叫的是春。對我說,你找好伴了嗎?
我說:沒有。
我爹說:我給你找個。
我說:是誰?
我爹說:四缺的媳婦。
我愣住了,四周有蟲子在嘰嘰地叫,我想我爹再缺心眼也不能說出這樣的話呀,我說:你怎么能這樣說呢,四缺才死了幾天?
我爹說:不是我叫你娶她,是那個沒死的家伙,他說你不答應他就至死不離開這個村子,不去那家過日子。那家托人找了我,說四缺死了不能復生,這也算是悲中有喜吧。過會兒那人問你,你只管說行,讓他放心走吧。
我爹扶著我的肩,站起身拍了三聲巴掌。我看見田地的那邊站起了一伙人,里面有個聲音向這邊喊道,行嗎?張完整?
我爹雙手抓著我的胳臂,把我拎到他的面前,讓我面向著那伙人,說:行。
我說:行。
我爹說:你放心走吧。
我說:你放心走吧。
那伙人開始移動了,我也和我爹站起來往回走,臨近村口我再回頭去看,已經沒有了那伙人,只有一抹黑天的影子。
我結婚了。真羞于在她的面前說出這句話來。我結婚了,這是事實,可我心里又總是覺得那不是結婚,那是茍且,是我向四缺婚姻的茍且,是四缺婚姻的延續,而不是我的婚姻的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是別人的延續,我們樂于延續,只有你,你們才是開始?你老糊涂了,毀滅只能是結束而不能叫開始。我又在四下里聽到了響聲,又有小石渣砸到了我的頭頂上,你是不是又在制造小余震?想把我嚇跑?你不能眼看著別人相愛,就像上帝不能眼看著人類建巴別塔一樣。不,不可能,我再也不會跑了,我要一直跟她在一起。
在我和四缺的媳婦睡在一個床上時,我想到的只有她,這個已經變涼的靜靜的身體才是我日思夜想的對象。你笑什么?斜向我的眼睛混沌中透著邪氣,咧著的大嘴里露出了僅存的一顆牙齒,上面還掛著一滴亮晶晶的口水。我一邊和四缺的媳婦做事一邊想著她?因為我從頭至尾連眼睛也不敢睜。你看見了?連魔鬼的記性也會發生錯亂,我承認,你看到的是真的,你揣摩的我的心思也是真的,但那不是在我的老家里。那是在遠東大學,有一天我爹突然帶著四缺的媳婦和兩個兒子來找我了。
在老家的那段時間,四缺死了不久,我和四缺的媳婦都不適應,心里老覺得有什么東西硌著。我很想去公社(那時已改成鎮了)看看趙雪梅,但每次走到岔向公社的路口時又走回來了。我怕見到她。我舅來過兩次,兩次都沒有說起我離開照相館的事,我也不敢提起照相館,我把它圍攏住了,只讓趙雪梅和我兩個人在那里,于世隔絕,天老地荒。假如那時候我能鼓起勇氣走到大眾飯店,我會看到那里發生了變化,趙雪梅已經進了城,飯店也換了名字。
就在我想走又找不著理由走的時候,有一天我表哥突然出現在了我家的院子里。你一定會想到那天陽光晴好,鳥兒在樹上鳴叫。其實正下著大雨哪,我表哥渾身淋透了,進了屋子直打哆嗦。他給我帶來了一封信,我們寄給遠東國際影展的《鳥人》獲獎了,就是我躺在干裂的河床上照的那張,渾身撒滿了一只死鳥的羽毛。沒有獎金,但可以免費去遠東大學攝影系學習一年。我先坐車去礦上,在那里打點了行禮,然后坐車去了遠東大學。一路上,我坐在車里睡著了好幾次,夢見了學校和它旁邊的大海。
哦,你又長出了黑發?白胡子也沒有了,連同臉上的皺紋被一陣風刮去了。又換了一張新面具,這么一換人顯得精神多了,鼻子長了,下巴也尖了,乍看上去頗有些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樣子。是的,青春美少年,不是人長得美,是年華美。不管是蛇蝎,還是妖魔鬼怪都有過青春年少,也都美過。
