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三覺得,莫莊人的生活就像村外隨處可見的棗樹,不慌不忙,但又有滋有味兒,當然除了他。暮春時節,暖和得讓人將要冒汗,貌似干枯的棗樹才會慢吞吞地被和煦的風催出嫩葉。當其他樹木黃葉飄零,它們依然葉滿枝頭,甚至落雪以后,也定有幾個干棗賴著不肯掉落,戀在枝頭悠來蕩去。棗樹年復一年的榮枯中,莫三過著謹小慎微的日子。
小時候莫三沒吃過什么好東西,那時候蔓莖正大行其道。這是莫莊特產,根莖作物,屬于比較低級的糧食替代充饑品,狀似短蘿卜,孩童拳頭大小,圓錐樣,皮白或紅,其瓤或黃或白。吃到嘴里有土氣變異的怪味道,也甜也面,易致屁聲不絕,其臭出眾。蔓莖給莫三的味蕾烙上了深深的印跡,永不磨滅。
老婆玉蓮煮了一鍋小米粥——莫三的最愛,不稠不稀的那種——喝著了多半碗,莫三突然抿住了嘴,低聲暗咳了一聲,小眼睛翻了翻,然后仔細地吐出一粒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物什,莫三震驚地瞪大了小眼睛,審賊似地質問玉蓮:蔓莖!你放蔓莖了?玉蓮對此充滿著疑惑,同時也很驚訝。她趴在桌子上細細地研究了半天,最終承認她為豬剁過蔓莖,或許濺到了小米袋中的。雖然討厭蔓莖,但幸虧有了蔓莖,莫三沒餓死,還被滋養成了車軸漢子。偏偏莫莊街巷窄,屋起得也不高,莫三隨時要提防碰頭,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活像一個從書本上走下來的碩大問號在路上移動。莫莊人公認叫他“難入殮”,擔心他死后沒辦法放進棺材。
莫三對玉蓮不滿,當然不止于無心之失把蔓莖放進粥里。玉蓮這個娘們兒毛病太多,實在不順眼得很。比如,她的呼嚕聲震環宇。如果外面來了賊人,聽到呼嚕聲,認定睡得熟,翻墻而進,而且還拿了刀,莫老八家那樣的殺豬刀,或者就是莫老八,該怎么辦?莫老八不是好東西,兇巴巴的,整天殺豬賣肉,莫三算計過,他賣那么多的肉,但豬頭咋會這么少?他賣的全是豬肉嗎?會不會是……莫三把頭埋頭被子里,不敢往下想下去了。
玉蓮下地鎖門,從來只鎖一個,莫三又恨又氣:說過多少回了,你要不用,我買的那些鎖不就白費了?開鎖回家,對莫三來說,是繁復浩大的工程,把那堆鑰匙與鎖頭一一對應,的確不是件容易事兒??蓯旱挠裆彽炔患埃谷豢鐗Χ?,要知道那墻比膝蓋要高不少呢,也不怕摔斷那兩條短腿!
莫三原先還有些膽量,起碼敢于謹慎地捉住一只蟋蟀或螞蚱,也敢站著撒尿,也能在距莫干河岸百米開外的地方站立一小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看一分鐘就眼暈,然后蹲下,繼而掉頭就跑。莫三跑起來很具觀賞性,步伐細碎,但速度不慢,家織布很粗的青藍格子大褂,從不系扣,飄在半空,起起伏伏,單看上半身的背影,仿佛一位縱馬馳騁草原的騎手,但出現在莫莊光禿禿的街頭,像出殯時吹鼓手錯吹了《步步高》。
