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個村子里表演盛行,猴子成了場院里的主角。到處都可以聽到隱隱約約的鑼鼓聲與充滿油脂的鼻音。到了晚上大家還不肯停歇,紛紛擠在油燈下練習瞪眼睛與流淚水,墻上映出一個個詭異的影子。表演需要天分,有很多人盡管百倍執(zhí)著,但演技無半寸長進,從而受到大家的鄙夷。
這個村子里的很多人應該說各懷絕技,村長擅長大劈叉,王嬸擅長抖動肚皮,吳二能把臉朝向腦后,阿四則可以一半臉哭一半臉笑,一人飾演兩角毫不吃力。最平庸的村民只會學猴子,抓耳撓腮,擠眉弄眼。
作為這個村子里的一員,我被視為不求上進者。我從不去觀看別人的表演,從沒說過好話更別說喝彩了。我對這個荒蕪土地上的一切不作任何評判。我從不點燈。天還不黑我就躺到床上去了,等待著夜幕降臨,待家家戶戶鬼火閃爍時,我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但就是這樣,仍有人對我百般猜忌,甚至有人說我在練一種功:面無表情功。據說這是當下城里最盛興的一種演技,嬉笑怒罵的那一套早已落伍?;谶@樣的傳言,夜里已經有人偷偷趴到我的窗臺上,伸長了脖子往我屋里東張西望,每當我翻身,他們就倏地縮回脖子,蹲在墻腳學貓叫,唉!這些老套的莊稼人。
這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突然感到渾身灼熱,如有一團火球在體內游走。令自己難以相信的是這時我突然從床上陡然立起。我驚懼不已,這樣的動作我那佝僂的身體怎么能受得了,背后的那根大梁不斷掉才怪呢,但事情遠沒有這么可怕,且僅僅只是開始,接著我的腳尖踮起,且身體緩緩轉動起來,同時手臂如波浪般向遠處伸展著。我想要停止這輕浮的舉止——這委實有些得意忘形,這爛如泥漿的生活怎么會值得這樣舞蹈。但這根本無法做到,恰恰相反,你越是要停下來越是不得不舞動,現在好了,連屁股也開始扭動起來,要知道這樣下流的動作我何曾做出過。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觸碰了通往外屋的門鈴。通常這時候我的那只老猴子就會跑來為我端尿盆,我聽到那脖子上的鈴鐺聲越來越近,這難堪的一幕即將呈現在一只老猴子面前。但是這個迷迷糊糊的老家伙卻連頭也沒有抬一下,端著尿盆就離去了,一邊罵著這卑微的差事。
但沒有想到的是,很快我的院子里就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村子里的人來到了這里。后來我才知道,是老猴子出去散布了消息。因為受到了莫名的音樂的指引,所以他很快就發(fā)現了我的舞蹈,但他起初不露聲色,裝作一無所知,怕打草驚蛇,接著便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吸引村民來看我的笑話。多年前,我收留了這只老猴子,在這個以表演論英雄的村子里,他因為目光呆滯而被遺棄,這些年我自認為與他心心相通,但你看他竟做出這等不仁不義之事,真是令人失望之極。
那些村里人氣喘吁吁地跑進我的屋子里,眼前的一幕使他們徹底驚呆了。他們張大了嘴巴,吸著氣,肚皮越脹越大,大事不好!有的人肚子像是要即刻爆炸。驚愕的表情真是千姿萬態(tài),我看到村長把舌頭伸得很長很長,就像毒蛇在吐信子,他竟然還用它擦了擦眼睛。而阿四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一半哭一半笑的表情油然而生。我的屋子里安靜至極,如同被冰凍一般。本來以為,像我這樣拿臉面當性命的人,這樣滑稽的舉止被別人看到豈不羞愧而死,咬舌自盡的事情我都有可能做出來。但在眾人的圍觀下,我卻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些匪夷所思的動作紛紛展現出來,村長的大劈叉算得了什么,王嬸的抖肚皮算得了什么,還有吳二的轉脖子,阿四的哭笑。我感到渾身密布著一種堅定而溫熱的力量,使每個動作都做到完美無瑕。這時候我真想看一看自已的表情,一定是帶著驕傲、得意、俯視人群的微笑。