我聽到了飛機的哼哼聲,外面是不是來了飛機?地震的沖擊波傳遍了世界,不久這堆廢墟上就會落滿了飛機。你抽不抽煙?不抽?還沒學過,學著抽一支吧,男人終歸要抽煙的,直到抽出了毛病才能停止。來吧,順便也幫我把火點上,我不想把這只手從她的手上拿回來。一個死人的手有什么好握的?這是你說的話?你還小,嘴唇上有幾根B毛了吧?你還不懂愛情,不懂愛情的人只愛活人,懂得愛情的人只愛死人。這個道理你早晚會知道的,閱歷不能代替,人人都得生活。啊,抽煙真好,尤其是在冬天,一個人在野外,抽煙如同烤火,有那么一點火頭在你臉前一亮一亮的你就不會凍死。才抽了一口就抽嗆了?真和我年輕時一樣,我第一次抽煙是撿的我爹丟的煙巴子,也是才抽一口就抽嗆了,被我爹打了兩巴掌,說我沒有出息,硬是讓我蹲到椅子上抽了一整支煙。你別動,你他媽的人小道業深,一動便鬧地震。樓板又咯吱咯吱響了。
地震第一次來的時候是個中午,我正躺在床上睡午覺,突然覺得床晃了兩下,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看見床和房子都好好的,只有掛在抽屜上的鑰匙還在晃來晃去,證明地震確實來過了。
地震第二次來的時候是個晚上,當時我正站在臥室里打太極拳,這是我多年的習慣了,睡覺前打兩把,夜里不會做亂七八糟的惡夢。我正看著我的手云手,微風把祥云吹成了柔和的弧線,像是在跳動的溫暖的火邊,那些舉奧運火炬的家伙發了一筆小財,火炬歸自己所有,能值……地震了,地震了。四缺的兩個兒子在隔壁咋呼起來,撲通哐哧拉開門,沖進我的房間。兩個人都光著腚,四只眼睛驚慌地看著我:地震了。地震了?我抬頭看看只有房頂的燈還在晃,再去看那把上次在抽屜上晃過的鑰匙,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拔掉了。我把眼光轉到兩個光腚上,哪有地震?你們肯定是做夢了,回去睡吧。
四缺的大兒子說:我在這里睡。
四缺的小兒子說:我也在這里睡。
這倆小子自從那年去了遠東大學就不再和我生分了。我在遠東大學學過一年的攝影,你接替的那個老家伙知道。你也知道?你們一伙是換臉不換心。
那天我正在和幾個同學布置一個攝影展。攝影展冠名為“回憶從前”,是和一家出版老照片系列畫冊的出版社聯合搞的。我參展的那張照片是那年我給趙雪梅拍的一吋照,照片放大后效果真好,無論是用光,還是視角恰到好處:干凈的發痕,清雅的眉毛,生動逼真。好像那不是照片,那就是她自己,那個活著的她此時此刻就坐在我的對面看著鏡頭。我從鏡頭里看著她。我的心疼,好幾次我都把別人的照片拿顛倒了,一邊往墻上懸掛拿顛倒的照片一邊斜視正對著展室門的趙雪梅。照片上映現著展室門前的光亮,我看見光亮打了一個浪花,浪花里推出兩個人影,高的那個把手舉起來向室內招了招,叫著,張完整張完整,你兒子看你來了。
我走過去,見是四缺的大兒子,手里拿著紅色的塑料小喇叭,見我走近了,不好意思地喊了聲爸爸。我知道一定是我爹叫他這么喊的,他自己不想喊,我在家里那一個多月他一直喊我叔,有時是瘸子叔,有時是完整叔。
果然,我和四缺的大兒子走出展室外的那片冬青,遠遠看見操場的邊上,懸鈴木的下面,我爹和四缺的二兒子站在前排,四缺的媳婦和懸鈴木站在后排,見我走近了,我爹和四缺的二兒子舉起手里的小紅喇叭,挺著肚子,嗚嗚地對著我吹起來。
當天晚上,我爹把我叫出寢室,我們在操場邊的連椅上坐下去。那晚月亮圓圓,月光的影子照在燈光的影子上,猶如影子做成的夾心糖。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我爹專門挑選的一個好日子,農歷十五。
那天晚上我爹在連椅上坐著,歪著身子從腰里拽出彈弓,我知道我爹又要和我來比賽了,便用眼睛去拒絕他。我爹看見我拒絕的眼神,猶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把彈弓收回了腰里。
我爹說:小子,你娘死了。
我說:死了?