莫莊的狗中不知好歹的家伙居多,莫三越是急匆匆地跑,它們越是吆三喝四地窮追,中間陸續有不明真相但極其好事兒的黃狗白狗、白狗黃狗加入,干燥的街面上鋪滿的浮土,被驚動起來。于是,莫莊的街上,時常會出現一道迷蒙的黃塵,滾滾而來,特別是在晴朗無風沉悶的夏天,就像平空豎起半道土墻,近前才會發現,里面其實是莫三和群情激昂的土狗。莫三氣喘吁吁地跑回家,把群狗關在門外,一個勁兒地擦汗,拍著胸脯,慶幸地對玉蓮說:多虧我跑得快,要不就掉進河里了!玉蓮問他從菜畦摘沒摘回黃瓜。莫三說,反正我是不去了,咱們莫莊也是的,菜畦偏偏分在莫干河邊,還讓人吃不吃菜啦?玉蓮嘆口氣,說那咱們只吃老鹽咸菜了。莫三說行啊,總比掉進莫干河里強。
莫三怕水,怕盛水的物什,比如缸和盆,很少去有水的地方,比如灣和坑塘河渠。甚至很少喝水,所以他的嘴唇時常干裂著,嘴角綴著粘稠的谷粒大小的白沫。自打柱子走了之后,不知不覺間,莫三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2
柱子六歲那年淹死在莫干河。夏天,“數伏”(三伏開始第一天)那天,柱子就著麻汁吃了一大碗面條,吃得稀里嘩啦,吃得滿頭大汗,放下碗,柱子打了個飽嗝,然后神往地感嘆:要是天天過數伏多好!過了晌午,跟著大孩子們去了三里外的莫干河。大孩子們下水洗澡,讓柱子看著衣服。大孩子們興盡上岸,只看到了衣服,沒看到柱子,以為他回家去了,還怪他不牢靠,沒長性?;啬f才知道柱子沒回家。莫三和玉蓮立時急了眼,大呼小叫地奔向莫干河。柱子最終撈上來已經月上枝頭,雞歸窩豬進圈了。
那天,鄉親翻遍莫莊也不見胡大夫的蹤跡,不知叫何莊何村請了去。有幾人記得胡大夫的法子,七嘴八舌地支使早亂了方寸的莫三,找來全身金黃的母牛,把柱子爬臥在牛背上,莫三牽著牛在前,玉蓮扶著柱子,一前一后,與沉默的黃牛,在空曠的場院轉圈。伏天深夜的月亮,像是剛從蒸籠里提出來,霧氣蒙蒙,直至模糊難辨。
清晨,柱子還是沒有醒來。莫三在亂墳崗上挖了個深坑,仔仔細細地埋了那早已冰涼的尸體。埋罷最后一掀土,莫三突然感覺到惡心,前所未有,不可抑制地惡心,接著他吐了,一口接一口,翻江倒海,吐到地上一大攤濃濃的黑粥,很腥,但又不像血那樣紅。回家的路上,莫三覺得自個兒身體非常輕,像雞毛一樣,如果風再大點兒,他一定能被卷起來,從漫無邊際的玉米地上空一掠而過。
此后幾個月,莫三每天晨起,總會對玉蓮念叨一句:真不該讓孩子在到處是水的伏天出門。直到那場大雪。
莫三家對門鄰居玉琴,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女人,與丈夫外出打工,在某個巨大的城市,擦一座巨大的高樓玻璃,繩子突然斷了,二十層摔下來,當場死掉??蓱z的可可成了沒媽的孩子。這個消息傳到莫莊不久,冬天來臨,下起了空前絕后的大雪,七天七夜不停歇,把莫莊差不多埋起來了。莫莊人進進出出,只好從雪里挖出狹長的通道。
莫莊的時間過得飛快,看似不經意間,原先的大灣被填死蓋起了房屋,從前的荒堿地成了旱澇保收的良田。其間不停地添丁添人,也不停地有人死掉,有年長的,也有年少的,有無疾而終的,也有兇死的?;钊说氖聝河洸幌?,除了年節,誰能天天惦記死人呢?