后來村里的那些表演癡迷者成了我屋子的??汀K麄儑谖业奈葑永镆豢淳褪且徽欤@絕世罕見的舞蹈。他們說看我的表演,就像是坐上了一只小船,在海面上追趕落日的余暉,前方昏黃的光線即將逝去,而腳下是激蕩著的波濤。還有人說看我的舞蹈如同墮入了一口無底的深井,是永不停息地往下走,往下走……還有的人說我的舞蹈是忘憂的良藥,往事總是不怕記不住,就怕忘不掉的,但在我的舞蹈里他們總是有力量將那些煩惱遠遠的拋在腦后。
與這些村里人的恣意忘情不同,只有二伯是理智的。他指著我家門楣上的那塊木頭說:你們去看看那上面寫的什么字。于是就有人拿梯子登上去用手撥拉開蛛網抹去那些新舊交迭的鳥屎,果然露出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來:表演世家。二伯這時說:我就知道是這樣,你的表演天分是祖?zhèn)鞯?。聽了這樣的話,我有些生氣:我當然知道你說些什么,你是指我的祖父與父親,我的祖父賣布,每天做的就是差三缺五的事,量布時總把尺子攥在手里一塊,人們傳說買他的布想做條褲子結果回到家只能縫雙襪子。到了我父親的時候更是變本加厲,他販蘿卜,短斤少兩不說,他總愛往蘿卜堆里埋石頭,那些石頭不是砸了人家的腳就是砸了人家的鍋,而我的父親得了便宜還不笑,整日哭哭啼啼埋怨這世道生意難做。
可這二人與我何干,我既不做生意,也從不蒙騙別人,而我現在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跳起了這樣的舞蹈。可二伯說:我指的不是那些,我指的就是這舞蹈,你們家是的的確確的表演世家。你還記不記得你的祖父?我當然記得,我記得他很瘦,眼珠子很圓,轉得很快,走在街上人家就向他身上扔石頭。他后來得了一種病,渾身上下顫栗不止,就像是在篩糠,連睡覺時都不停歇。有時他還會扇自己的耳光,響亮的聲響村里人聽得很清楚。當然最讓人難過的還是吃飯的時候,就像是碰運氣,有時飯能送到嘴巴里,大多數時候能抹到臉上就不錯了。到我父親的時候,情況更加糟糕,他身體雖不哆嗦,但四肢卻不大聽使喚,一根點點,一根劃圈,兩只手臂像是在劃船,轉個身還累得滿頭大汗,臉上的表情自己也說了不算,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想起了這些,我就想起了那塊匾,那是那些不懷好意的人掛上去的,出對我的祖父與父親的憤恨,他們希望我們世世代代保持這個樣子。
但是二伯呀二伯,你睜大眼睛看看,我的舞蹈與我的二位尊長是何其不同。在我面前,連你也微微地點著頭,你一定是想起了你年輕時候的風流事對嗎,因為我察覺到了你嘴角正在溢出一些白色涎水。
有人建議給我的舞蹈配上樂器的伴奏,這真是個不賴的主意,本村的草臺班子,他們還看不上眼,那些舞蹈癡迷者竟然不遠千里請來了遠近聞名的一路走好樂隊,那些傳說中的奏樂高手,那四個長相奇特的外鄉(xiāng)人,他們一個叫聽不見,一個叫看不清,另外兩個則一個叫伸不直,一個叫長不大。來到這里,他們二話不說就吹吹打打起來,應當說他們真是賣力,鼓的聲音與嗩吶的聲音振聾發(fā)聵,幾近要把我的屋頂掀翻。但是這些樂曲在我的舞蹈面前卻顯得多余,簡直讓人心煩意亂,村里的人對這樣的結合失望之極,他們覺得那些樂曲使人想到了死去的人,他們仿佛看到那些人還流連在人世間,一步三回頭,讓活人難以擺脫。而我的舞蹈則恰恰相反,在我的舞蹈里人們看到的更多的是與過去的隔絕與新生的希望。所以那樣的樂曲配上我的舞蹈只會給人以分裂的苦痛感受。讓那些殯葬禮上的吹鼓手滾蛋吧,他們屬于那些生命已逝的人。而我的舞蹈本不需要任何的伴奏,每當我翩翩起舞,那些動人的樂曲就如同山間的小溪在我們的心里靜靜流淌,這時我們再也不是我們,不是這個荒蕪土地上的莊稼漢,我們甚至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生,而是一些更加輕的東西,我們像石頭一樣沉重的身軀消失了,我們只是一根雞毛、一團棉花或是一滴露水,我們愛好表演不就是為了拋卻沉重來換來這份輕嗎,除了讓自己變得輕一點我們這些莊稼漢還有什么奢求呢?