我爹說:死了,燒了“五七”我就來了。他見我不再說話,伸手攬過我的膀子。又說,小子,你娘有個心愿。
我還是不說話,不是我不想說,是我怕他又要搞什么鬼把戲騙我。我爹從懷里摸索出煙來,又去摸索火,我掏出我的打火機給他點上了。我自己也點了一支,抽了一陣煙,他還是不說話,我不好再不說了。我爹有時像個孩子,可有時也蠻有心眼。我說:她有什么心愿?
我爹說:你不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口好方子?
我爹說:人都埋完了,還要方子干啥?
我說:是不是讓你再找個老伴?
我爹擺了下手,扔了他手里的煙頭,說:我不稀罕。
我說:那她想要什么?
我爹說:她想叫你要個孩子,連六滴答都有孩子了,就你沒有。機器我給你帶來了,你抓緊給我制造。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性體驗,還比較成功。不管有沒有愛情,性都是必須的。但一定要在心情專一的情況下,要不是我第二天在金沙灘看到了趙雪梅,也許這種成功還會持續下去,說不定現在我還真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我帶著我爹和四缺的兩個兒子去金沙灘散步。有一伙漁民在拉網,我覺得好玩便上去幫著他們拉,網拉上來后,我從網上來的魚里面拿走了一條小青魚。離開那些漁民,我走到海水的邊沿,在海水里剖洗小青魚,想著清洗干凈后體驗一下生吃鮮魚的感受。就在我清洗小青魚的空當,身后的沙灘上走來了三個女人,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看見走在中間的那個女人正是趙雪梅。我的心突然停跳了,血一下子涌到了頭上,雙膝跪到了海水里,兩手緊緊地按著小青魚,好像怕它跑了似的。
好在四缺的兩個兒子如同兩跺墻一樣擋在我的兩邊,我爹又站在我身后十步外的沙灘上,挺著肚子對著大海嗚嗚地吹著喇叭,這多少吸引了三個女人的注意力。趙雪梅和另外兩個女人說著話,沒有留心那個跪在海水里的男人是誰,從我身后走過去了。
我散了神般地在海水里跪著,感覺著那三個女人走遠了,才站起身去看她們的后背。
回去的路上,我渾身哆嗦,好像自己剛剛參加了一場搏斗。好在四缺的大兒子快和我一樣高了,我可以扶著他的肩膀走。我們沒有回學校,也沒有回到我和四缺的媳婦住的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當天的火車票。幾個小時后,我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我一連好幾天去金沙灘尋找趙雪梅,希望還能再碰見她。我拍打著自己的頭罵自己懦弱,當時為什么沒有招呼她一聲呢?現在我多少也算個大學生了,她不會歧視我了,再說她也根本沒有歧視過我啊,是我自己的怯懦把我從她身邊趕跑了。她會因此看不起我嗎?會罵我嗎?那天,那天,那天晚上……那又有什么?能被她打被她罵,我的心里會好過些的。可我當時就是沒有勇氣站起來跟她打聲招呼,你看,多么典型的怯懦者的心理,再碰上她我還會逃跑的:腳下抹油,沙沙沙,雙腳啊……飛起來啊。
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從窗戶里爬進展覽室,在趙雪梅的照片下睡了一夜。第二天我跟班主任說我母親去世了,請假回了家。
二次地震后的那天早上,下樓梯時住在我對門的一個教師攔住了我,他是一個很小心的人,每走一步都要看看有沒有老鼠跑過來,他攔住了我,說:昨天晚上地震了,你感覺到了嗎?