綿長的日子像棗樹枝杈密不可數。只是,莫三偶爾會夢到一個八歲的孩子喊他爸爸,夢醒了就推推身旁睡得死豬樣的玉蓮,問她:我們有過一個兒子嗎?玉蓮猶猶豫豫地說,你咋想起問這個?有……過吧?莫三很詫異地問:是嗎?叫什么?玉蓮說應該叫柱子。莫三“哦——”一聲,然后翻過身,腦子里使勁地描摹夢里那個叫柱子的孩子,想得腦仁疼。直到院子中間棗樹上的那只大公雞,撕心裂肺地尖叫一聲,驚破那沉重的黑幕。
夏天,還是數伏,莫三扛著鋤去田里鋤草。其實,莫莊人大多用藥滅草了,用不著鉆進密不透風的玉米叢林中拔草,但莫三仍然舊習不改。他左顧右盼地走在莫莊的街上,天太熱,白亮的日光很明顯懷著在莫莊點把火的不良居心,土狗們擔心毛被烤焦,藏得蹤跡皆無。莫三的短衫沒有系扣,露著黑中透紅的皮膚。突然,那么一瞬間,他眼前的房屋,街邊半死不活的槐樹,全部向一側傾斜,太陽變得暗淡無光,一切變得那么單薄,像沒干的墨跡,一抹就消失了。接著,它們真的從莫三的眼前消失了。湍急的河流取代了街道,一個小男孩,就站在水上,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星,他把那嫩白如凈藕的胳膊伸向莫三,清脆而歡欣地叫了一聲:爸爸!莫三耳朵聽得真真切切,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然后就訇然倒地。
莫三送進醫院的時候,嘴唇發黑,臉就像莫干河邊菜畦里的茄子。他要比柱子幸運,胡大夫正無所事事地閑坐院門前的陰涼地里犯困,見烏壓壓一幫人急匆匆地奔他而來,知道出了大事,困意全無。
3
莫莊人最信胡大夫。胡大夫說能治,不管斷氣多長時間,定能活過來;胡大夫說沒治,說死那是轉眼的事兒。話說回來,胡大夫一般不會說沒治。玉琴從高樓摔下,莫莊就有人說那是胡大夫沒在跟前,要不的話也許還有救。
胡大夫祖上給皇上治過病,據說家里還存著從宮里帶出來的御用醫書。胡大夫人緣之所以好,是因為他不僅會給人瞧病,還會給驢馬豬牛羊瞧病。胡大夫說,祖宗說過,萬物同理,人畜同醫。莫莊不少人和畜生受惠于胡大夫。胡大夫治病從不收錢,病患人家力所能及地送些胡大夫家中緊需的,比如一袋玉米或者半口袋面,或者半斤煙葉,多少不拘。胡大夫的媳婦,就是由他岳父送的。胡大夫的岳父——當時還沒升格至此,只是普通病人——肚子中的瘤子神奇地消了,問胡大夫,說你現在缺啥?接著又說,我看你啥也不缺,你就缺個媳婦了,我有三個閨女,你挑一個,改天我送過來,放心,她們個頂個地俊俏。胡大夫認真地想想,選了最小的一個。最小的閨女得知被選中,歡天喜地。隔了兩天,花轎也不坐,打扮得花枝招展,跑到胡家做了媳婦。莫莊人那一陣子,對這小媳婦挺有意見,因為胡大夫突然變懶了,從前雞叫三遍準開院門,現在居然日上三竿也不起床,虧得有醫道,補得及時,要不非得讓小媳婦給敗了身子不可。
胡大夫離開莫莊進了醫院,成為公家人之后,很快變得潦倒困窘。胡大夫沒學歷不能成為專家,不能坐專家門診,工資自然最低。而且,他又不能按照往常那樣收人家的饋贈,醫院有規定呢,收了有損醫德,平素老實慣了的胡大夫,人家不讓收還真不敢收。當然他可以不進醫院,但那是非法行醫,罪名大著呢,何況他那些治病手段聽起來駭人聽聞,有人舉報——病人是不會舉報的,主要是同行——要被抓的。更重要的是,他如果不進醫院,就沒人進醫院看病,這讓醫院那幫子人很是氣憤,也很無奈。雖然受了胡大夫大名恩澤,醫院里的醫生們卻不念胡大夫的好,他們到處宣揚胡大夫其實只是個“赤腳醫生”,連資格證也考不出來,若非醫院大度,他如何能進得來?
胡大夫胡子很漂亮,又白又長,垂到胸前,飄飄蕩蕩。眼也有點兒花,黑框眼鏡碩大無比,掩了半個臉,黑色粗布瓜皮帽卻小得只蓋住半個腦袋。他認得莫三。說這不是莫三嗎?胡大夫手哆嗦著——不是緊張,他自小就這樣——試了試莫三的鼻息,又十分準確地捏住了“寸口”。把脈完畢,胡大夫說,趕緊做個透視吧。
片子很快出來了,胡大夫在屋里上下對著亮光照,又戴上花鏡,走到烈日下,拿著片子反反復復地琢磨,他不停地捋胡子,眉頭緊鎖,這表明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疑難雜癥。見此情形,玉蓮當場坐在了地上嚎起來:莫三兒,你個挨千刀的,你走了俺可咋活?鄉親趕緊勸慰,急切地問胡大夫,到底什么病?胡大夫嘆口氣說,老夫行醫五十年,還是孤陋寡聞了,莫三……竟是無心之人!