現在是三月,窗口集聚著無數肥胖的螞蟻,田野里油菜花在風中腆起了肚子。還有一些大鳥像被扔出的石頭劃過村子上空消失不見。但也許真的就是一些石頭,而并非什么大鳥,因為一切都只能靠猜測。在這個季節(jié),村子里的人聽從莫名的召喚,不再沉緬于任何的表演,紛紛走出戶外,游蕩在田野上。他們像是帶著滿腹怨氣悄無聲息的勞作者,互相之間暗暗叫著勁。有的人把鞭子惡狠狠地抽在牛的脊背上,但這對牛來說無關痛癢,有的人把發(fā)霉的糧食埋進土里,同時也埋進了一個隱匿的咒語,有的人在淘井,只看到井口一鏟一鏟揚上來的泥土,他越來越往下去……這一切是多么徒勞。
到我的屋子里觀看表演的人越來越少,最終只剩下了一些無知的孩子,他們根本難以使自己真正坐下來,他們不懂我的舞姿,卻和我的那只老猴子鬧作一團。這使我的舞蹈越來越沉重,第一次我感到了困苦與勞頓,第一次我竟然有了想要停下來的渴望。
我發(fā)現我真地離不開那些莊稼漢,那些忠實的觀眾,只有在他們溫情的目光里我才會幸福,我的舞姿才更加輕盈,想到這些,我的鼻子開始酸楚起來,命運和我開了一個多么大的玩笑。曾經那些莊稼人被我視為無知的石頭,由里到外沒有一絲縫隙??晌宜鶊猿值男拍睿皇亲晕业钠垓_而已,原來我與那些莊稼人是密不可分的,甚至我比他們更加的卑賤,我的存在就是為他們舞蹈,撒破臉面為他們舞蹈,然而我還蒙在鼓里。這時我想到了我家門口的那塊匾和二伯的話,我想到了顫栗不止的祖父和一點一劃的父親。想到這些,我的舞蹈中那些柔軟的部分開始變得生硬。我像一個木偶任憑那毫無來由的力量的擺布,四肢疼痛不已,使我的舞姿更像垂死的掙扎,連我的那只老猴子也皺起了眉頭,齜牙咧嘴,模仿痛苦的樣子向來是這個老家伙最擅長的。
在老猴子的帶領下我來到村子外面的土地上,我看到天空陰沉沉的仿佛就要因為難以支撐而坍塌。而大地正在不斷的上升,那些村子里的人就夾在這之間,盲目地勞作著。我看到吳二和阿四趴在地上奮力地拉動犁耙,王嬸則往地里撒一些散發(fā)著惡臭味的糞料,他們看上去專注又茫然,完全不像是身懷絕技的人。在田地里勞作的人們,沉默不語,沒有任何交流,好像他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那些喝彩連連的表演日子就像是一場夢境。
要是沒有那只老猴子的攙扶,我簡直難以完成行走的動作,我一出門就摔了個狗吃屎。我剛邁出左腿,右腿也習慣地往后蹺,我的左手欲要撐向地面,右手卻突然阻止,我的老猴子忙前忙后,為阻礙我身體上那些匪夷所思的多余動作而累得滿頭大汗。在沒有人觀看的日子,我的舞蹈成了一個瘋子的癡顛舉止。而我的身體變得虛弱不堪,一粒小石子就把我掀翻在地。
我看到二伯正在挖井。二伯是在這個村里我最敬重的人,因為他從不說令人感到羞恥的話。我便問道:二伯,為什么別人都在耕地,而你卻在挖井。我聽到二伯的話從井口傳出,大概是井太深的緣故,如同從死人喉嚨里發(fā)出的:因為沒有人愿意到地下來,這里又冷又濕,還伸不直腰,村里人只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挖井他們想都不敢想。我又對二伯說:我真想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一個表里如一的人??晌铱偸菬o法做到,就像現在,我的身體即將把我的心置于死地。我不知道二伯作為一個過來人,該對我說哪些忠告,我只是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