我說:感覺到了。
對門伸手摸著我的照相機的鏡頭蓋,說:得有個人去問問地震局,以后會不會來更大的。
我說:我去吧。
那天早上我去照相館之前去了趟地震局。地震局里沒有人,我往回走,走到最后一個樓梯口時,有人告訴我前面進來的那個人就是地震局的。那個人剛剛拐進樓洞里,影子拉得老長,我看出來他也是個瘸子,只是比我輕些,是個跛腳。他才要上樓梯,見迎面來了個瘸子,避嫌似地往旁邊躲避,一直躲避到樓梯的扶欄上,躲避不動了,才站下來,厭煩地看了看我的瘸腿,說:你要干什么?
我說:昨天晚上地震了。
他聽了我的話,表情緩和了下來,似乎還出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看見我為什么要這么緊張。
他說:是礦震。
我說:還來嗎?
他說:經常來,但不會有什么大礙。
我回來了。路過一家小賣鋪我買了盒煙,一邊站在小賣鋪鐵皮搭成的房檐下抽煙,一邊觀望前面的一座五層樓的陽臺。那里面住著趙雪梅。從遠東大學回來,經過多方打探,我知道了趙雪梅在百貨公司工作,好幾次我跟在她的后面,一直跟到她住的小區里,眼看著她把自行車放進儲藏室,然后上樓去了。她走后,我才敢走近她家的儲藏室,站在一棵無花果樹下久久地看著儲藏室的門扇,仿佛看見了在門口出出進進的趙雪梅。有兩次我跟在趙雪梅的后面上了樓。第一次上到二樓我不敢上了,我怕她突然回頭發現了我,她會如何看待我的跟梢呢?我不敢想像她看見我會是個什么樣子,趕忙回頭走了;第二次我跟到了四樓,聽到了她開門進家的聲音,我給自己打著氣,鼓勵自己走到五樓去,哪怕只是看一眼她的家門也好啊。要是有人問我干什么的,我就說是收酒瓶子的。一個瘸子,當然有理由收酒瓶子了。這時我又突然想到房門上是裝著貓眼的,萬一她從貓眼里看出是我……我的天,這,這,這么一想我只是蹺著腳往五樓上看了一眼,根本就沒看見她家的房門,就匆匆忙忙下樓了。 一句話,腳步聲:沙沙沙……
我的煙快抽完時,那間陽臺上出現了一個人,在陽臺綠色的植物中間她的頭發像一團雪。想到她家看看的念頭再一次攫住了我的心。我想這是一個天賜的好機會,這會兒趙雪梅理應在班上,陽臺上的那團白發是她媽的,我去,老太太開門,我就說我是地震局的,昨天的地震是礦震請她老人家不要害怕。嗬,這么一想,我這個膽小的瘸子總算有了勇氣了。我扔掉煙頭,向著那間陽臺坐落的小區走去。
我終于敲響了那扇日日夜夜都想敲響的房門。雖然我來之前想好了理由,但在舉手敲門時我的心還是禁不住怦怦地亂跳,甚至還回頭看了看樓梯,做好了萬一是趙雪梅出來趕快逃跑的準備。
來開門的果然是那個一頭白發的老太太,想當年我把她想像成了兇神惡煞,胳肢窩里夾著搟面杖,在黑暗里沙沙沙地向我走來,發誓要把我的另一條腿打斷。我為此逃跑了,可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她不像趙雪梅,五官比趙雪梅粗糙,年輕時肯定是個有個性的人,也許我當年的想像是對的?現在人老了,眉目松弛,變得慈祥了。
老太太扶著半開的門,仔細看著我,說:你是哪里的親戚?
我說:大娘,昨晚你覺得地震了嗎?
老太太說:俺閨女說地震了,我沒覺著,地震和不地震我都覺得晃。
我說:你高血壓?