胡大夫的診斷震驚了整個醫院。所有醫生自發地聚攏過來會診,這怎么可能?推翻胡大夫的論斷,那么他們必定能獲得前所未的愉悅和滿足,也可以讓莫莊的屁民醒悟:他們所信奉的胡大夫,其實是個庸醫。
單從片子上看,的確如此。莫三本該長著心臟的地方,卻明顯地空著,但大夫們一致認為,這不可能,沒有心,人如何能活?所有的醫書上都沒寫過嘛。
昏迷中的莫三被推進了手術室,就像莫老八宰豬,三下五除二,醫生們把莫三開膛破肚。原本應該長著心臟的地方確實空空蕩蕩,但很顯然,這里并非從無心臟,從那清晰的輪廓可以想象,應該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在此安居,并有力地跳動。但如今已不翼而飛。肯定不是人為的,如果有人做過摘心手術,皮膚上不可能沒有任何痕跡,莫三的老婆更是堅決地否認了這種可能。
從那些原本應該和心臟相連的血管分析,心臟消失的時間可是不短了。醫生們不甘心,反復翻檢附近粗細縱橫的血管,最后發現了一個有棗兒大小的肉疙瘩,有人提出這可能只是血管結蒂組織,但立刻遭到了反對:這就是心臟。
于是,醫生們圍坐在一起,認真地討論和研究,氣氛熱烈,除了胡大夫呆在手術臺旁邊默不作聲,其他人達成了共識:莫三不是無心的,是有心的人,只不過這個心比較小而已。然后,他們滿意地一哄而散了,把開膛的莫三扔在了手術臺上。闊大的手術室里只剩下來了胡大夫。醫院里特產大的綠頭蒼蠅,興高采烈地蜂擁而至,有的從門縫進擠了進來。手術臺上的莫三似乎正做著一個夢,嘴里含含混混地說:幫我……打打蒼蠅!
4
胡大夫唉聲嘆氣地走到手術室門外,玉蓮和其他莫莊鄉親一擁而上,求他救救莫三。胡大夫不停地嘬牙花子,抬頭看看遙遙欲墜的夕陽,說那就換心吧,得趕緊,過了夜,人就臭了。
換誰的心呢?眾人面面相覷。胡大夫的目光落在了莫老八身上。莫老八每天下午殺豬,傍晚時分是進城送下水,店家收了連夜做,第二天往外賣。知道莫三出了事,莫老八忘了送貨,把貨車開進醫院來湊熱鬧,順便看看能不能搭把手。
碰到胡大夫渾濁的目光,無比兇悍的莫老八立刻像被閹掉的公豬,蔫了,縮著身子往人堆里躲。平素里,他很看不起莫三,遠遠地碰到,就喝斥他:夯貨!吃屎的夯貨!
胡大夫揚揚手,喊了一聲:莫老八!
莫老八頃刻成了秋后霜打的茄子,甚至還擠出了兩滴可憐的眼淚。
當初,胡大夫治好了莫老八兒子的瘸腿,莫老八激動之余曾放下大話:胡大夫往后要他的命也給。想起這話,莫老八心驚肉跳,連著后退了兩步,結結巴巴地說胡、大夫,胡大爺,我家……就指望著我呢,我娘今年快八十了,孩子也在上學,一家子全指望著我殺豬賺點錢的,我……
眾人對莫老八的行徑大加指責,說,莫老八,見死不救,下世要做豬的!對,做豬怕也做不成!
胡大夫似乎沒有聽到莫老八的央求,穿過憤憤不平的人群,走到莫老八跟前,拍拍莫老八的肩膀說,我又不要你的心,你今天送的貨里有沒有豬心?宰了多長時間?
莫老八長舒了一口氣,抹了把臉,忙不迭地討好說:有有有,全是新鮮的!才一個多鐘頭!您老盡管挑!全給您也行!