除了這顛狂的舞動給身體帶來的困苦,令人更難以承受的是無邊的寂寞,即使窗戶大開,我同樣感到了密不透風的憋悶。我感到我的房子正一點點地下沉,我已經感到了二伯所說的下面又冷又濕的氣息,我只有更加賣力地舞動,才能對下沉有所抑制。我一跌三爬地來到野外,吐著舌頭喘息著。這個村子里沒有我的半寸土地,我曾經嚴辭拒絕了村長的分配,并對他報以冷笑,我自認為是村子里第一個識破村長野心的人,他想要用土地來控制人的靈魂,從而穩(wěn)做他的土皇帝寶座。你當你的土皇帝,我做我的賽神仙,咱倆井水不犯河水,這就是當時我對村長說的話。我看到村長一邊搖著頭一邊在我寫著我名字的地契上畫了一個腦袋般大小的×號,從此永遠把我從這片土地上除去。
我看到村子外面有無數條路通往外面,這無數條路互相糾結在一起,如同迷宮,如果你沿著路走,最好的結局是又回到村子里。這些年來村子里沒有一個人到外面去,不是因為沒有力量而是因為沒有勇氣,那無數條糾結在一起的路就是他們猶猶豫豫地思忖時踩踏出來的。其實我最了解這些村里人,他們的自尊心出奇地強,哪怕一丁點傷害,也會使他們痛不欲生,所以他們不敢輕易離開這片土地半步。然而,就是這樣一群懦弱的人,我卻不得不委身于他們,被逼無奈地肯求他們。我跌跌撞撞地和我的老猴子來到田野上,來到他們身邊,我請求他們停下來,給我一點時間,我對他們說:活兒不是一天干完的,這樣美妙的舞姿絕不容錯過。天哪,我都說了些什么,為了這身體的一點點快感,我寧肯說出比我的舞姿更卑賤的話來。
在勞作的時候,他們是多么的焦慮,皺著眉,把腦袋耷拉在胸前,對我完全不理睬。我自顧在田地里舞蹈著,我的老猴子賣力地又蹦又跳又歡呼給我鼓勁。直到黃昏日落,人們在暮色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也沒有人抬頭看我一眼。真是世事無常,真是令人難以相信他們就是那群狂熱的追隨表演的人。這倒底是怎么了,勞動使他們著了魔。
我不肯放棄,在夜色下追隨著他們回到家里。我跟著王嬸來到她的院子里,我看到王嬸放下鋤頭,就開始褪褲子,我興奮起來,很好很好,勞累了一天,我知道你也該歇歇了,我知道你又要開始跳你那了不起的肚皮舞了,跳吧跳吧,盡情地跳吧,你跳你的,我跳我的,讓我們比一比誰跳得更好,讓我們一起跳個痛快??赏鯆鹬皇峭氏卵澴勇冻鲅┌椎拇笃ü?,蹲下身來,嘩嘩地撒起尿來,她的尿像一條小河流向大門外。王嬸提上褲子又開始解上衣的扣子,這次應該可以了,真的,帶著滿腹的尿液怎能跳起舞來,但王嬸解開扣子,卻甩出了兩個布袋一樣的乳房,接著她從身旁的筐里拎出一個小孩,把乳頭塞進孩子嘴里,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完全沒有跳肚皮舞的打算。我聽到孩子喉嚨里發(fā)出了咕咚咕咚咽奶水的聲音,唉!我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是餓壞了,快吃吧,吃這人間最香甜的食物,然后快快長大,像你的母親一樣快樂的跳肚皮舞。