老太太說:高。
我說:是礦震,沒大礙。
媽,是誰啊?房間里傳過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聽出來是趙雪梅的聲音,雖然比她原來的聲音粗啞了些,也缺失了彈性,但質地還在,是她的。
老太太回答說:是地震局的。
他有事嗎?
說是礦震。
趁老太太說話的空,我急忙轉身走了。我怕趙雪梅出來看見了我。我怕見她。我這個膽小的人,想見她又怕見她:一句話,腳下抹油,沙沙沙……
我走了,你也可以說我又逃了。
那天是個晴天,和現在一樣晴朗。金白的陽光灑滿小城,法國梧桐晃動著肥大的葉片,榕樹溫柔的枝桿懸垂在半空中。從趙雪梅家逃出來,我行走在馬路牙子上,心里灌滿了灰暗,仿佛有一塊灰布把我的心罩了起來,那里正有兩只蟲子在咀嚼、吸吮著脆弱的血脈。我正走著,覺得地面猛地一抖,把我晃了個趔趄,好像有塊石頭伸腿絆了我一下。我穩了穩身子,看著周圍的樓房還在穩穩當當地站著,梧桐葉片上跳動著如水的陽光。幾輛汽車在你追我趕,一個醉漢跟我擦肩而過,一只貓正躺在空調的外機上打盹。一切照舊。又是礦震。這么想著,我又繼續走了,走到了一條十字路口上,左手是通向回家的路,右手是通向去照相館的路,我正猶豫著是回家還是去照相館,身子突然狂暴地一跳,如同有一只手托著了我的腳,另有一只手提著我的脖領子,啪地一聲把我甩出了兩米遠。我的臉還在冰涼的地板上擦滑,腦子里便冒出了地震兩個字,不是礦震,是絕對的地震,礦震沒有這么大的力量。我眼看著一棵梧桐樹離我漸行漸遠,便用力向著它打了幾個滾,滾到樹下伸手抱了上去。
我死死地抱著那棵樹,看見前面的一群樓房像一排樹那樣向著一邊彎下腰去,緊接著猛地一仰頭,樓體訇然碎裂了,傳來了人們凄厲地叫喊聲和水泥鋼筋碰撞在一起的巨響。瞬間升騰起了濃厚的煙塵,把一切都遮蔽了,白晝轉眼成了黑暗,繁華回頭就是大荒。世界沉默不語。幾分鐘后,在那片碎裂的樓體里響起了嘶啞絕望地呼叫:“救命啊!”隨后又響起了稚嫩弱小的喊聲:“救命啊。”
等煙塵散淡,我抱著那棵樹站起來,往來的方向看去,那里早已是一片廢墟。來時我從它們旁邊走過的那些樓房幾乎全倒下了,馬路也已被傾倒的樓體埋沒,凸起的亂石上跳動著幾個黑影子。我的腦子順著來路往回走,一直走到趙雪梅的家門前,看到了老太太雪白的頭發,聽見了趙雪梅的問話聲。我的天爺,你知道這么一想我是個什么心情嗎?我差點沒一頭碰死;我是一個撒謊者。我更是一個怯懦的人,要不我也真地把自己碰死了。我掙脫開那棵樹,向我來時的方向跑去,那家小賣鋪沒有了,那個賣煙的小媳婦也沒有了,還有她的煙酒全被她旁邊的大樓攬在了懷里。我憑感覺站到了剛才站過的地方,腳下不再是小賣鋪房檐下的水泥地,而是雜亂的鋼筋扭曲的樓板。我站在樓板上,觀看著對面的一間陽臺,陽臺下的樓層已經倒塌了,陽臺半塌在樓體上,翹起的樓板像是一個人的帽檐子。我張大嘴巴,雙手握成喇叭筒,對著陽臺的方向大喊一聲:我,我,一句話,我死了……
喊聲一出口我就邁開步子跑了起來。說心里話,我還從來沒有跑得這么輕松過,生平第一次沒有覺得自己是個瘸子。我的瘸腿好了。我奔跑在樓板和鋼筋的子宮里,奔跑在死亡的子宮里,向著那個子宮似的陽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