胡大夫在莫老八的貨箱里左挑右撿,最后兩根手指小心地夾起一顆豬心,風一樣跑進手術室,胡子像朵云彩飄向腦后,那幾步根本不像胡子都白了的人。
隔著玻璃窗,鄉人看見胡大夫忙得腳不沾地。
豬心被泡進了清水里,紫色的藥面——胡大夫自制的還魂散——倒進去,那軟塌塌的豬心竟緩緩地在水中跳了起來……
烏云迅速淹沒夕陽,緊接著,大雨奔襲而來。
過了一個多月,莫三出了醫院,胸前多了一道威風凜凜的刀疤,他見人就解扣子讓人看:“就是這里,咔!——”他把手比作刀狀,“一刀下去,左右分開,然后縫上,疤就留下了,我命大。”沒人告訴過莫三,在他的身體里,有一顆豬的心臟在跳動。對于胡大夫的叮囑,莫莊人無不牢記在心。
莫三的改變,當然不只是身上多了一道疤,簡單地概括為脫胎換骨,也并非夸張。由于問號伸展為感嘆號,所以,莫三的個頭忽然變得更高了。越來越多的異樣出現在莫三身上,他睡覺不再鎖門;他整天渴得厲害,喝水,拼命地渴,以致于一趟一趟地跑廁所。但還是渴,看樣子要喝干整條莫干河才作罷。莫莊的狗向來為非做歹,過去以欺負莫三為樂事,如今遠遠地見了莫三,平素再猖狂,叫也不敢,夾著尾巴逃跑了。它們眼中的莫三已成兇神,有不服氣的被他抓起半空,摔斷了兩條狗腿。
對莫三的這些變化,莫莊人不可能視而不見,但畢竟與己無關,誰會跟一個沒人心的人計較呢?不出大格的事兒,莫莊人都會容得下。
直到有這么一天——莫三像根掐頭去尾的樹干豎在莫莊街頭,沐浴著早起的陽光,不停地向鄉親們匯報這樣一個事實:他家對門的可可其實是他的女兒,他要讓可可認祖歸宗。大伙兒自然不信,權當笑話。但禁不住他反反復復地說,把人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站在土臺上高談闊論地說。莫三像個畫畫兒的,憑空把一個人變現到紙上,不停地勾勒描繪,越來越逼真,越來越有鼻子有眼兒了。這樣,莫莊就多多少少有了些許風聲。最先動搖的是莫老八:莫老三,這事兒是真的?莫三大手一揮,說,騙你就是豬養的。莫老八心里嘀咕:你不是豬養的,可有一顆豬心吶。
可可已然出落得楚楚動人了。媽媽摔死在外后,父親在城市又找了個老婆,從此沒了音信,再也沒回莫莊,可可就成了莫莊的寶貝,沒有不寵的。莫三出事前見了面也要高看一眼的。今年年初可可訂了親,月底就要結婚出門了,不料橫里莫三鬧了這么一出戲。
晚飯,憤怒中的玉蓮煮了一大鍋蔓莖,說我叫你吃!出乎她的意料,莫三沒有含糊,也不拒絕,端起海碗,吃下了滿滿一鍋蔓莖,抹抹嘴說,還有嗎?玉蓮驚得癱坐在灶臺邊,嗚嗚地哭起來,說我的臉全讓你丟光了,你別鬧了行不行?
莫三不屑地哼了一聲,臉上顯現激動的紅暈來,說,你比一下,可可和我長得多像啊,我的眼睛和她的眼睛,我的鼻子和她的鼻子,還有耳朵,對對,她也是左撇子!玉蓮吃驚地停止了哭泣,努力地回想,還真有那么點兒像!這個念頭冒出來,玉蓮哭得更痛心了,嚎著說天殺的莫三,你真和玉琴有過一腿嗎?你過去裝得可真像,你膽子小嗎?你這是吃了豹子膽吶!“啪啦”一聲碎響,莫三摔了一個瓷碗,說你個老娘們兒,晚上睡覺打呼嚕我就不說了,你在嚎喪咧?
5
才下過小雨,莫莊到處潮濕黏稠。莫三照例去街頭宣揚可可是他的女兒,遠遠地,人們瞥見莫三,立刻拐進胡同或小路。這讓莫三感到很沮喪。直到截住了要去上班的胡大夫。
莫三激情洋溢,言說得額上爆出了青筋。胡大夫瞇著眼,耐心傾聽。見胡在夫在,鄉親才陸續往這里湊,圍成一個松散的圈子。
胡大夫捋捋胡子,說莫三,要是可可真是你女兒,她要出嫁,按照規矩,應該認祖歸宗的,給活人也給死了的人一個交代,可你說的那些事,比方說,可可媽到莫莊前你就認識,還相好過,我們都不知道,也從沒聽過什么傳言,再說可可她爹又多少年不知死活了,大家如何能信?
莫三翻了翻白眼珠子,吐了口痰,說,胡大夫,這些事兒我說了你們不信,我又沒證人,要是能有法兒,我早就使了,還用得著天天跟你們費口舌?