從王嬸家出來,我們徑直到村長家去,我想那里人肯定少不了。我想要到那里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心軟一點的觀眾。果然,遠遠的我就聽到村長家的歡聲笑語。院子里燈火通明,村長屋子里人頭攢動,勞累了一天,他們正聚在這里取樂。我看到村長一家人坐在堂桌上,桌上擺滿了菜,菜的正中央是一只熱氣騰騰的蒸雞,我看到村長和她的老婆笑得前仰后合。堂桌下面擺著一張小矮桌,矮桌上擺著三個空碗和一盞油燈,眾人就是圍在這里取樂。原來他們在玩一種猜雞肉的游戲,村長從堂桌的碗里夾起一塊雞肉扔到矮桌上,眾人扭過頭來不看,村長的老婆快速地把雞肉藏到某個碗內,并把碗扣過來,然后請大家猜雞肉在哪個碗里,猜中的人即可得到那塊雞肉。他們玩得很盡興,完全不理會我的到來,只有吳二的身子朝向我還沖我點了點頭,這已經很不錯了,總算有人肯看我的舞蹈,這個好心腸的吳二,那么今晚我就好好地為你跳一番。我就在村長的門口,在那眾人搖曳的影子里跳起來,我跳得很賣力,也很動情,好久體會不到的那種被欣賞的愉悅感仿佛又回來了。月亮偏西的時候,眾人紛紛站起身來,我看到村長有些醉了,堂桌上杯盤狼藉,但下面的小矮桌上仍只有那三只空碗。這時,我看到吳二擰過頭來,我竟然看到了他的臉,天哪,原來他整晚都是用后腦勺對著我,雖然身體是朝向我的,天哪,他這要命的絕技。
這種不得不舞蹈的困苦折磨,使我蒼老了有二十歲,我就如同一棵枯樹的枝干被點燃,劇烈地燃燒起來,那些莫名的舞姿就像是躍動的火焰,而那種灼燒痛徹心骨。在這樣的日子里,我仍心存最后的希望,任何一絲贊許的目光,都能成為清涼的泉水使我灼熱的身體冷卻一些。然而事情以不可遏制的態(tài)勢陷入絕境,這一天,我相依為命的那只老猴子也死去了。他蜷在墻腳,表情仍是擠著眉齜著牙,似笑非笑,但這一次,我是真地不明白他是憂還是喜了。憂的是,這令人留戀的生命終究逝去,喜的是,終于可以擺脫這個難以侍候的人,擺脫這無法克制的瘋狂舞蹈。
直到有一天,一個醫(yī)生的到來。我看到村長把他領到我的門口,他的身后帶著一只巨大的狗,醫(yī)生的樣子很和善,狗卻很兇惡。他捂著鼻子來到我的面前,看到我的舞姿他卻并不感到驚奇。他自稱是來自大地方的大夫。他既不試脈搏,也不摸額頭,只是看著我不停的點頭。后來,他伸出手指來遞到那只大狗的嘴邊,后者伸出濕噠噠的舌頭舔了舔,然后他趴到狗耳朵上說:兄弟,去看一看。那只狗來到我的身邊伏在我身上嗅了起來,它鼻孔里噴出的熱氣,使我感到惡心不已。后來那只狗喉嚨哽咽著回到主人身邊。這時,醫(yī)生轉身對村長說:已經沒有任何的辦法了。令我疑惑的是說這話時他還帶著微笑,接著他用他那白晰的手指指著我的身體對村長說:這里,這里……全都是空的,從來就是空的。村長盲目地點著頭。接著醫(yī)生轉過身來對我說:到城里去吧,那里人多,到那里完成你最后的表演,這樣你會舒服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