胡大夫尋思了一會兒,說倒有個法子的,你們聽過“地恩艾”沒有?
莫三及眾人一臉茫然。
是這樣的,胡大夫很耐心地為大伙兒解釋,這東西很怪的,在血里面,就像鎖和鑰匙,只要有血緣關系才能對得上號,像過去人們說的滴血認親。
哦——有人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也有人裝作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胡大夫說到這地步了,要是再追問什么是滴血認親,那顯得太愚蠢了,太不給胡大夫面子了。
莫三激動得直搓手,說那好啊,胡大夫,趕緊的,驗那個地……地什么?
地恩艾。
對對,地恩艾。驗吧,咋驗?
胡大夫說,你點頭還不行,還得征求人家可可愿意不愿意呢。這事兒,我讓莫老八今晚上去和可可說說,我去醫院聯系??煽刹⒉煌夂头怯H非故的莫三驗什么地恩艾土恩艾,她正沉浸在對未來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準備嫁衣和新被新褥子呢。但架不住莫老八拍桌子發脾氣:小妮子,你就得同意,要不那莫三不知還弄出什么幺蛾子來呢,讓他早死了這心,你也安安穩穩地出嫁,多好?可可只得點頭。
莫三要和可可驗證地恩艾,以證明是否父女的消息,眨眼工夫莫莊盡知了。整個村莊心跳暫停了足有三天,屏息凝神,等待一個足以震蒙村莊,或者震蒙莫三的結果。
三天過后,正午時分。胡大夫拿來單子剛到村頭兒,莫三、莫老八一干人便堵了去路。胡大夫眉頭緊鎖,這可不是好兆頭。他沒有當著眾人面公布,而是在大伙兒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把莫三叫到了自己家中。莫三猴急地顧不上喝胡大夫遞過來的茶水,說你趕緊吧,到底啥結果?
胡大夫嘆口氣說,沒法驗。
莫三一聽急了,跳了起來,大聲說,啥?沒法驗?咋沒法驗?你不說血里都有這個這個“地恩艾”么?
胡大夫說是啊是啊,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可你身上的血不像人血了,驗出的地恩艾和人的地恩艾當然沒法對,就比方說,人家要驗棒子,你拿的是把麥子,如何驗得?
莫三的眼睜得像銅鈴,說胡大爺,你鬧著玩吧?我身上咋不是人血?
胡大夫嘆口氣,說事到如今,不好再瞞你了,你掀開衣裳,看看那道疤。
莫三狐疑地露出胸前的疤,說咋了?這疤不是你給我做的心臟手術嗎?挺好的,陰天下雨也沒啥不舒坦。
胡大夫把換心那事兒前前后后說了一遍,最后他說,咱莫莊人厚道,沒有一個和你說實話的。
莫三先是驚,后是怒,再后來,像個娘們兒似地哭起來:胡大爺,多虧你救命,可這是真的嗎?
胡大夫不容置疑地點點頭,說要不你鬧這出事兒,別人不會和你說,我更不會說。
難道說換了豬心,我這血也跟著變了,沒法子和可可認親了嗎?
唉,是啊。
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嗎?你再好好想想,我真想和可可認親呢。
胡大夫瞇起眼,手指不停地敲擊桌子,說這事兒我想過,法子也不是沒有,可實在兇險得很。
莫三抹了一把臉,眼淚鼻涕涂得到處都是,無比堅決地說,大不了我不要這命了,反正死過一回,再說這可可真是我的閨女,我不能讓大伙兒說我編瞎話誆人。
胡大夫說,先前你那顆小肉疙瘩,我泡在留魂湯里存著呢,怕有個閃失,若能換上,想必血也能改回來,可你不怕疼嗎?不怕死嗎?
莫三二話沒說,當即跪了下去:胡大夫,我愿意換回來,求你換回來,哪怕搭上命,我也不怕疼,更不怕死。
莫三要再次換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莫莊。村人議論紛紛:這小子真是瘋了,上次算他命大,這回還能這么幸運嗎?心是說換就換的?
6
有胡大夫在,這心說換還就換了。這不,人們驚詫地發現,先前那個熟悉的莫三又回來了。忽然一夜間,身形又像個大問號;見到狗撒腿就跑;見水就怕;聞到蔓莖味兒想吐;門上鎖里三層外三層……
不斷地有人問莫三:啥時再驗一下你的“地恩艾”?
莫三一臉茫然:驗啥“地恩艾”?為啥要驗“地恩艾”呢?
大伙兒認定莫三在裝傻,換心又不是換腦子,不會啥事也忘得一干二凈,就說:驗驗“地恩艾”,看看可可到底是不是你閨女?。?/p>
莫三撓撓頭:笑話!太沒正事兒了,可可怎么會是咱閨女呢?俺家玉蓮知道了還不鬧啊?
這回輪到大伙兒茫然了,但又心有不甘,到底莫三與可可是否父女,驟然成為巨大的謎團,籠罩在莫莊上空徘徊不去。這已不單單事關莫三,而是事關整個莫莊臉面了。村中長者合議,覺得還是要驗一驗,是就是,非就非,還大家一個明白,不是的話給可可一個清白,是的話就要親人相認。再說,也不能讓早入土的人心不安。
胡大夫打著為莫三復查的幌子,取了莫三的血,驗后即知,那血果然變回來了。
很快就有了結果,大大出乎意料:莫三與可可居然真的是父女。
這咋可能?莫三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不可能,胡大夫,你可不能往我頭上扣這個屎盆子,我不信,你們信嗎?
我們信!大伙兒瞅瞅胡大夫,十分堅定。
往后我還咋出門見人?我還活不活了嗎?
胡大夫說,你得信,這“地恩艾”可不騙人,也騙不了人,肯定錯不了!
莫三連連擺手:啥?錯不了?這回就錯了,可可不是我閨女!
不會吧,這才幾天,你就不認了?你和你老婆玉蓮說過,可可的眼睛像你的眼睛,可可的鼻子像你的鼻子,你們還都是左撇子!
不像不像,半分也不像,她叫我爹?我敢答應啊?我能筨應???
這不是你從前想要的結果嗎?大伙兒眾口一辭地質問:你還是不是男人?現在證明了可可就是你的女兒,按照祖宗的規矩,你就得認下來!
你們別欺負人,打死我也不認!撂下這話,莫三瞅準人群中的縫隙,掉頭擠出去,飛快地跑掉了,身后很快尾隨了一群大呼小叫的土狗,騰空的塵墻瞬間席卷了街面。
胡大夫和眾人面面相覷。
晚秋時分,晨時已涼。莫莊村頭,喜氣洋洋??煽沙黾?,全村出動。這天的新娘子可可,光彩照亮了整個莫莊。吹鼓手鼓足腮幫子,把那《喜洋洋》、《步步高》吹得震天響。莫三站在人群后面,左顧右盼。
登上婚車之前,身著潔白婚紗的可可,熱淚盈眶,向著鄉親父老深深一拜,那一刻,好多娘們兒不停地擦眼角兒,悄聲議論: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能回趟莫莊呢,娘死爹走,又沒個親門近枝的。
可可躬身下拜的那一瞬,莫三忽然覺得胸口泛起一陣惡心,急忙找了個角落,一張嘴,吐出一口濃稠的黑粥樣的東西。莫三覺得身子輕飄飄的,腳下像踩著棉花般回了家。
第二天,莫三就死掉了。
他和可可經過“地恩艾”驗過的父女關系,莫莊人漸漸淡忘,待到胡大夫死后,即使偶爾被提及,也認為這玩意兒不可靠。
這事和莫莊歷史上的眾多謎案一樣,與死人一起埋進土里,久了便會慢慢爛掉。但后來,可可的父親,那個快被莫莊人遺忘的人,在須發皆白的晚年竟然又回到了莫莊,才讓人往事重提。
可可父親幾十年不見蹤跡沒有消息是因為坐了牢,罪名就是殺妻。玉蓮高空墜亡,并非無緣無故,那繩子是他提早鋸斷了的,為了與相好的結婚才想出這毒計。不料最終還是敗露,判了死緩,后來改成無期,到老放回了家。官家判的時候,覺得無顏面對莫莊父老,就說家中無人,路遙城大,消息也便無人透露了。
過了兩個年頭,這個老家伙也死掉了,臨死前他告訴依然行醫的胡大夫后人,說他殺妻還有一個原因:玉蓮親口說過可可不是他的女兒,讓他最終狠下了心。
那些過往的事兒,只有少數人知道了。
不過,每年清明,莫三向來冷清的墳前,多了個女人來燒紙錢,有上歲數的老人見過,說那眉眼,還真像莫三。